【成御】KISSING YOU

小博美

    01

 

    人的一生,或长或短,每个人都会在某一个瞬间出发,流连着、迈开迷茫的脚步,经过山坡草地,沿着一条小溪,漫无目的地,追逐着白天的云彩和夜晚的星辰。

    相信那些在旅途中突然的邂逅吗?

    它们来得是那样悄无声息,从不给人任何的提示,就像夜晚经过某片平静的湖泊时,一颗并不那么明亮的星子突然坠入其中,融化在那一捧静谧的水里,点亮了一池好梦。

    有的人就此停下了脚步,像是已经得到最终宝藏的冒险者,永远地拥抱了属于自己的星。也有人步履匆匆,带着星星赠与的薄薄的金辉继续赶路,有过了许许多多的花和树,在某个突然的回眸间,才发觉,当年那颗星子落下时带起的涟漪,至今还在那片湖水上悄然蔓延。

    落入湖中的星吗?

    御剑怜侍慢慢放下手中整齐排列着的文件,轻轻按了按有些麻木的眉心。

    他从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也从未对人生的际遇产生过那样诗性的思考。但在某一个瞬间,他却忍不住对那个有关星星的比喻产生了一种隐约的认同——是啊,是星星,可爱的、活泼的、感情充沛的,就这样朝着他眨着发亮的双眼,拖着一条金色的小尾巴,带着他独特的光和热,就那样打破了所有委婉的静谧,直直地坠入了他的怀里。

    他从来空空如也的怀抱突然感到那样热,在他三十几年的人生之中,他第一次在收紧双臂拢在胸前时,感受到了沉甸甸的重量。

    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御剑怜侍回味着,他动用着他迟钝的超感,在虚空之中寻找着那个令他不知不觉间有些沉溺的温度。

    那种踏实的感觉却从不曾远离过。

    已是深夜的御剑律师事务所中,并没有其他的员工与访客,只有所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灯管发出的白光有些惨淡,在一片寂静的夜里,勾勒出一个小小的安全屋。他的目光慢慢飘远——在办公大厅的落地窗边,昏暗的街灯的描绘下,一个人影渐渐浮现在他的眼中。

    那个年轻笔挺的身影,好像将那明亮的落地窗当成了坐满观众的座席。他的右手上捏着一卷被蹂躏得卷曲的台本,目光却从不曾一刻停留于其上,他的左手不断温柔而热情地挥动,像是要将自己跳动着的心脏捧出示人。他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他的身前真的有着一位充满美丽的年轻女士,正在接受着她深情的表白。

    窗外霓虹的灯光透入,为这年轻人柔软的轮廓镀上一层薄薄的辉光。他的嘴唇不断无声地开合,尽管不能发出声音,却还是毫不吝惜地挥洒着热情,御剑怜侍静静地看着,他听不到任何台词,却能够想象出,是怎样炽热甜美的爱语正从那温柔的唇齿间流泻而出。哪怕不去看那双年轻而漂亮的双眼,他也知道,那其中含着怎样深情的星光。

    渐渐地,御剑怜侍有些出神了。

    有某一个瞬间,他发觉自己是坐在台下唯一的观众,台上没有什么女主角,只有这个有着明亮双眼的年轻人,在灼热的镁光灯的照耀下,对着仅有一位观众的座席,反复吐露青年滚烫而青涩的心声。

    在御剑怜侍三十几年的人生中,他都确信自己从未直面过那样炽热而毫不遮掩的爱意,更何况,那来自一个那样年轻的大男孩,这使他无可避免地陷入了突如其来的不知所措中。就像三十年间被他小心翼翼收藏起的某颗种子,正在他的眼前迅速地萌发,他想扑灭那茁壮的嫩芽,却端着一盆清水,茫然无措地呆立原地。

    正在他怔怔地望向那个背影时,那青年似乎完成了他的表演,朝着落地窗的方向,以手按胸,深深地鞠了一躬。御剑怜侍的嘴角浮现出隐约的笑容。这样一个古典而优雅的姿势,被这个穿着臃肿大毛衣的青年做出来却显得十分违和与滑稽,而青年神色中的肃穆反而增加了这一幕的笨拙。

    或许笨拙,或许违和,却让向来严肃的御剑怜侍在不知不觉间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成步堂龙一,他是在熟练他的台词吧,御剑怜侍想。他记得在前不久,这个目前还就读于戏剧专业的青年,还欣喜地告诉他自己中标了喜欢的剧本的男主。或许明天有重要的排练吧?可是这个青年仍然坚持在事务所中陪着他,直到寂静的深夜。

    他的心中感到一丝柔软的触动。成步堂龙一永远会在这样看似不经意间的细节里,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安心。

    “老师……?御剑老师?您处理完卷宗了?”

    青年清亮的声音穿过空荡的办公大厅,响在他的耳边。他突然惊醒,挺直了腰背,理了理鬓边的发丝,下意识地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耳尖。成步堂龙一正站在落地窗下好奇地看着他,大概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那青年露出有些羞涩的笑容,将手中那卷褶皱的台本交到左手,将后脑的头发抓得乱蓬蓬。

    那带着淡淡阳光味道的笑,在暗淡宁静的深夜里,就如同一杯冒着细小气泡的香槟,带着凉凉的口感与微麻的刺激流入喉头,后知后觉地勾起胸中的热意。御剑怜侍看不见那背光的脸孔,在他的脑海里,却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青年那青涩又热烈的笑,和嘴角一枚隐约的尖尖的虎牙,这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只的敦厚的犬科动物,在亮晶晶的眼眸中流泻出一丝笨拙背后的狡黠。

    御剑怜侍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他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像是在回避着黑暗中那一双闪烁的眼睛。对于成步堂龙一试探的问询,他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应:

    “成步堂君,明天学校里还有事吧,不用早些回去吗?”

    说罢,他让目光流连在桌面上一叠厚厚的卷宗之上,就仿佛他的思绪仍然沉浸在其中,很快,他如愿以偿地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身着笨拙宽松毛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熟练地拿起一边茶几上烧水的小壶,为他那套精致的茶具中殷勤地添着水。

    “御剑老师,别赶我走嘛,我也想多和老师待一会啦。”

    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放下茶具,他似乎因为刚刚的话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忍不住吐露自己的心声。他年轻而光洁的脸颊上染上一层微微的红晕,让那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笑容显得更加柔和。年轻人便是年轻人,是从不胆怯的追逐和明目张胆的爱,尽管他笑得那样羞涩敦厚,那发亮的眼神却又毫不掩饰地拴在御剑怜侍的身上。成步堂龙一有些踌躇,他犹豫着凑得更近了些,手掌撑在御剑怜侍按在文件上的手边,似乎下一秒就要将倾慕着的老师的手紧紧拉住,用滚烫的手心传递自己按捺不住的心意。那份炽热在这样的距离之下,已经让他们之间的空气都有所升温了。

    御剑怜侍的镜片因热茶而弥漫起薄薄的水雾,掩盖了他眼中的情愫。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掌微微动了动,却并没有躲开。

    “我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

    他抬起另一边的手,轻轻扶了扶眼镜,刚要吐出的下半句话却突然凝固在嘴边,空气突然变得安静起来,成步堂龙一以近乎屏息的姿态等待着听他接下来要说的——他总是那样,永远眨着他那明亮如水的双眼,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满足地装进竖起的耳朵里——这也就是为什么,御剑怜侍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接下来的那句话了。

    你在这里我也很开心。

    他默默地在心中接续道。

    成步堂龙一却不因为没有等到期待着的后半句话而感到失落,他的笑容就像是从来不感到委屈和疲倦,也从未质疑过御剑怜侍对他的任何态度,像一朵永不凋零的向日葵,不断用笑脸追逐着他的方向。

    “太好了。”他甚至由衷地欣喜道:“御剑老师看起来也喜欢我陪着你呢。”

    ……?!

    这是这样一句随口而出的感慨,却顿时让御剑怜侍双颊滚烫,他确信,有那么一个瞬间,自己慌乱的表情已经暴露了自己心中那多余的感情。他迅速心虚地瞥一眼那青年的神色,下意识想要确定些什么,果不其然,一抹清澈的狡黠从成步堂龙一眼底闪过,跃动在他翘起的嘴角和亮晶晶的虎牙间。

    这样的事已不是第一次发生,成步堂龙一总是在不经意间点破他的心思。这个多情的青年似乎天生有着这样的天赋,他的心中每一点细小的涟漪,都逃不过那双眸光闪烁的眼。最初,他想要恼羞成怒地告诉这个乖巧的学生,这样没有依据的胡乱揣测在法庭的讯问中是不合格的,然而,当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的神情成为了决定性证据后,他对此只能抿紧嘴唇,扭头回避那清澈的目光。

    在他的心中,有一个模糊而别扭的预感渐渐萌发了。这个青年与他毫不掩饰的真诚,或许便是他的克星——一颗令他躲闪不及的、就这样带着光火冲撞进他怀抱中的星。

    他们正式的相识是在半年之前,然而,若是追溯起来,御剑怜侍甚至说不清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初次见到这张真诚的面孔了。

    不知从何时起,几乎他负责的每一次案件,都能在听审席找到那个青年。那时的成步堂龙一比现在还要青涩,身材瘦瘦的,衣着笨拙得可爱,他趴在听审席的栏杆上,在笔记本上唰唰地写着什么,时而因些深奥的法律问题困惑地抓着刺刺头,时而又为了律师先生的胜利而欢欣鼓舞。他无论是脸庞还是身体,都透露出少年青黄不接的气质,可唯独那清澈有光的双眼,与现在无半分区别,永远闪烁,永远真挚,永远追随着他。

    他在还不知道这个青年的名字时,就已经记住了那双眼。

    直到某一天,在他赢下一场漂亮的胜诉后,那个青年拉住他的衣袖,用难掩兴奋的声音对他说:

    “御剑律师……不,御剑先生,我也想成为一个像您这样帅气的律师,请让我成为您的学生吧!”

    在那双真诚眼眸的注视之下,御剑怜侍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从此,他除了“御剑律师”和“御剑先生”,还成为了“御剑老师”。

    成步堂龙一今年20岁,还是勇盟大学戏剧专业的一名学生,但正如御剑怜侍看到的,他对法律与律师职业的向往从中学时就已经产生了,在某次目睹了御剑律师在法庭上大获全胜的身姿后,这样的向往彻底一发不可收拾,从此几乎每一场御剑的庭审都会出席,就这样坐在靠近栏杆的那个专属于他的位置,等待着在某个瞬间,向无意中回过头去的律师先生报以最真挚的微笑。而在20岁那一年,他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了御剑律师事务所的一名实习生。

    时至今日,御剑怜侍继承父亲遗志所经营的这家事务所,无论是规模或是口碑,都已经达到了界内一流的水准,旗下有着无数员工,而作为所长的御剑怜侍,却还是第一次以“老师”的身份面对一个这样充满着青春活力的青年,更不曾料到,这个在法庭边捡回来的“学生”,会给他的生活带来这么大的改变。

    自从那个身着粉色傻气毛衣的身影出现在他的事务所中,他的耳边几乎每时每刻都充斥着“老师老师”的呼唤,身高几乎与他等同的成步堂龙一,永远殷勤地围着他跑前跑后,虽说常常有偷懒和犯傻的时候,可他交代的事情,这个大男孩却从不曾马虎。最初时,成步堂龙一无论做什么都笨手笨脚的,哪怕是所长先生价值不菲的茶杯,也打碎了不止一个。可他乐此不疲地围绕在御剑怜侍的身边,用真诚的期盼与爱慕包裹着心仪的师长,好像能够为老师服务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让他兴奋和满足。一天中有很多时候,他还会系着一条与毛衣颇有些相配的粉色围裙,把所长办公室与事务所的卫生间打扫得光洁如新,转头又捧着洗好的水果和温度正好的红茶,有些扭捏地站在御剑怜侍的办公桌前。

    某天,青年将一个装满小饼干的铁盒子捧到御剑怜侍的面前——那里面与其说装满了曲奇,不如说是装满了曲奇先生死状各异的尸体,除了少数几个形状还算规则外,其余所有,不是扭曲古怪就是边缘焦黑——从这可怜兮兮的造物中,似乎能够看得出第一次尝试烘焙的“甜品师”是怎样的笨拙而无措,御剑怜侍甚至可以想象得出,他那惹人生怜的学生是如何用带着饼干糊的手指抓乱脑后的黑发,这使得一向严肃的他,甚至颇废了些力气,才使得自己在学生真诚的礼物面前不至于失礼地笑出声。

    “有一点甜了。”

    他当着成步堂龙一的面,矜持地将一片看起来火候恰当的点心放入口中。他认为,在这种时刻,给予对方正当的评价才是最适宜的反馈。

    然后,在“甜品师”手忙脚乱地品尝过自己的手艺后发出的“竟然这么甜”的懊恼惊叹中,他再次拾起一块饼干细细咀嚼。

    是有些甜了。

    可对于喜爱甜食的御剑怜侍来说,却刚刚好。

    青年的怀里总是抱着一个中学生似的公文包,里面除了法庭档案,还有不少散落的戏文。让御剑怜侍感到惊讶的是,多情的成步堂龙一竟真的有成为戏剧演员的天分,无数次他从冗繁的文书工作中抬起头来,总能看到那青年的身影躲在一旁,默默地诵念着戏词。虽然无声,可那眼中流露出的浪漫与神情,却比任何言语来得都要动人和真切。御剑怜侍就这样不止一次地沉浸在这真挚的演出之中,就仿佛,那正接受着深情告白的戏剧的女主角,正是他本人一样。

    是爱吗?

    当这个念头第一次出现在御剑怜侍的脑海之中,其上陌生的鲜明的色彩着实使他吓了一跳。在他的印象中,成步堂龙一还远远没到足够谈起爱的年纪,他还太稚拙,很可能还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有太多太多其他的感情——敬仰、依赖、崇拜、吸引——都在误导着他,诱使着他从复杂的心绪中误识出一份不存在的爱来。

    而他呢?他并不否认,在漫长的人生里,或许有一天他也将会面对有关“爱”的问题,这并不是他能够预测或者掌控的,但他也在偷偷地怀有着一个希望,或许他今生都不会被这种难以捉摸的多余的情感困扰。为此,他甚至不惜孤身一人直到终老。

    然而,那青年,他最真挚的成步堂龙一,带着那样一双含情的双眼撞入他的心中。在他深夜伏案翻阅卷宗时,在他小心翼翼地探索现场时,在他站上肃穆的辩方席位时,那炽热的目光几乎时时刻刻在向他诉说着,我爱你。

    如此率真,如此烂漫,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义无反顾。面对着这样的心意,作为“可靠大人”的御剑怜侍,却无法自控地一次次选择着退怯与逃避。

    “御剑老师,”那清亮的人声那样近,几乎就在他耳边,那刻意放轻的声音却掩不住其中的欣喜与期盼,而在这些表象之下,隐隐涌动着某些深奥的意味:

    “今天也要拜托御剑老师把我送回学校了啊。”

    寂静的夜色下,这句轻柔的话音就这样如烟般萦绕在御剑怜侍的耳畔,他的耳朵迅速地烧了起来,眼前再次浮现出青年深情而无声地演绎着戏剧的样子——那多情到心碎的神色,是在邀请他爱慕的小姐投入他的怀中吗?抑或者,是在吐露对一个秘密幽会的期盼?

    平白地,这无声的戏剧被嵌上了方才缭绕在耳边的话语。

    御剑怜侍迅速地轻轻“嗯”了一声,紧接着,他便不得不用转移话题的方式来掩饰心绪的突然纷乱:

    “成步堂君……你最近进步很快,我想……也是时候让你上一次法庭了,站在我的助手席上。”

    成步堂龙一的双眼顿时更加明亮起来。

 

    02

 

    御剑怜侍也不明白,事情究竟为何就向着他难以预料的失控边缘发展。

    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将他亲爱的学生邀请到住所的初衷——一切都源于一念之间的冲动——而成步堂龙一临在近明日开庭之时接受了成为他助手的委任,趁今晚帮他熟悉一下会用到的材料,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理由。顺便,他也想请成步堂龙一吃一顿夜宵,以回报那一盒曲奇的心意。

    可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对于此,他已经彻底无暇思考了。他双手颤抖着紧紧握住成步堂龙一赤裸的肩膀,交杂在一起的喘息声已经逐渐盖过他心中的疑惑与不安,滚烫的热潮淹没了他,他灼热到近乎麻木的肌肤,像是渴求甘泉一般迷恋着来自另一个男人的抚触。然而那渴求却是无声的,有的只是他发白的指尖陷进成步堂龙一肩头的肌肉中。

    月色的掩映之下,御剑怜侍用闪躲的目光打量与他紧贴的这具年轻的身体。年轻的热力在那胸口的每一次起伏中勃发,月光成了勾勒精壮身体线条的最好颜料。双手上传来的触感告诉御剑怜侍,正怀抱着他的这个男人,在不知不觉间已非他在法庭上认识的那个瘦瘦的少年。宽松的粉红毛衣太富有欺骗性,让他全然忽略了其下正悄然鼓胀起的肌肉。那双手臂分明属于一个精悍的青年男人,有力的线条如同斧凿,就那样将他的腰部握在手中,皮肤之下隐隐透出搏动青色血管,伴随着那男人十指的用力,他白皙的腰腹间霎时被捏出几道殷红——御剑怜侍这才猛然意识到,那个他甚至以为不足以谈论爱情的青年,早已是个精壮的成年男人了。

    成步堂龙一竟不像他看上去的那样生涩,尽管延续着他黏人的犬科动物般的风格,将脸埋进御剑怜侍敏感的颈窝,痒痒地撒娇似的蹭着,带着愈发急切地喘息,吞咽着御剑怜侍肌肤的气息,可从许许多多的细节中透露出强硬,使御剑怜侍几乎以为自己正被一个陌生男人拥抱。所有的惊讶,都化为了委屈与慌乱,使他眼角微微染红,喘息中几乎带出呜咽之声,他不断试图用已经脱力的手臂把这个与自己身形相当的青年推开,而握着对方肩膀的手却每每都绵软得似在挽留。

    御剑怜侍的皮肤十分白皙,月色之下,反射着银色的光华。那光晕几乎映在成步堂龙一光洁而年轻的脸上,照亮了他隐含贪婪的眼神,他就像一个开启了梦寐以求的宝箱的宝藏猎人,双眼中充斥着占有的欲望。

    御剑怜侍在他猛烈的攻势之下已经彻底缴械,只能紧闭双眼,努力埋首于成步堂龙一滚烫的胸脯间,不敢面对这陌生的自己。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他心目中笨拙得惹人怜惜的学生的每一次触碰,都带给他难以忍受的刺激,他不断战栗着挺起胸脯,伴随着难耐的轻哼,看上去就如同正将自己的身体殷勤地送到对方的手中。

    “御剑老师……”

    成步堂龙一俯下身,与御剑怜侍光裸的胸膛相贴,彼此的心跳声在两具胸腔中共鸣着,身体的起伏如同波浪,他们肌肤相贴之处热得几乎要融化,成步堂龙一突然用炽热干燥的嘴唇衔住了御剑怜侍的耳廓,柔软灵活的舌尖挑逗着耳垂,就如同迷恋糖果滋味的幼童,留下一路潮湿温热的触感。从成步堂龙一口中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御剑怜侍敏感的耳际,使御剑怜侍半边脖颈都感到酥麻难耐。

    “我有资格与您并肩站在法庭上了吗……”

    成步堂龙一轻轻摘下御剑怜侍的眼镜,手掌仿佛撒娇一般捧上敬爱的师长的双颊,月色下,他的双眸闪闪发光,其中蕴含的水波几乎流淌进御剑怜侍的心里。

    御剑怜侍无法直视地闭上眼,艰难地轻轻嗯了一声。

    “那……我有资格亲吻您了吗?”

    听到这更加轻柔真诚的恳求,御剑怜侍双眉紧锁,他僵硬滚烫的身体已不支持他做出任何回应,他所能做的一切,仅仅是不躲不闪而已。

    下一秒,他便觉得热气扑面而来,成步堂龙一以犬科动物的姿态咬上了他的唇瓣。柔软的嘴唇紧紧挤在一起,其中夹杂着来自青年人的啃咬与舔舐,彼此的喘息都已无法抑制,他们用尽全力拥抱住对方,交换了一个混乱而狂热的亲吻。

    御剑怜侍没有想过自己的初吻会是这样的体验,他只感觉像是饮下了一口温过的烈酒,口腔中中充斥着陌生的辛辣,其中隐约的一丝腥甜,来自已不知是谁在混乱中咬破的嘴唇。完全没有技巧,激烈得如同一场灾难,却完美地传递出了爱与占有。青年人的爱就像野火,不知从何而起,但一阵风就足以燎原,而此刻他们血管中奔涌的液体仿佛已变成浓烈的酒精,经过这个吻的催化,已经彻底被引燃。

    停不下来了。一旦被引燃,他们就彻底无法停下来,就像肆虐的野火不会轻易被水扑灭,成步堂龙一不断在御剑怜侍身上渴求索取着,不断将御剑怜侍灵魂中的可燃之物卷入他的欲火之中。

    他们拼命地拥抱,交换一个又一个的亲吻,御剑怜侍已经迷失在那一波又一波的陌生的浪潮中,从最初怀疑自己将被吞吃入腹的恐惧中挣脱,彻底抛弃无用的矜持,让自己挂在成步堂龙一精壮的身体上,随着浪潮的起伏自喉头滚出断断续续的吟哦。

    成步堂龙一始终让那干燥的双唇紧贴御剑怜侍的耳侧,放肆地低声喘息着,反复用微微沙哑的声音叫着老师,这话语就像电流一般瞬间过遍御剑怜侍的全身,平日里笨拙可爱的青年围绕在他身旁呼唤着他的画面浮现在眼前,这让御剑怜侍回想起,在今晚之前,他还把成步堂龙一当成一个需要保护的孩子,而此刻,他正在他的“孩子”身下承欢!

    这样的想法令御剑怜侍的理智彻底绷断了。他的身体陡然痉挛紧绷,在一个新的顶峰中彻底地沦陷了。

    不知过了多久,御剑怜侍渐渐感受到了胸膛上传来的沉重的感受,他艰难地睁开了眼,慢慢舒展紧皱的眉头,让理智回归了他的躯壳。

    他看到,月色之下,他年轻的学生正安静地伏在他胸膛上,明亮的双眼几乎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见到他醒来,成步堂龙一又露出了一个招牌的笑容,那笑容里除了些许满足和羞涩,还有些天真的狡黠,就如同一个办了错事被抓住的孩子,尽管诚心地道了歉,却几乎将“不会悔改”的小心思写在了脸上。

    这还是那个御剑怜侍熟悉的成步堂龙一。

    然而,仍然紧贴着自己的那具精壮成熟的身躯,却仍然袒露在他眼前,带给他割裂的陌生感。

    他有些无可奈何,抬起已感到酸痛的手臂,轻轻摸了摸成步堂龙一乱蓬蓬的后脑,像个长辈一般,温柔地将青年脑后的碎发梳理成平锋利的模样。这个举动似乎正昭示着他的某种态度。成步堂龙一接收到了这种暗示,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他让刚刚梳理好的毛茸茸的脑袋嵌进老师的颈窝中,用鼻尖亲昵地蹭着御剑怜侍的鬓颊,他们之间的氛围虽有些沉默,却从未如此温存。

    御剑怜侍的手掌慢慢抚过成步堂龙一的后颈,落在了他微微发红的耳朵上,忽然,他像是有了什么新的发现般停了下来。

    “成步堂。”他轻轻唤了一声,称呼已有了微妙的变化。成步堂龙一把脸从老师温热的颈边抬起,眼眸晶亮,延续着他认真聆听老师每一个字的习惯。

    “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你这边的耳朵上有三个耳洞呢。平时……似乎没见你佩戴过耳饰。”

    他并未表露出对于熟悉的学生这一陌生细节的好恶,他只是有些好奇,毕竟他印象中的成步堂龙一,并不是会过分致力于修饰外表的人,更没有佩戴过什么显眼的饰品。

    成步堂龙一再次带上能够露出嘴角虎牙的傻气笑容,下意识侧头摸了摸自己刚刚被心上人摸过的耳朵,似乎在反复品味其上的触感,直到上面的红晕更加明显,才语气轻快地开口道:

    “老师想看我戴吗,明天,明天就戴给您看。”

    御剑怜侍初次那样近距离地看到那张笑脸,他怔了怔,只觉得适应了黑暗的视网膜感了到一瞬间的灼烧,他慢慢把头偏向一边,喉咙中溢出一声轻轻的哼笑。感受着怀里那具沉甸甸的身体,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仿佛灵魂中某些始终空缺的部分,正缓缓被填入温热的蜜水。

    不知为何,在失控的激情退去之后,只有那个称不上温柔缠绵的吻的触感浮现出来,萦绕不去,滚烫与麻木覆盖着他的唇瓣,就仿佛这个吻从未离去。他逐渐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与人接吻——与他心仪着的青年——或许,是他的潜意识想要珍藏这个吻吧。

    “今晚……就不要回去了,明天早晨和我一起去法庭吧。”御剑怜侍以极轻的声音迅速说。

    “好,”成步堂龙一仍笑着,颤动的睫毛间仿佛点缀着狡猾的星屑,刚才相比,他的笑容似乎已经有所不同了:“但我很抱歉,明天可能不能作为您的助手出庭了。”

    还没等御剑怜侍从讶异中回过神来,他迅速解释道:

    “我也有自己的事情嘛。”

    是啊,自己的事情,那个时候的御剑怜侍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成步堂龙一这些看似普通的话语里,都隐藏着他所不知道的意味,只有他,如同一个双眼清明的盲人,明明都听在耳中,却从未理解其中深意。

    第二天,昨晚表示有自己的事要做的青年,却还是跟随着御剑怜侍来到了法庭。然而,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在开庭之前,他就已经离开了敬爱的师长身边,直到法警合上了大厅沉重的大门,他也没有出现在律师助手席上。

    然而,却并没有人因为传奇律师御剑怜侍先生这一战不带助手而感到惊疑,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向了法庭的另一个方向——

    在那里,矗立着空空如也的检方席位。

    所有人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紧张地望着那本该站着本案检察官的位置,就仿佛他们都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不寻常的事,寂静的空气中浮动着山雨欲来的气氛。零星的窃窃私语声越过听审席的栏杆传入了御剑怜侍的双耳,只有几个关键词被不断地重复着:

    “天才新人”“狩魔的传人”“绝非善类”……

    御剑怜侍站在空荡的审判庭园之中,就仿佛站在一个口舌围成的地狱的中心,一种荒诞的不祥的预感自灵魂深处浮现,他的脸色已经由苍白转为铁青了。

    审判长像是对法庭中古怪的气氛毫无察觉,重重敲了两下法槌,以平息听审席上传来的低语。他困惑地望向证人席上等着进行证言的刑警:

    “刑警,这位新人检察官是打算在自己的第一次出庭就迟到吗?”

    刑警身材高大,看起来颇具威慑力,可在审判长将求解的目光投向他时,他局促的神情看起来像是想将自己藏入地缝:

    “我……我不知道的说,这位检察官……在现场调查的时候就没来过的说。”

    这句话在听审席上引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波澜,在审判长的法槌即将再次落下之前,伴随“吱”的一声,法庭的大门被缓缓推开了。在那一瞬,在这恢宏庭院中的所有目光,都投向了那道半敞开的门——只有御剑怜侍,他低着头,双眼隐没在镜片的反光下,单薄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线。

    法庭的大门前,站着一个颀长笔挺的身影,他背对着门外光明的大厅,将面孔隐藏在昏暗里。人们只能看到他华丽到几乎浮夸的蓝色礼服,衬托出干练的腰部线条,有层叠金线装饰的马甲搭配反复的领巾,高贵优雅的衣着也掩饰不住由内而外透出的青年人特有的魄力。

    不需要审判长再敲下法槌,这个年轻人所带来的锐气与压迫感,已经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噤声。

    “很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来人的声音十分清亮,那高昂顿挫的腔调,就像初次登台还沉浸在兴奋中的戏剧演员。不同于出场那一瞬间展露出的锋芒,他的语气明快亲和,看不出半分攻击性,甚至有些青涩,比起人们口中那背景深厚的神秘检察官,更像是一名与友人打着招呼普通青年。

    说着,这名衣着打扮精致到浮夸的青年走上前来,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用标准而优雅的姿态,躬身行礼。

    那以手按胸的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会让人联想起一个初登舞台的生涩表演者——是的,那是一个演员的谢幕礼,是御剑怜侍最熟悉的。当然,他所熟悉的是一个穿着臃肿毛衣的青年滑稽而违和的表演,而现在,他知道违和的原因了。

    这个优雅从容的姿态本就是应由一个身着礼服的笔挺青年施展的。

    面对着消除了违和感的完美演出,御剑怜侍却宁可此刻自己目不能视,他浑身紧绷,做不出任何反应,只能紧紧盯着桌案上那一叠薄薄的资料,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

    青年缓缓直起身,一张年轻而英气逼人的面容终于暴露在灯光下。与那棱角分明的下半张脸不同的是,他有着一双大而明亮的眼,浪漫温柔,又真挚清澈,好像藏着许许多多的秘密,却又让人忍不住相信他的真心。就像两汪深邃的湖泊,在静谧迷人的夜晚,会有星星坠入其中。

    成步堂龙一。不,或许称他为狩魔龙一吧。

    御剑怜侍慢慢抬起头,将包含了冰冷怒火的目光刺向这个狡猾的演员。

    成步堂龙一感受到这道如有实质般的视线,只是侧过头,向着律师席后的御剑怜侍轻快地眨了眨眼,露出了那个御剑怜侍无比熟悉的真挚的笑容。只不过,此时此刻的成步堂龙一,再没有御剑怜侍记忆中半分的稚拙了。

    只有一边耳上,三枚深浅不一的蓝色钻石,闪烁着刺眼的光。

 

    03

 

 

当审判长敲下法槌宣布今日休庭,御剑怜侍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一丝不苟地将证物与资料在公文包中理顺,他低着头,让表情彻底隐没在刘海投下的阴影之中,抓起桌案上那些散落的纸张,转身向着门外疾走而去。

他逃走了。尽管他自己并不愿意承认。放在平时的任何时候,他都不愿意在法庭之上放下体面那样狼狈地逃出,然而此刻,他的双腿像是知道他正面临难以承受的东西,擅自地以逃离的姿态迅速动了起来。

就好像要将所有他所不能面对的远远甩在身后一般。

可惜事实似乎并不能全然如他所愿,他刚撞出法庭的大门,身后便响起这半年间已经变得无比熟悉的呼唤:

“老师!”

尽管这青年对他有些过分的亲昵和依恋有时也会让他感到头疼和麻烦,却从未如今天这般,让他感受到冲昏头脑的烦躁和厌恶。那青年每叫他一次老师,他的偏头痛便更重一分,脑海里仿佛有一只小锤在一下下地敲击着,过高的血压压迫着他额角的血管,使他感到阵阵的眩晕。

再忍一忍。他明白,此刻如果停下脚步斥责这个虚伪的欺骗者,他就会被他的脚步追赶上,从而再次受到纠缠。这对于他来说就意味着,不得不以仇恨的心情,面对那双澄澈真挚的双眼,还有从青年唇齿中吐露出的温柔的语句。

此刻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再也不见。

“老师……!”

成步堂龙一却不依不饶,在某一个瞬间,他完美的亲和笑容的面具出现了一道裂缝,里面露出了慌乱与无措。他正在为他第一场完美的演出做出最后的谢幕,还未等他以手按胸的优雅鞠躬完成,余光便瞥见他所在意着的红色身影匆匆向门口跑去。那一瞬间他大脑短暂地空白了,来不及提桌上的手提包,转身便朝门边追了去。跑到门边时,御剑怜侍的身影已经触手可及,他依循本能伸手想要挽留住,然而,那红色身影只停顿了半秒,便闪出了法庭大厅厚重的大门。

追逐了御剑怜侍毅然前行的背影太久,竟使追逐成为了一种刻在他本能中的习惯。

直到紧追御剑怜侍到了法庭的地下停车场,御剑怜侍都没对他的呼唤做出任何回应,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冲出法庭之时,他还沉浸在自己完美的首演之中,一瞬间只对正发生的事感到茫然和委屈。

他的首演当然是完美的。自开始学习起,他便被以一个高贵检察官的身份培养着,几乎将狩魔的完美之道刻入骨髓。对于这次的案件,他临时被委派,却并没有准备不足之虞,因为是他作为助手亲身跟随御剑怜侍现场调查与逻辑整合,律师为了这个案子准备的一切,每一个细枝末节处的处理他都历历在目,任何一句论证都任由他做针对性的准备——对于检察官来说,再也不会有一场这样准备万全的案件了!

成步堂龙一那样年轻,他才二十岁,若不是他执意要在大学中学习可能终身都不会有用武之地的戏剧,他甚至可以在17岁这个更为青涩的年纪就走上这个属于他的舞台。他身着崭新笔挺的礼服,站在检察官席位上,那样的意气风发又锐气逼人,偏偏他又那样擅长微笑,每一次勾起的嘴角露出那枚晶亮的虎牙,都让人恍惚间将他认作是一位颇有亲和力的青年,没人能不被他无害的外表迷惑,直到这个外表温柔敦厚的犬科动物微笑着露出利齿。

然而,对于天才新人来说足以扬名立万的一场完美首秀,却是御剑怜侍生平最为耻辱的两个小时,每当他为这个案子所做的准备被面前这个虚伪的欺骗者针对,他都感受到是自身单纯的信任化作的刀刃穿胸而过,搅动他流不出一滴鲜血的伤口,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愚蠢。

每当回忆起这种感受,他的心脏都会剧烈地挛缩。

他厌弃着随便予人信任的自己,更何况,他给予的不只有信任而已。

要摆脱这一切,他的脚步越发急了,穿过停车场里密集的车辆,他已经看见自己那辆色彩艳丽的跑车就停在不远处,然而,当他的手向腰间的车钥匙摸去时,摸到的却是一只温热的手掌。

他身后的成步堂龙一不知何时赶了上来,在他伸手去摸车钥匙的瞬间,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掌。

这手掌上的温度,分明与御剑怜侍记忆之中的一般无二。就在月色皎洁的昨夜,这只手掌抚过他每一寸敏感的肌肤,探索他肉体的每一处起伏的轮廓,如同虔诚地越过山海,留下火一般灼烫的印痕。

这双手掌就是那样热切地占有了他,如今,还要在他最痛苦的时候纠缠不放。

下一秒,御剑怜侍如同触电一般甩开了成步堂龙一的手,他背对着那个男人的方向,继续去摸腰间的车钥匙。

可是,他的手不知为何颤抖得那样厉害,几次摸到腰间,却都没能准确地拿到钥匙,反而再度被那只手掌握住了手腕。

“御剑老师……!”

这已是成步堂龙一在今天不知第几次喊出这个称呼,其中的恳切已几乎化作无望。每一次,御剑怜侍都是自顾自地向前疾走,从不曾给予他任何反应。而这一次,御剑怜侍停下了,不只是他的脚步,他的整个人都停下了,像是一团凝聚着暴风雨的云团,带着可怖的低气压,凝滞在这狭窄的停车场上空。

成步堂龙一握住御剑怜侍的肩膀,小心地想查看师长的神色,却微微愣住了。

御剑怜侍发白的嘴唇已被他咬得渗血,充斥着怨怼的通红双眼还在努力地回避他的目光。成步堂龙一从未见过这样的御剑怜侍,那尽力别过去的脸孔上隐约写着的竟然是……委屈?

成步堂龙一完美的面具上的裂痕再次扩大了,其上的笑意一片片剥落,可惜此刻的御剑怜侍未能目睹里面露出的不知所措。

“我知道你在进修戏剧专业,还不知道你已经是这么熟练的一个演员了呢。”

这是御剑怜侍走下法庭后对成步堂龙一说的第一句话,在他口中反复咀嚼过不知多少次才终于吐出,或许,这句看似冷淡矜持的话语就是他为自己设计的最后的体面,可是他的声音竟是那样的颤抖,让这句克制的话语变得破碎,甚至隐约之间染上了哭腔。

“老师……”

成步堂龙一握着御剑怜侍手腕的手不觉间更加用力了。

“别叫我老师!”御剑怜侍再次用力试图挣脱手腕的钳制,然而这次成步堂龙一早有准备,御剑怜侍与自己年轻的学生拉锯了两秒,却没能改变自己手腕被握住的事实。只听到御剑怜侍咬着牙低声道:“我知道你真正的老师是谁。我配不上这样的殊荣。”

“不……老师,教会我成为检察官的虽然另有其人,但您也是我真正的老师,是教我成为律师的老师啊!”

成步堂龙一对自己答案似乎很有自信,几乎不假思索便给出了回应。

御剑怜侍凝固了一秒,似乎有一个瞬间,身上本来几乎就要爆发的愤恨,更多地转化为了悲戚。

“够了。”他痛苦地低声喝止,仿佛畏惧着成步堂龙一给出更多的辩解:“就算我再教导你,难道有一天你就会为了我成为一名律师吗?”

这充斥着讽刺的语气已将御剑怜侍心中的委屈与怨怼道出了——成步堂龙一明知自己注定会成为一个检察官,并且是与他的观念势同水火的“狩魔”,他对于律师和作为律师的自己会是什么态度,难道还不是明摆着的吗?

是玩弄罢了。恶劣的狩魔之道,向来不就是以玩弄敌对的律师为乐的吗?就算如此,还要特地隐瞒身份来到他的身边,一次又一次称他为“老师”,用恶劣的欺骗的手段拿走了他的信任和爱护,这难道不就是最恶劣的一种玩弄吗?

想到这里,御剑怜侍的声音变得更加苦涩: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老师,只不过是你拙劣骗局的一个受害者罢了。”

“您说骗局?……那请您好好想想,我曾有哪一句话欺骗过您吗?我是不过是有些事情隐瞒了您而已。”

而只有这些隐瞒存在,我才得以来到您的身边,得以追随您的脚步,甚至拥抱您。

这句台词并非成步堂龙一临时起意——是的,他早就想好了,在他身份暴露的那一天,他会像往常一样带着诚挚的笑容将这句话讲出,连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都是经过计量的,师长会因为他包裹在狡猾上的坦率而哑口无言,会回想起他曾经那些诚挚的告白,会因为这个小小的恶作剧而感到愤怒,随后,却也会因为意识到他的真心而羞赧,也会因为同样心爱着他,而对他的真实身份报以无可奈何的偏袒吧。

会露出很可爱的表情吧。那个时候的成步堂龙一这样想着。

可是,他却不曾能够预料,此时此刻,自己将要以这样的姿态说出这句话,他不知为何自己那样给予解释——有时候,隐瞒同样是骗局的一种,他只不过是狡猾地玩了一个偷换概念的游戏,这是一个“不择手段”的检察官的常用伎俩,御剑怜侍不会不明白其中逻辑,他更是依仗着师长对他无可奈何,故意摆明了就是要耍这个无赖。而现在,他却将这本作为胜利宣言而存在的话语,说成了一种急切而苍白的辩解,曾经他期着待看到御剑怜侍恼怒却无可奈何的样子,如今——他真的有些慌乱了,他不知道,难道他更希望御剑怜侍能够原谅他?

而御剑怜侍,没有预想中的恼羞成怒,也没有什么偏爱和无可奈何。御剑怜侍只是紧抿着嘴唇,连他的眼睛也不愿看上一眼了。

好在,他没有说谎,为了能让怨怼的师长哑口无言,成步堂龙一小心地选择了自己的话语,保证其中没有任何能够被严格定义为谎言的成分,这样此刻他的辩解看上去确乎有些道理。

然而,御剑怜侍还是冷笑了一声,微微侧过头,眼神却仍然隐没在刘海投下的阴影之中,难以窥见:

“没有说过欺骗的话……?”

他似乎想在嘴角上勾勒出一个讽刺的弧度,可最终却演化成了一个僵硬而扭曲的表情。尽管他已经竭力抑制自己的情绪,掩饰自己狼狈的惨败,那发红的眼圈与颤抖的双肩却无声地泄露了他的秘密。

那一刻,他的眼中忽然浮现出那样的画面,在某个对他来说再普通不过的下午,那个穿着滑稽针织毛衣的青年,以笨拙的姿态跨越法庭庭审席的围栏,奔向他时满眼闪烁着清澈的期望和喜悦。

他真的看到了一颗明星跋山涉水飞向他的怀抱,他真的认为青年眼中的神采就是能照亮他后半生的光啊。

然后那青年对他开口了,他亲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他又怎么可能忘记呢?

御剑怜侍就要看到回忆里的青年张口对他说那句话了,却被一阵心脏的绞痛搅碎,沉入如死海般的湖泊。

“你……你难道忘了自己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御剑怜侍还能够咬牙控诉,可是已经变得越发艰难了。

“你说你想成为像我这样的律师,这难道也不是谎话吗?”

停车场中出现了短暂的寂静,成步堂龙一似乎怔住了,以至于他忘记了握紧师长的手腕,使御剑怜侍得以摆脱了他的钳制,再次转过身去。

“您认为那是一句谎话吗?”

成步堂龙一的声音很轻,语气又十分迅速,这与刚才他急于解释的样子似乎已经不同了。御剑怜侍借着刘海的遮挡偷偷回头扫了一眼有些异样的青年,却见到成步堂龙一低着头,眼神里似乎是茫然的困惑与委屈。

御剑怜侍的心脏跳了跳,随即他用力咬了自己的下唇一下。一个研习过表演专业的职业骗子。他这样告诫自己,以便能继续质问道:

“难道不是吗?难道你曾经有哪怕一秒钟想过要成为一名律师?”

不等成步堂龙一给出回应,他又立刻接续道:

“我问你,这次案件的现场调查是你与我一起做的,难道你不知道被告人是无罪的?”

无罪吗……?

御剑怜侍看到成步堂龙一缓缓抬起头。这似乎触及了他从未思考的盲区,仿佛有些问题在他的意识之中,本就没有回答的必要。在他的眼里,迷茫迅速胜过了委屈,很快,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掌,在掌根的不明显处,有银线雕饰的花纹。

“可是……我要赢啊。”

他自言自语般轻声说。

“那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只不过是纯粹的敌人罢了。”

御剑怜侍再次咬了咬下唇,终于下定决心说出这句话,随后再次迈步,急切地向那近在咫尺的红色跑车走去,竟不知是担心被成步堂龙一的辩解追上,还是被自己内心其他的情绪纠缠。

“老师!”

下一秒,他的手腕再次被抓住,成步堂龙一或许还没从内心的迷茫中挣脱,却下意识地想要阻拦他的离去。御剑怜侍心头无名火起,摆脱的尝试也变得越发暴躁,衣着体面的二人就这样的停车场中以并不雅观的姿态拉扯起来,御剑怜侍充斥着羞恼的声音象征着他的隐忍已经到了极限:

“我说了,不要再叫我老师,也别再纠缠……”

“我爱你!!”

御剑怜侍的话音被意料之外的大声表白打断了。

那样的坚定,那样的热切,带着简直如同赴死的决心,还回荡在空旷的停车场中。

御剑怜侍呆住了,有不知几秒的时间里,他忘记了自己本来要做的事,只是愕然地望着青年的脸。那双如同深海般神秘而恬静的蓝色的眼眸,闪烁着摄人的真挚的光彩,就如他初次请求御剑怜侍成为他的老师时一般无二。

这也是表演和欺诈吗?

御剑怜侍的心头不禁浮现出这样的困惑。然而紧接着,一种灼烧一般的热意顺着血管冲上他的双颊和大脑,他的理智彻底绷断了,就如年轻时偶尔会做的那样,他以极其狼狈的姿态转身就逃,只留下还在冲动余韵中难以平复的成步堂龙一在原地目送他坐上驾驶位,就这样扬长而去。

在他终于以为摆脱了一个烫手的大麻烦时,身后传来了成步堂龙一坚定的呼喊声:

“您说过我有资格与您并肩站在法庭上了,而这就将是我与您在法庭上并肩的方式!”

御剑怜侍的心绪再次乱作一团。

 

04

 

寂静到让人感到无所适从的夜晚,在公寓的书房之中,响起了“啪”的一声脆响。

然而,却并没有人因为这打破沉寂的声音而感到惊吓,因为此刻的书房中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刚刚将手机暴力地倒扣在桌面上制造了响声的御剑怜侍。

自从那个令他不愿回顾的夜晚过后,御剑怜侍便不再允许自己独自在深夜的事务所办公。无论如何,他也不愿再在困倦的时刻,在那映着城市夜景的落地窗上模糊地看到那个青年的身影。

那青年还穿着粉红色的臃肿毛衣,在窗前卖力地向并不存在的女主角剖着自己的真心,他对着虚空郑重地行一礼,再起身时,却化作一个身着蓝色华丽礼服的身影,胸前那繁复的领巾飘荡着,模糊的面目仿佛嘲讽。

御剑怜侍每每在这样的幻视之中惊醒,再一次陷入心乱如麻之中。

小小的事务所办公室中,那活跃的青年的身影无处不在,时而在桌边满脸认真地翻阅着书册,时而趴在散乱的资料中打着瞌睡,时而又忙碌在卫生清扫之中,随即那笨拙的姿态又荡然无存,耳边闪烁起三枚深浅不一的光点,如同三柄锋锐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心口。

他只恨成步堂龙一那样地纠缠着他,却不愿思考自己为何对对方念念不忘。

他再不想一个人留在事务所的办公室中,也从未发现自己工作了十年的办公室竟那样空旷寂静。

可逃离了他们朝夕相处了半年的办公室,就能够摆脱这让他心烦意乱的“纠缠”吗?事情似乎往往并不如御剑怜侍之意。

再次恢复了寂静的书房内,御剑怜侍仰头看着落满灰尘的吊灯,慢慢地,轻轻舒了一口气,让胸中灼热的郁闷得到了轻微的疏解。

闭了闭眼,他带着深深的无可奈何探身,把刚刚被他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重新翻开,仍然明亮着的屏幕还停留在某个人的聊天消息上。

“老师,今天工作顺利吗?也和平时一样忙吧。别忘了吃晚餐哦。”

“老师,已经很晚了,就不要再加班了吧,您手上的那个案子应该没有那么复杂才对。”

“我猜您明天的法庭一定能够胜诉,这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检方的主张很有问题啊!”

“今天去现场调查了,没有老师的现场好寂寞啊!”

“这次的庭审老师要小心哦,据我所知,老师这边的证据链不太完整吧……”

“老师,现在是不是在想我呢?因为我也在想老师哦。”

……

一条一条的信息自对面发来,一直连通到屏幕的最顶端还没有看到尽头。然而,这些或是热情洋溢或是带着明显撒娇意味的消息,却不曾有一条得到回复过。

这一个月以来,他们的关系始终保持在这种程度,成步堂龙一偶尔发消息给他,没有规律和目的,隐约呈现一种若即若离的姿态。每当他终于以为自己内心的那片湖水终于宁静,其上不再倒映出那不该出现之人的身影,却总会绝望地意识到,成步堂龙一的一条消息便像一颗落入湖水的珠子,轻轻的,小小的,甚至无声的,再次带给他一层层无法平息的涟漪。

而和成步堂龙一表现出的若即若离的态度不同,他的每一条消息却都毫不掩饰甚至故意炫耀地透露着一个信息:

我在看着你。我一直在看着你。

你的工作情况我调查得到,你的生活习惯我最了解,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就算我不出现在你的视线之中,却也可以出现在你的脑海里。想要摆脱我,首先还要做到不再想起我。

这种感受……就像是钓鱼高手的技巧,成步堂龙一手中的渔线时松时紧,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拉扯,更是不在乎御剑怜侍距他的远近,却让御剑怜侍时时刻刻都明白着一个现实——鱼钩,那枚原本缀着甜美诱饵的鱼钩,还牢牢地挂在御剑怜侍的心上,无论将线放得多长,只要鱼钩不脱落,他便永远逃不脱。

御剑怜侍感到前所未有的耻辱和愤怒,却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可奈何。因为他知道,用甜蜜饵料粉饰钓钩的是成步堂龙一,咬钩的却是他自己,现在,不但他自己不能为自己摘下这心上的钓钩,甚至连成步堂龙一都无能为力。

御剑怜侍感到一阵虚脱,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屏幕最下方,在那里还静静地等候着:

“今天也去看了老师的庭审啊。”

不出意料。

是啊,御剑怜侍当然知道他来了,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来了呢?

他就坐在听审席上,还坐在曾经那个少年常常坐的位置,眼睛还是那样的清澈明亮,里面装满了无数清澈的期许与喜悦,蔚蓝深奥的眸中除了他的影像别无他物。

可他却穿着绣金线的蓝礼服,系着繁复精致的领巾,哪怕身在人群之中却也那样扎眼,听审席上的其他人像是约好了一般,回避着他身边的两个座位,仿佛他是某种一经触碰就可能割伤自己的锋利存在。

御剑怜侍多想就装作不知道他在那里,可悲的是,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养成了一个下意识就会完成的习惯,在每个他表现出彩的瞬间,他都会用目光找寻那角落里的少年,只为看到他眼中那瞬间绽放的喜悦!

就在此时,手机突然在御剑怜侍的瞩目下再次震动,一条新消息从屏幕最下方跳跃出来,御剑怜侍的心脏条件反射地停了一秒。

“很不错的辩论,不愧是老师!”

“老师的证明逻辑已经很完善了啊,仅仅是听着就已经要被老师气势惊人的论证说服了!”

“只是……”

御剑怜侍望着屏幕,其上的消息就这样一条一条地冒了出来, 然而一串省略号之后,却陷入了某种故作姿态的停顿中,隔了半晌,才终于接续了下去。

“还不足够哦。”

“您肯定也是明白的,您的推理在理论上是完全成立的,可是在您的论证之中缺少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

“关键性证据,那条沾着死者血液的手帕,有了它,老师的推理才能在实际意义上成立,而没有的话……大概最后会输掉吧?”

消息到这里再次停止,御剑怜侍沉默着,他绝不想再被成步堂龙一那个混蛋牵着鼻子走,可是,他的思绪却忍不住跟随他的话语飘回案发现场和法庭之上,每一个他竭力掩饰却又感到无能为力的瞬间,全部都是因为缺失的一个关键性证据。他原本以为那证据是被收入了检方的证物袋中了——不,或许本来就是,那件证物确被检方掌握,他已经失去得到它的机会了。

然而……

长久的沉默之后,消息再次跳动了起来。

“老师不想知道,那条作为关键证物的手帕去哪了吗?”

果不其然。御剑怜侍慢慢闭上了眼,他不会不明白成步堂龙一的暗示,那其中威胁与引诱的意味明显到令人恼怒。

其实,这已经不是成步堂龙一第一次为他擅用职权了,时时关注着他工作生活情况的成步堂龙一怎么可能不知道他需要些什么?不止一次地,他收到一个憨厚的大个子刑警带来的文件袋,御剑怜侍只是草草地扫上一眼,就明白了里面装的是关于他手边这起案子的全部内部资料,这些是作为一名律师——哪怕是再传奇再有威望的著名律师——也没有资格调阅的。

对于这些示好,御剑怜侍的态度是,将文件原封不动地送回,并对这个以权谋私的新晋检察官报以一个无声的冷眼。

除此之外,在调查现场时,他似乎也有了些特权,那些原本将律师拒之门外的场合,他都像是拿到了金钥匙一般随意出入调查。御剑怜侍又怎么会不知道背后是谁在影响这件事?只不过相对于太过明确而张扬的示好,这样默不作声的好意实在让御剑怜侍无法太过抗拒,甚至或许有三分无可奈何的领情。

他本以为成步堂龙一对他接手的案件的插手也就止步于这样的层次了。

“我可以帮老师拿到哦,那个无论如何也不能缺少的决定性证据。”

消息再次闪现,意味着顾左右而言他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御剑怜侍在对话框中敲下了短短几个字:

“你想怎样。”

出乎意料地,对面回复得很快,既没有首次得到回复的欣喜,也没有任何意外的情绪,就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期之中一般。

“老师,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共进晚餐了!”

伴随着这句看似与话题毫无关联的感慨,成步堂龙一发送了一个动画表情:一只泪眼婆娑的小刺猬,正双手捧着一只红红的小果子,可怜兮兮地望向屏幕的这边。

当御剑怜侍满怀懊悔地坐在成步堂龙一公寓的沙发上时,他的心中竟有些迁怒那表现得足够可怜的刺猬来。若不是那对令人无法拒绝的泪眼,他也不会这样鬼使神差地把自己送进了成步堂龙一的陷阱,陷入这任人采撷的境地之中。

确如成步堂龙一所说,他们好久没有共同吃过晚餐了,但这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借口,真正想要表达的是“想要证物就到我家亲自来取”的暗示。

他不禁想起,在某一个月色正明的夜晚,他邀请那个受他青睐的年轻人来到自己的住所,他想要为一盒作为礼物的饼干做出回报,在朦胧如水的月色下,却稀里糊涂地将自己作为了最甜蜜的馈赠。

耳鬓的厮磨,肌肤的紧贴,还有那个滚烫到几乎使他窒息的吻,这一切的一切,伴随着迷乱的喘息声,至今仍萦绕在他的脑海中。

成步堂龙一会这样放过他吗?到了他的家里,却仅仅是吃一顿晚餐?

每每想到这里,御剑怜侍都不禁感到双颊像火烧一样灼热,他不得不重复着低下头扶眼镜的动作,来掩饰内心的不能平静。

拒绝吧,御剑怜侍想,他应当严词拒绝,再不可能给成步堂龙一任何得寸进尺的机会了。

可是,在御剑怜侍的心中,却出现了另一个声音——那么证物呢?如果没有那个证物,或许真的会让无辜的委托人蒙冤也说不定。

对啊,没错,证物!那一刻,御剑怜侍竟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的绳索,他想,是的,一切都是为了证物。

这一个晚上,他比他们共同度过的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沉默,从成步堂龙一把卖相意外的还不错的食物一样一样端上餐桌起,他就一直埋着头,甚至不愿意看对面乐此不疲地说笑着的青年一眼,长久地盯着餐盘边摆放的闪亮的刀叉。他的坐姿几乎从未像这样矜持——或者说,拘谨吧——就好像努力以体面的身姿,等待着某些事的到来。

成步堂龙一也不急,他一面将杯中刚刚被他喝了大半葡萄酒重新倒上,一面继续偶尔说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御剑怜侍偶尔装作不经意地抬头,目光扫过,还能看到成步堂龙一单手托腮,微笑的眼眸里满是他的倒影。

酒精的作用无声地蔓延,御剑怜侍感到脖颈与耳后微微发烫起来。

升腾着热红酒和果木香气的餐桌上,闪烁着昏暗温暖的光晕。伴随着成步堂龙一的声音逐渐放轻放缓,围绕着餐桌的空气开始变得越发温热黏稠。御剑怜侍逐渐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只蜜罐子里,思维的空气全被甜腻得令人恼火的蜜液挤占,让他的整个人都变得迟缓且松弛。

成步堂龙一的声音仍然如某种神秘的旋律一般,在他耳边忽远忽近地响起,无论是嗓音或是语调,都与最初时有了微妙的不同。轻柔,带着一种令人放下戒备的亲昵,就像鱼钩尖端涂着的那一点带着毒的蜜。在御剑怜侍听来,那已经不是传递着信息的语言,而是一种融入氛围之中的音乐,起伏不定,如同羽毛般撩拨着他的心弦,成为暧昧本身。

御剑怜侍被蜜液灌满的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个念头,糟糕。

“老师……”

成步堂龙一微微探身,再次用暧昧的语气轻声呼唤了自己的师长。他伸出手,将并未佩戴白色手套的手掌,轻轻覆盖在御剑怜侍放于桌面的手上。

那一个瞬间,御剑怜侍仿佛闪回到那个月色正明的夜晚,成步堂龙一用赤裸的手臂用力地拥抱着他,用年轻人炽热的方式渴求着他的全部,用同样带着淡淡哑意的磁性声音,在他耳边唤他,老师。

该怎么做?装作无能为力地沉醉下去……或者,立刻就惊醒?

御剑怜侍低着头,任酒精的热气爬满他整张脸,蒸腾他整齐西装下的全身。

“我……有一点醉了。”

他低着头,声音轻得如同害怕引起成步堂龙一的注意。

“没关系。”

成步堂龙一温和地微笑着回应,他松开了御剑怜侍的手,轻柔地起身,握住了御剑怜侍的双肩。

那被酒红色西装布料包裹着的身体,在那熟悉的温热手掌之下,无师自通地微微颤抖起来。

朦胧之中,御剑怜侍只感到那熟悉的手掌转到他的腰间,用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温存,将他揽至沙发上,熟悉的温度缓缓在他腰肢上游移,最后落在只覆盖着一层薄薄布料的大腿上。

透过平整的西裤,成步堂龙一掌心那带着痒意的温度那么清晰。

御剑怜侍无法克制地感受到耻辱。这是为了证物,他默默地想,身上滚烫的热意与战栗已经难以遏制,他死死咬着下唇,沉默是他最后的矜持。

“老师……”

一声轻笑响在他耳畔,混杂着热红酒暧昧的气味,如同一首圆舞曲的第一个音符,拉开了一场隐秘戏剧的帷幕。

纠缠着脖颈的究竟是来自成步堂龙一的灼热吐息,还是磨蹭或者舔舐?御剑怜侍都已分不清,朦胧间他只感到自己的意志逐渐融化,只剩下灵魂深处残存的耻辱之感,使他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

为了一件证物,就献出了这样的自己。正是这高悬在他意识上空的耻辱,促使他将所有欢愉都替换为了痛苦与委屈。

“老师的身体怎么了?怎么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成步堂龙一戏谑地笑着,亲昵地枕在他颈窝里,故意把痒痒的话语吹进他耳朵,手掌暧昧地抚过他饱满的胸脯,留下一路灼痕。

“不、不行……我,我拒绝。”

羞耻与委屈涌上御剑怜侍的喉头,他的声音颤抖着,听起来那样的没有说服力。

“拒绝什么?老师已经接受了来我家的邀请,难道就没有想到过会发生什么吗?”

御剑怜侍的身体隐隐变得更加滚烫了。

“那……那是为了证物……”

这句已几不可闻的解释,换来了成步堂龙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他将手掌放在御剑怜侍大腿微妙之处,舔吮玩弄着御剑怜侍的耳垂。他的声音越发像渔沟尖端的那一点蜜糖:

“既然已经为了证物做到这种程度……现在拒绝可就前功尽弃了哦。为了证物,老师还是再忍耐一下吧。”

“不、不知廉耻……”

御剑怜侍侧过头,躲避那撩人的吐息,是抗拒,却更像是默许,任成步堂龙一用那灵活柔软的手指散开他的领带,在他锁骨上留下一枚浅尝辄止的齿痕。

成步堂龙一笑了,这一刻,他似乎是由衷的喜悦的。用手段胁迫心爱之人委身自己、使其即使心有不甘却也不得不献上身体,催生出一种来源于掌控欲的快感。他知道,至少这一刻,御剑怜侍是他的战利品,他有权以任何方式品尝他。

“是嘛……”他延续着戏谑的笑,用指尖在御剑怜侍的胸口痒痒地画着圆圈:“为了证物可以来和发生过肉体关系的男人共进晚餐,甚至还偷偷期待后面的事,究竟是谁更不知廉耻一点?”

“唔……别、别废话了。”

御剑怜侍无法再忍受羞耻的煎熬,他紧闭双眼,下意识便想将身前的男人推开,可是,成步堂龙一却像早有预料一般,反而欺身上来,将御剑怜侍拥入怀中。

就在他滚烫干燥的嘴唇就要与那日思夜想的唇瓣相触之时,来自御剑怜侍的指尖却挡在了其间。

“不要接吻。”御剑怜侍迅速低声说。他将要收回那他曾赋予对方的亲吻自己的权力。

好吧。成步堂龙一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看来,即使是他的战利品,他也并无以任何形式品尝的权力。

 

05

 

人的一生,或长或短,每个人都会在某一个瞬间出发,开始这段充满未知奇遇的旅程。跨过草地,历经湖泊,会有人遇到从天而降的星,也会有星自暮色中一瞥,便见到了属于他的旅人,自此挣脱黑夜,穿过云和雾,只为遇见旅人的怀抱。

许许多多的故事在那一瞥之间就已经确定了结局,只有星星和旅人还透过云雾彼此梦见。

究竟该用什么样的情感面对御剑怜侍?这个问题就像是蒙在成步堂龙一眼前的云雾,模糊了彼此的面容,为他们命中注定的相拥,增添了淡淡婉转的意味。

成步堂龙一,这个堪称年少有为的青年,在遇见他的旅人以前,说是天上的星星也不为过。他自幼便被当作优秀的狩魔派检察官来培养,接受着高贵的贵族式教育,这除了让他成为完美主义的载体,也使他继承了狩魔的精神——凡是站在被告席上的都是有罪的,律师便是歪曲事实钻法律空子的虚伪者,是应当被蔑视的存在。在这样的价值引领之下,玩弄并且使用手段击败对立律师,欣赏他们一败涂地的狼狈样子,也就成了理所应当之事了。

他自懂事起便出入法庭,在听审席上观看过许许多多场审判,除自己的老师、那位声名赫赫的狩魔检事外,却不曾为任何一位检察官的风采所折服,在他眼中,那些做不到完美的“未来同事”是无法作为竞争对手的。

但16岁的那一年,他却被一位律师在法庭之上的表现吸引住了目光。

柔软有光泽的银灰色短发,笔挺精致的酒红色西装,这些都给少年的成步堂龙一留下深刻的印象,可真正令他感到移不开眼睛的,是那位律师精彩到令人叹服的辩护——寸步不让、据理力争,一次次化险为夷,一步步用证物拼凑着完整的证据链条,一点点用严谨的论证引导出完美的结论,推翻了检察官的观点,用他的无罪辩护征服了包括检察长的所有人。

难道,这个被告人真的是无罪的吗?

坐在听审席上的成步堂龙一,第一次无法抑制地产生了这样的疑惑。那一瞬间,他原本嘈杂的心跳声,陡然凝固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不安与困惑让他陷入了思维的停滞之中。

站在律师席上的这个男人和“歪曲事实”“虚伪”“低贱”等词汇完全不相干,他似乎正在用法律的武器和他精准的严密的论证,努力地保护着身后无辜的被告人。

原来律师是这样的一个职业吗?

一颗奇妙的、从未生长于他心灵土壤的种子,悄然地萌发了。

手持着最坚固的护盾站在无辜者面前,做法律最后一道底线,原来是有着这样的律师的吗?这个由一位身着红色西装的律师为他带来的困惑,与他素来所受教育形成的人格矛盾,更是与他原本的理想信念相斥,他既做不到让他们相结合,又没办法舍弃掉其中的某一个,就像自肉身之中,又生出另一个独立的灵魂一般。

当这全新的灵魂耐不住寂寞,他难以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律师产生向往之情,只能强迫自己认为,那是一种猎犬对猎物的向往。他必将追逐他、得到他、将他玩弄于股掌。

这样想着,他却控制不住自己,偷偷调查了这位律师接手的案件,几乎场场不落地去听审。为了符合自己的预期,他决定隐瞒身份,欺骗这个律师,慢慢走到他身边,走进他的生活,再将他得到。他却不知道,当他坐在听审席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御剑怜侍的时候,他眼中真诚的期盼的光是无法作伪的。

他以为自己演技卓绝,原来不过是本色出演罢了。

在长时间的熟悉中,这位名叫御剑怜侍的律师早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无比依恋着却浑然不觉的一部分。在这个过程里,那个在他心中生长出的陌生的萌芽愈发壮大,时而,他会惊疑不定地发现,它占据了自己脑海的主要地位,让他下意识地将对那位律师的追随当做了理所当然。他只能不断告诉自己,这是扮演与欺诈的需要。

18岁那年,他就已经修完所有法律相关内容,拿到了检察官徽章,按照他曾经的打算,他本应当立即成为一名检察官,而现在的他,却鬼使神差地做出了其他选择——他考取了一所私立大学的戏剧专业,并且告诉自己,这就是骗局的一部分,是为了塑造人设,博取御剑怜侍的信任。

说来奇怪,在此之前,他并没有发觉自己多么的热爱戏剧,但或许在某一个瞬间,他真的迷恋上深入扮演一个角色并从观众之处得到反馈的感觉,爱上了除去伪装鞠躬谢幕时的感受。

那一天,自认为将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成步堂龙一,终于向御剑怜侍说出了那句话:

“御剑律师……不,御剑先生,我也想成为一个像您这样帅气的律师,请让我成为您的学生吧!”

自那天起,成步堂龙一开始了他没有一句谎言的“骗局”。

他以学生的身份来到御剑怜侍身边,虽然内心仍然相信自己是个纯粹的狩魔派检察官,却开始放任那倾向于御剑怜侍的心长时间地占据着主导。预备检察官成步堂龙一?见习律师成步堂龙一?有时候他分不太清这二者之间的界限。不知从何时起,他对自己的定位已经从玩弄猎物的猎犬,模糊为了变换身份的恶作剧顽皮小狗;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不再强迫自己将这一切视为一场表演,更不再拒绝承认自己真的爱着御剑怜侍。

但唯独有一个问题是他无论如何也回答不了的:为什么他明明相信着一切被告人都有罪,却能站在律师的角度上为他们做无罪辩护呢?

难道他笃信着的狩魔之道,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蛀成了一具空壳了吗?

每当这样的问题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总会刻意将其忽略而过,因为他在触碰这个问题的瞬间,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世界的摇摇欲坠。不去思索,不去选择,他小心地将自己建立在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平衡之上,稍有不慎,使一方的力量突破界限,他就可能与他的自我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绝对不行,绝对不可以做出任何抉择,否则,此时此刻,他正站在独木桥上,任深渊在脚下流淌,就这样化作了一具会呼吸的雕像。

那有着出众个头的刑警站在他的办公桌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上级。这个穿着考究精致的男人从没有一刻像今天这样魂不守舍,他目光涣散,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就如同为了掩饰什么一般,他的手上端着一杯咖啡,但那已经是半小时前泡的了,直到此时还没有被喝掉哪怕一口,而他的手指似乎在微微颤抖,捏着杯柄的手指关节处透出青白色。

半个小时前,他还曾惊醒过一次,将手中已经凉透的咖啡倒掉,重新为自己泡了一杯,然后再这样端着它直到放凉。

“传奇律师平安夜葫芦湖杀人事件今日开庭……”

女播音员冰冷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回响在寂静的办公室内,从早晨起,这条新闻就在检察官的电脑屏幕上循环着。刑警的手掌在口袋里动了动,他有些不忍,有心想把这新闻关掉,可是看了一眼脸如死灰的成步堂龙一,还是打消了这个冒失的念头。

“成步堂检察官……你……你好像很担心的样子,真的不要去看看吗?”

刑警边偷偷用眼睛溜着那衣着体面但眼神空洞的青年,边拘谨地小声问。

突如其来的搭话让成步堂龙一微微一抖,下一秒,他开始试图展现出和衣着相配的从容笑容,但并没有成功,只露出一个扭曲古怪的表情:

“担心?我担心吗?”他并不承认自己异常的状态:“我需要担心吗?不用,不需要,如果他有罪,‘那位’会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如果他没有罪,他本身就是这个国家最有能力的辩护律师之一,他会为自己辩护的。”

可是你的脸色不是那么说的。刑警很想这样对他说。你的脸色看上去就像是初次走钢索的人面对着无底深渊。

成步堂龙一面对的又何尝不是真正的无底深渊呢。

如果御剑怜侍有罪,他所爱的男人将会是一个罪不容诛的杀人犯,如果御剑怜侍无罪,他二十年来信奉的被告必定有罪的观念将会一朝崩塌。

可是,重要的其实不并不是御剑怜侍是前者还是后者,而在于成步堂龙一相信前者或是后者,无论相信哪一个,对于他在脆弱平衡上建立起的自我来说都是一次极其危险的触动,选择御剑或者狩魔,都意味着放弃现在这个微妙的平衡点,选择坠落。所以他不得不保持这样绝对地中立,保持不做选择的姿态,看似两种选择都兼顾,实则两种选择都拒绝。

不会做出选择的,不会给出答案的,一切都会按照本来应该的样子发展下去,这和他的想法无关。

成步堂龙一一边反复这样告诉自己,一边慢慢地将那杯已经彻底凉透的咖啡送到嘴边,杯子在唇边悬停了一秒,他漂移的目光忽然失去了焦距,茫然地望向前方,杯子以他的手指为轴缓缓下滑,里面浓黑色的液体缓缓浇在摆放在最上层的一叠文件上,他却毫无所觉。

在那一瞬间,他的眼前突然出现御剑怜侍被逮捕时的画面,那位律师如往常一般衣着整齐,却不像平时那般笔挺,眼镜别在胸前的口袋里,锐利的双眼中此刻只有茫然和绝望。

成步堂龙一发现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那不是一个杀人犯伏法时的眼神,更不是一位优秀律师运筹帷幄的神情。

成步堂龙一突然扔下手里空了一半的咖啡杯,飞奔向门外。他要去法庭,总觉得有什么他极端难以接受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来不及停车,他将那辆看起来气势惊人的蓝色跑车胡乱地扔在法院门外,迈开腿飞奔进去,双耳却立刻听到闪光灯密集的咔咔声。他心跳加速,知道自己正碰见法警押解着御剑怜侍从警车上走下,眼前却只见法庭的正门被记者堵得水泄不通,闪光灯此起彼伏。所有人都想记录下传奇律师此刻的表情,许多记者明知不能采访却还冒险高声询问着:

“御剑律师,据说你拒绝为自己寻找一位辩护律师,是打算为自己辩护了吗?”

“按照规定为自己辩护的被告人也必须在辩护协议上签字,但据我所知你没有做任何辩护准备,是打算放弃辩护吗?”

“御剑律师,所以你就是真凶吗?”

……

成步堂龙一突然一阵心悸。刚才那一瞬间,冲入他耳中的某个问题仿佛触碰到了他心中最隐秘的担忧,在他的头脑反应过来之前,他的双腿就已经自行动了起来,挤开人群靠近那个熟悉的红色身影。

还是一样整齐的西装套装,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灰色短发,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却没有聚焦,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一般平静而麻木地将眼神移开了。

他的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样,可是,成步堂龙一总是觉得缺少了什么,那缺少的一块让他看起来丝毫不像御剑怜侍。

终于,当他的视线移到御剑怜侍胸前时,他意识到了缺少的是什么。

御剑怜侍红色西装上没有了那枚灿然如阳光一般的律师徽章,只在那价值不菲的面料之上留下了一个极其刺眼的小孔。

成步堂龙一一瞬间忘记了要做什么,他呆立在原地,直到目送人群追逐着保持沉默的御剑怜侍进入法庭,他的心中还回荡着这样一个问题:

御剑怜侍没有佩戴律师徽章,他要放弃为自己辩护的机会。

可是,如果他并不是真凶呢?他半生守护了那么多无辜的被告人免于冤狱,如果他也是被冤枉的,谁来为他辩护呢?

那一刻,出现在成步堂龙一脑海里的答案只有一个。

他转身向着法院门外跑去。御剑怜侍的律师徽章会装在一只小盒子里,放在他办公室的抽屉中,他非常熟悉。

他极力想要维持的脆弱平衡,就这样无声地倾斜了。

 

“被告人,本案登记的辩护律师可是你自己,你确定要放弃对自己的辩护吗?这样的话,本院将会直接按照检察官提出的诉讼对你进行判处。”

检察长瞪大的双眼中满是惊讶和疑惑,他看着站在被告席上的御剑怜侍,似乎还并不习惯以被告人来称呼他。听审席上难得的座无虚席,此时传来的混乱的议论声使审判长不得不再三敲下法槌。

御剑怜侍却沉默着,他看上去并没有和嘈杂的议论声争抢话语权的打算,此时的他异常的平静,苍白毫无血色的面孔上,只有淡而细的双眉还是蹙着的。

审判长终于使法庭安静下来,像是不死心一般,再次询问了御剑怜侍一次,御剑怜侍缓缓地抬起头,环视起四周的听审席。他目光触及的地方全部都坐满了人,用各色的神态垂眼观看着将要终结他人生的审判。这都不重要了,他只是习惯性地想要用目光寻求那个角落中的身影,虽然此刻期盼的已经不再是他的到来了。

成步堂龙一不在,没有在那个独属于他的角落中用任何眼神看着他。这是他几年来第一次缺席了御剑怜侍的法庭。

太好了,御剑怜侍的嘴角竟然勾勒起一抹释然的微笑。

“是的。”他平静地回答了审判长抛出的问题,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

站在对面检察官席位上狩魔豪并未因此就露出得意的神色,只是眼神中流露出讥讽:“明智的选择,御剑怜侍,很明显你知道垂死挣扎只会让自己败得并不体面。”从他的话语之中,似乎能感受到,他并不认为这是一次决定了某个人后半生轨迹的诉讼,而是一场决定性的胜负。

“那么……”在议论声再次变得嘈杂之前,审判长举起了法槌。

“等等!”一个清亮的男人的声音打断了审判长的宣判。这个法庭中的所有人都开始用目光寻找这个声音的主人,除了站在被告席和检察官席位上的两个人——他们是现场最熟悉这个声音的两个人,脸色却同时变得难看起来。

法庭的大门被打开,众人瞩目之下,成步堂龙一的身影就如同他第一次出现在法庭的样子,背对着光明的大厅,挺拔而坚定。

“审判长,负责本案的辩护律师还没有出庭,怎么能就此宣判呢?”

审判长还没有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之中反应过来:“可是,本案的辩护律师不是被告本人吗?”

“究竟谁才是辩护律师,应当以我胸前这枚律师徽章为准吧。”成步堂龙一刻意地仰起头,向在场所有人展示着胸前的领口,那里仍然金线缭乱,线条华丽优美,可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一枚粲然的金色徽章。

是啊,是律师徽章,是从来没有在这个青年检察官胸前出现过的,如假包换的律师徽章!

在陡然沸腾的议论声里优雅从容地鞠了一躬,迈步走上律师席脸上还带着完美的微笑。

“……”御剑怜侍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的眼神终于不再那么平静空洞,紧紧盯着那枚徽章,不知在想什么。他似乎想要开口,嘴唇微微蠕动,最终却只是将其紧紧抿成一线,慢慢闭上眼。

“成步堂龙一。需要我提醒你一下你这是在做什么吗?作为狩魔家检察官光明的前程,你都不想要了?”狩魔豪的嘴角微微抽动,似乎在努力压抑着怒火,同时,也在隐藏着某种不安。

“这不该是在这场法庭上讨论的问题。”成步堂龙一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在他话语的末尾,他似乎想要称呼对方为老师,但强迫自己停止了。

“呵呵……有趣。就算真的允许你做辩护,自幼接受检察官教育的你,就知道要怎样成为一名律师吗?”

“当然。”

在某一个瞬间,成步堂龙一的眼神中似乎出现了恍惚,而下一秒,他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坚定的笑容。

“当然,关于怎样成为一名优秀的律师,早有人对我倾囊相授了。”

他看向了御剑怜侍。站在被告席上的男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下意识地抬起头,面露惊疑,很快,又强迫自己低下头去,让刘海掩住他的眼神,只露出苦笑的嘴角。

是啊,成步堂龙一早就知道该怎样成为一名优秀律师了,从他第一次在听审席上看到那一抹红色的身影,看到他为了保护无辜的委托人,寸步不让地据理力争,一次次化险为夷,最终慢慢使自己的证据链条完整,一点点用严谨的论证和完美的推理,推翻了检察官的观点,用无罪辩护征服了包括检察长的所有人时,他就已经知道了,律师,就是这样的一个职业啊。

成步堂龙一仰起头,缓缓环视法庭,想要将这站在律师席上看到的风景牢牢地烙印在心底。他挺起胸膛,胸前承接自他称呼为老师的那个男人的徽章,发出难以忽视的光和热。

那时在御剑怜侍胸口绽放的光辉,如今,终于也在他的胸膛闪烁。

“御剑律师……不,御剑先生,我也想成为一个像您这样帅气的律师,请让我成为您的学生吧!”

那一天在法庭上,他以一个欺骗者的身份对御剑怜侍说出了这句话,却是他第一次目睹了御剑怜侍的辩护之后便产生的,连自己都难以面对的真心话。

好想要成为你那样的律师,好想要像你那样站在律师席上,好想要像你那样为了无辜的委托人而战,为公理与真相而战,为法的尊严而战,为你而战。

想要成为律师,是为了你,站上这律师席,也是为了你。

你的徽章,你的名字,你的信念,你的理想,你的爱,让我站在律师席上一切都是你给的,就让我用这把你赠予我的利剑,为你而战吧。

那一刻,成步堂龙一忘记了自己是谁,他坚定而从容地微笑着,眼中的光芒与胸前的徽章交相辉映。

 

06

 

御剑怜侍站在了这间熟悉的公寓门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距离他获得无罪释放已经过去了一周,那件案子最终以拿着律师徽章的成步堂龙一以杀人罪控告恩师狩魔豪并胜诉为结局,在社会上引起的轩然大波直到今天也并没有落幕。对于御剑怜侍来说,似乎生活又回到了从前,他还会佩戴着那枚律师徽章走上法庭,为许许多多的无辜者争取无罪辩护。然而,胸前的这枚律师徽章,却似乎比以前更加厚重了。

为了他,那个曾经惹得他委屈烦闷的青年,抛弃自己检察官的身份,抛弃引领自己的老师兼养父,抛弃坚信了十余年的狩魔之道,走上了一条孑然一身的与过去对立的道路。

在御剑怜侍原本已经绝望的心中,是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坚定的光,将他拉出堕落的沼泽和纠缠着他二十余年的噩梦。

可是,代价呢?

御剑怜侍不禁想起,在最终宣判到来后,于法庭内响起的掌声中,成步堂龙一没有再行他酷爱的谢幕礼,只是平静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将胸前那枚金色的徽章摘下,小心翼翼地别到他的领口,然后深深向他一揖,就这样离开了法庭。

那个时候的御剑怜侍只是想,原来这枚徽章本来就是自己的,到头来也算是被自己的徽章拯救了一次。

可是作为事件的核心人物以及最受关注的组成部分,成步堂龙一却在自法庭离开后,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的视线下,就连御剑怜侍的电话的信息都没有得到回应。

御剑怜侍的心中,不好的预感开始生根发芽。他不断地回忆起成步堂龙一转身离开时的神情——苍白的脸色,勉强勾起的嘴角,一切都是那样的破碎而无力,御剑怜侍在那一刻才猛然惊醒,成步堂龙一为了救他,早把自己摔了个粉碎,却还不能垮掉,只是一片片地把自己拼凑起来,还要做这个世界上最摇摇欲坠却也最坚固的盾,只要御剑怜侍还站在被告席上一秒,他就一秒不敢破碎。

庭审的三天,一定是成步堂龙一人生中最艰难的三天,庭审结束的那一刻,也是他全部坚持无声落地的那一刻。

御剑怜侍回忆着他离开时摇摇欲坠的背影,往常的成步堂龙一虽然也独来独往,却从未给人这样落寞的印象。他就像一个坐在一片废墟中的孩子,他花费了十余年时间逐渐建立起来的自我毁于一旦了,留下的只有一层摇摇欲坠的空壳,还有蜷缩在其中茫然无措的小男孩。

在某一个瞬间,御剑怜侍好像理解了成步堂龙一,最终却也只感到胸口空落落的难过。

可是,他那不祥的预感最终还是应验了。就在昨天,检察官成步堂龙一消失在他才搬入不久的办公室中,只留下一封辞呈与一张手写的纸条。

检察官成步堂龙一已死。

这样的发展让所有关注着这件事的人们沸腾了,只有御剑怜侍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知道,成步堂龙一不会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的,死去的不是他,而是曾与他的检察官生命共存的狩魔之道的完美信念,是他一路走来的20年,是他的少年意气和骄傲,是他曾经拥有的一切。

他又变回了那个被狩魔家收养之前,孤儿院里如幼犬一样一无所有的小男孩。

不,不行,不可以。御剑怜侍的心中响起了这样一个声音。

成步堂龙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不允许他将他拉出深渊,自己就这样松开了手,让他目睹他在面前渐渐落入无底的深渊——那个无耻的欺骗者,他明明说过,会与他在法庭并肩的!

这样想着,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御剑怜侍已经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站在了成步堂龙一的公寓门前。

这扇门却是他无比熟悉的。说来有些难以启齿,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御剑怜侍不止一次地“为了证物”来到成步堂龙一的公寓,起初他还保持着沉默,慢慢地,他也已经难以掩饰自己前来的真相——

他来见成步堂龙一,仅仅因为他忍不住想要见那个令他念念不忘的青年罢了。

门铃声响起,接连而至的是漫长的沉默,御剑怜侍开始担忧成步堂龙一是否已经离开,却听到门里传来了缓慢的脚步声。

“请回吧,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采访。”

成步堂龙一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嘶哑沉闷到陌生。御剑怜侍默然一秒,简短地回应道:

“是我。”

寂静的两秒后,公寓的门打开了,成步堂龙一站在门里,却与御剑怜侍记忆中两次推开法庭大门的高贵青年判若两人。

他穿着一件没有任何特点的灰色T恤,将他本就灰暗的脸色衬得更加憔悴,眼底两片浓郁的乌青,浑身上下似乎都轻简了许多,消瘦的面颊上显出淡淡胡渣的青色,头发也缺少了往常仔细的打理,凌乱地散在额头上,让他看上去更加落寞。

他就这样站在门边,长长的睫毛垂着,几次抖了抖,似乎想要偷偷看御剑怜侍一眼,最终只是低下头,攥紧了手中的沉默。

他不动,像是在用这样不闪不避的姿态掩饰身后家中的景象,却被御剑怜侍越过他的肩膀直接看穿了。

“那是要做什么?”御剑怜侍扬了扬下巴,示意着成步堂龙一身后。在那里,所有家具都被罩上了防尘的白布,衣物和随身物品被纷乱地堆放在客厅的中央,似乎正在被打包。

这间房子的主人大概要进行一次漫长的长途旅行吧。

成步堂龙一张了张嘴,好像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可很快意识到那是徒劳的,终于只是落下了一声苦笑:

“我要走了,去英国,明天就走,这挺好的,不是吗?我早就想去那里继续深造我的戏剧了,您肯定知道这一点的。”他的话有些多,这和他憔悴的脸色并不相称,搭配嘴角几乎滴出苦涩的笑容,让人不难看出,他在极力地掩饰着一些什么。停顿片刻,他艰难地补充了一个称呼:“老师——我还能叫您老师吗?”

御剑怜侍屡屡在这样的场合了解到自己的不善言辞,他咬了咬下唇,感到胸膛里空空的,就连呼吸都有些徒劳,只能故作平静道:

“介于你终于没有了其他可以称为老师的对象,好吧。”

这个玩笑看起来明没有达到预想中的效果,成步堂龙一想要勉强自己勾一勾嘴角,最终却变成了一个不那么美观的表情。

“请进吧。”与每次他将师长接入家中时的神情都不同,他只是低着头,让开了通往门厅的道路:“很抱歉,东西都已经收拾起来,这里没什么能招待您的了。”

他回身走进客厅,背对着御剑怜侍,将盖着沙发的白布掀开,露出一个可以供人落座的位置。御剑怜侍仍然沉默着,他想说的话有许多,可全都被堵死在喉头,没有一句能够成言。

“成步堂……”

他看着那青年消瘦的背影,肩胛骨透过单薄的布料凸显出来,两条裸露在外的手臂无力地垂着,泛起淡淡血管的青色。

御剑怜侍想,他见过还是少年的成步堂龙一,也是这样瘦瘦的,甚至没有现在高,却像是一株枝干挺拔的向日葵一样,明亮的双眼永远追随着他的身影。那之后,成步堂龙一成长了,脸上的稚气少了,手掌好像长大了,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他无意间做看了两眼,抬眼却看到一对熟悉的明亮眼眸,正对他闪闪发光。再后来,他还看过那个成步堂龙一的身体,不算太强壮,却成熟得陌生,肌肉的纹路像是斧凿,每一道都是他隐藏的秘密,握着他肩膀、攥紧他腰腹,一举一动都像个合格的掠食者。他想,成步堂龙一越来越陌生了,带给他的除了无可自拔的爱,还有深深的不安。

但那一刻,他看着青年瘦削的背影,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法庭上一眼万年的少年。

成步堂龙一没有变,属于他的一切永远闪着光,像一束盛开的向日葵。哪怕剥落了花瓣、残破了叶片、 被踩断在泥土中,都没有关系,只要他的太阳还在,他就永远会为其睁着明亮的眼,奉上最炽热的追随。

御剑怜侍内心翻涌的酸楚终于再也难以抑制,他眼眶微红发烫,只能紧锁双眉来抑制那模糊了双眼的泪水。他什么也做不到,除了侧过头,笨拙却努力地张开双臂。

当成步堂龙一听到声音回身,只怔怔地看到,他最深爱的男人,为他敞开了沉默而坚定的怀抱,手中还握着一束正在盛放的向日葵。

“老师……”

他忽然感到鼻子一酸,用力闭上了眼。

21岁的青年,他本该在校园里诵读莎士比亚的剧本,为了戏剧中虚幻但唯美的爱情或哭或笑,他本该用他最炽热的怀抱丈量最青涩的爱,本该尽情地笨拙尽情地荒诞,可他还没有真正成熟的双肩却承担了以完美为名的重担十几年。现在,他再也坚持不住了,他扑向了深爱的师长向他敞开的怀抱,滚烫的泪水一颗颗砸在御剑怜侍的肩上。

“老师…………”

从成步堂龙一的喉咙里挤出不成声的呜咽。

“别走了,好吗。”

御剑怜侍慢慢地收拢怀抱,将他年轻的学生兼爱人拥抱在怀里,慢慢地抚摸他突兀的脊背,感受他身体细微的颤抖。他再也不埋怨自己的不善言辞,因为在这一刻,在没有任何言语比不遗余力地相拥来得真切。

他们曾褪去衣物赤裸地相拥,也曾胸膛相贴分享体温,却没有任何一个瞬间这样用力地收紧手臂,仿佛要将对方揉入自己的身体,也仿佛要摒除一切皮肉的隔阂,让两颗心紧紧相依。

他们要拥有彼此的一切,占据彼此的一切,了解彼此的一切,再也不会分离。

成步堂龙一含糊地应了一声,他的心意已经足够明显。

“老师……我有资格在法庭上与您并肩了吗?”

像是积攒了好久好久的勇气,成步堂龙一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御剑怜侍的心脏怦然跳动,那一刻,他胸膛滚烫,眉头舒展。他笑了,欣然的笑意从双眼中流泻,他无声地点了点头,给予了允诺。

成步堂龙一会回来的,他毫不怀疑地相信着,再破碎的向日葵也不会真的死去,只会慢慢一片片地将自己拼起,再为了他的太阳挺起胸膛。成步堂龙一不会改变,他只是卸去了追求完美的包袱,只将目光投向真相与公理,他还会在法庭上献上他精彩的演绎,还将成为他追求真相的路上最忠诚的伴侣,真正在法庭上与他并肩。

“那……我有资格亲吻您了吗?”

成步堂龙一抬起头,期许与喜悦让他蒙着泪水的双眼终于再次绽放出光彩。

御剑怜侍没有回答,他却已得到了回答。

“啪”的一声轻响,御剑怜侍手中的向日葵落到了地面上,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入,将每一片金色的花瓣都映得灿烂有光。

澄明的日光下,他们终于再次沉浸入一个带着泪水咸涩的吻中,就如那一晚相拥于月色中。

一切尘埃都落定,就像一颗星子见到了属于他的旅人,自此挣脱黑夜,穿过云和雾,只为遇见旅人的怀抱。他们还会并肩走很远,跨过草地,越过山丘,历经一片广阔的湖水,就在世界上最璀璨的星空下,尽情地相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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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御】KISSING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