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御】失忆律师会爱上幻想男友吗

小博美

 ** summary:**

 

  “而且我相信过去的自己。”成步堂龙一的眼中此刻只有坚定的笑意:“既然爱上过你一次,就还会再爱上第二次第三次。御剑,爱是一件命中注定的事。”

 

  御剑怜侍怔怔地望着那双明亮的蓝眼睛,他的胸口热热的,整个人轻飘飘,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胸膛里逃走。他想,如果你从未爱过我呢。

 

  而我始终是那样爱你。

 

  ——————————————

 

 

   01

 

    

 

   嘀——嘀——

 

   那是什么声音?

 

   他的脑海里像是塞着一大块吸饱水的海绵,充斥着麻木的胀痛,泛不起一丝水花。

 

   嘀——嘀——

 

   那奇怪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锥子,从一片混沌中透进来,还在继续着。他集中全部注意力,想要抓住那微弱而尖锐的响动,形状奇怪的双眉皱了起来。

 

   嘀——嘀——嘀————

 

   他逐渐感受到自己的脏腑,还有比浸满水的海绵更加麻木沉重的四肢,他想象自己正在一片深不见底的海域里下沉,没有一丝光线透入,巨大冰冷的水体压在他的胸腔之上,令他难以呼吸。

 

   好难受……

 

   他努力想要控制身体,摆脱令他窒息的深海,眉头皱得更深了。可是,只有那奇怪的嘀嘀声环绕着他,像是隔着一层水膜一样模糊而遥远,却像是从海面垂下的一根细细的丝。

 

   抓住它……

 

   窒息的感受越发逼迫着他,他的肺腔痛苦地微微痉挛,却像是忘记了怎样呼吸一样,得不到一丝空气的涌入。

 

   嘀——嘀——嘀——嘀————

 

   最后一声尖锐而幽微的声音传来。

 

   好近……

 

   他的心脏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压着他的严酷水体松动了,他的眼皮抖了抖,那条闪烁着银光的细丝,仿佛就在他手边了。

 

   那一刻,在对黑暗的原生恐惧的压迫与窒息感下,他竭尽全力,向那条近在咫尺的银丝,奋力伸出了手。

 

   “哈啊——!”

 

   嘀——————

 

   下一秒,刺眼的白光涌入他的世界,伴随着的还有一大口充斥着消毒水味的冷空气。

 

   他猛然坐起,睁着茫然的双眼,向着空无一物的前方伸着手。

 

   视觉在白光散去后最先恢复,代替着一片纯白的,是惨淡的白色墙壁、白色窗帘,以及白色的床褥。

 

   “嘶……”

 

   知觉也无声无息地覆盖下来,四肢感到酸胀麻木,最为突出的感受只有后脑的一阵剧痛,就好像被人抡起铁锤狠狠地砸过一般,那碎裂般的痛楚瞬间沿着脊椎冲往全身神经,他立刻条件反射地抱住后脑躬身蜷缩。

 

   “啊!成堂哥,你醒了!!”

 

   一个少女清亮的声音就响在耳畔,其中混杂着跃动的惊喜与担忧。在说他吗?听语气,似乎和他十分熟悉,可听声音,又让他感到那样陌生。

 

   他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浊气,为自己积蓄了一点勇气,舒展了紧皱的眉头,缓缓睁开他的双眼。一个梳着奇怪发髻的毛茸茸的小脑袋挤进了他的视线,贴得好近吓了他一跳。水汪汪的少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里面既有好奇又有担忧。

 

   穿着样式古怪的紫色外套的女孩像是漫画里走出来的角色,她搓着手,凑得更近些,细细的眉毛皱起,好像快要流下眼泪来。

 

   “成步堂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这下他确定那是在对他说话了。他再次隐蔽地呼了口气,感觉到后脑的痛楚流窜到了眉心,连忙闭了闭眼,无可奈何道:

 

   “感谢你的关心,我想我问题不大,只是……”

 

   他放下手,慢慢抬起头,深蓝的双眼并不似往日一般澄澈明亮,里面只有深深的茫然和困惑:

 

   “所以……那个,可以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我、我现在在哪里?我又是谁……?”

 

   此话一出,面前少女湿润的双眼顿时像要飙出泪来,紫色服饰的女孩一下凑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嘴唇开合将要吐出哭喊的话语,却有另一个声音突兀地出现,生生打断了少女的话音。

 

   “成步堂……你、你果然失去记忆了吗?”

 

   一个略显低沉的男人声音,轻微的鼻音暗含着引人遐思的磁性。

 

   成步堂龙一顿时被这个声音吸引了注意力,在那一瞬间,他似乎抓住了什么一闪而过的熟悉之物,就仿佛他深深习惯着这样的吸引,无论远隔熙熙攘攘的人群或者漫长的多年时光,他永远能够为了这个声音在第一时间抬起头,准确地望向一张他无比熟悉却又时刻期待着的面孔。

 

   这张面孔的形象在他的记忆中模糊了,可是这种吸引、这抬头的瞬间抱有的满心期待,从来不曾离开过他的心。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要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却最终只是让一个虚无缥缈的读音在他的唇边划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失忆……?”

 

   那个男人走进来,坚硬的皮鞋跟踏在大理石地面上不断响动,他的脚步声十分有节律,每一步都像是计划好的一般严谨克制。他黑色风衣的领子立着,将轮廓分明的半张脸遮得若隐若现,风衣的衣襟上还带着风尘味,沉默恪守的风衣下,是银灰色的柔顺短发和酒红色的兼具优雅与力量感的西装,还有胸前飘荡着的典雅领巾。

 

   他有些愣住了,一直目送着这个男人走到他的床边,目光始终不能从那张精致的面孔上移开。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

 

   这个男人是从远方赶来探望他的吗?是推掉了许许多多棘手的工作守在他的床边,以至于衣襟上的风尘味道还没来得及散去吗?

 

   他在怔怔地看着那个向他走来的男人,那个男人的目光却回避着他,他颜色浅淡的细眉皱着,低垂的眼将他隔绝在了视线之外,眼中闪烁不定,微微颤动的睫毛暴露了他有些心神扰乱的秘密,如果仔细观察,或许还能发现他有一对微微发红的耳尖,正为那秘密染上一点绯色。

 

   那男人站定在床边,目光有些局促扫过病床上散落的监测器械,他们原本发出轻微的滴滴声,由于那不安分的病人方才挣扎着坐起,它们现在都被挣脱,垂落在医院病床洁白的床单之上。那男人咬着单薄的下唇,似乎正忍耐着什么,抑或者正承受着紧张或耻辱的煎熬,一边的手掌落在覆盖着熨帖西装的手臂上,将其握出许多刺眼的褶皱。

 

   “成步堂,你……你确实不记得我了吗……?”

 

   他苦笑了一下,面对男人别扭的神色,给出了一个真诚的眼神:

 

   “其实,我连你口中的成步堂是谁都不知道。”

 

   病房之中短暂地陷入了沉默。

 

   …………

 

   “所以说……”

 

   病床上的男人听完来自一旁紫色服饰少女混乱而焦急的描述,将破碎的信息粗率地在脑海中整理成型,低头再次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心:

 

   “我的名字是成步堂龙一,是一名律师。一天前,我在某个灵媒家族的道场中,被不知名法器击中了头部,导致我的记忆遭到了‘封印’……”

 

   “是这样吗?”

 

   他有些无可奈何地将求助的目光转移向一边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这个男人自从自我介绍为御剑怜侍后就一直沉默地不发一言。从他的介绍中,成步堂龙一了解到了这是他昔日最要好的友人,两人曾经历了幼年的分别,在他不懈的追逐之下,终于重新并肩。

 

   御剑怜侍的叙述始终克制而简略,看得出来,他似乎有些羞于亲口讲述他们之间的情谊,却又舍不得让这份情感在另一方的心中蒙尘,因此明明在努力克制,可讲起那些往事时,胸口微微起伏,又透露出隐隐的不能平静。

 

   当御剑怜侍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使用了“挚友”这个词汇时,其中鲜明的感情色彩甚至让成步堂龙一微微地愣住了。

 

   他是个克制的人,却十分珍重我们之前的友谊。

 

   成步堂龙一的心中莫名地浮现出一线惊喜,像是在弥漫着灰尘的路边拾到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

 

   至少此刻,比起自称真宵的这位毛毛躁躁的小丫头,茫然无助的成步堂龙一,还是更需要看起来十分可靠的御剑怜侍来给他些安全感。

 

   一直抱着手臂似听非听的御剑怜侍感受到他求助的目光,却默默地将头偏向一边,快要将爱莫能助写在脸上了。

 

   “哎……”

 

   连这根救命稻草也没能抓住的成步堂龙一,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般长长叹了一声,苦恼从他蓝色眼眸中流淌而出。

 

   “‘灵媒’和‘封印’什么的靠谱程度姑且不论,既然是封印,按理来说就有解开的办法才对吧?‘没有解开的办法,只能我自己努力’又是什么情况啊!”

 

   真宵眨了眨眼,将头压得很低,偷眼看着病床上的男人,姿态像是一只胆小的小动物。那怯生生的样子颇让人怀疑她称“法器自己掉下来砸中了成步堂哥的头”说辞的真实性。

 

   “是的,”她蔫蔫地小声说,成步堂龙一发现她的目光不自然地看了旁边的御剑怜侍一眼:“我们也会帮你恢复记忆的,但关键是,你要顺着我们的提醒来努力地回想,说不定突然之间就‘啵’地想起来了!”

 

   “我来努力回想吗?”

 

   成步堂龙一几乎苦笑出声,他有些夸张地歪了歪头,屈起食指敲了敲太阳穴,仿佛要努力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一般,但在那颇有棱角的前额处,似乎只传出了空空如也的敲击声。

 

   “我现在所有知道的事,只有,你,真宵,是老师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你,御剑,是我的好朋友。”

 

   他随意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左右,似乎便已经将他与这世界全部的联系道尽了。

 

   然而,此话一出,身边左右的两人都愣了一下,空气再次陷入了奇怪的沉默。

 

   “怎……怎么了?”

 

   成步堂龙一有些茫然地望向两人。真宵的表情颇让他觉得可疑,那天真的女孩眼里又哪里藏得住事情,做了坏事一样的小小局促让她缩成小小一团,闪烁不定的视线似乎包含些歉意和不安,更多的却是隐隐的期待和兴奋。

 

   到底什么是在瞒着我……?

 

   成步堂龙一的敏锐让自己都感到有些无可奈何,他随着真宵的视线扭头,看到御剑怜侍轻咳一声,用手掌掩住嘴唇,愈发紧皱的眉头下,复杂与纠结的情绪就快要溢出了。

 

   这个原本身形挺拔的男人,肩膀都微微塌了下来,双膝并拢、头颅低垂,更是将脸扭到一边,却掩饰不住已经蔓延到脖颈的潮红。

 

   成步堂龙一注意到,他似乎自进门开始,就没有直视过自己的眼睛。

 

   御剑怜侍几次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某些难以启齿的情愫封堵住了喉咙,直到那情愫已无声从他原本凛冽的灰眸中流出,才终于支吾着出声:

 

   “那个……事实上……成步堂,在一年多以前,我们……我们已经在交往了。”

 

   后半句话他说得很快,声音中压抑着微微的颤抖,像是一口气将什么辛辣的事物从口中吐出,生怕再被奇怪的情绪追上一般。

 

   寂静第三次在病房中蔓延,成步堂龙一花费一秒钟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然后,慢慢地瞪大了双眼。

 

   交往……交往……?!可是、可是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难以置信之下,他隐约听到了御剑怜侍的呼吸声,说出这句话所带给他的紧张与不安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多,可此时成步堂龙一却无心探查这一点异常,因为,他陡然加快的心跳和自心口蹿升的灼烫之感令他也慌乱不已。

 

   相伴十年的同性挚友,一朝成了恋人,这怎么看……也是太过惊人的展开啊!

 

   况且……

 

   成步堂龙一吐了口胸中的热气,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的眉心又产生了搏动的痛楚,他连忙用指尖按住跳动的眉头,同时也遮挡住半张有些扭曲的脸孔。他偷偷让视线越过指缝,看向那刚刚“结识”了十分钟的“恋人”。不得不承认,得知了彼此这样的关系之后,他打量御剑怜侍的目光有些不同了。

 

   虽然此刻,御剑怜侍正以一个颇为别扭的姿势侧身而坐,却也掩饰不住他身形与气质的英挺。肩膀宽阔平直,手掌骨节分明,甚至连眉目的线条都带着果决锋锐的棱角。这样一个英俊的男人,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着矜持的男性魅力的男人,对于任何女性来说都一定是一个合适的爱慕对象,就连男人也难以保证不会被他的魅力所打动,从而由衷地欣赏他。

 

   可是……可是……如果是作为恋人的话……

 

   “这真是个让人惊讶的消息,御剑。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合适但……还是我们是朋友这样的事听起来更让人信服一些。”

 

   成步堂龙一按着眉心这样叹息着感慨。

 

   然而,这对于成步堂龙一来说只是惊讶之余的感叹话语,却让御剑怜侍原本沉重急促的呼吸声凝固了。

 

   不只是呼吸声,这个本就似乎在因为什么原因而紧张不安的男人,在那一瞬间整个凝固了,就像是被突然落下的闪电劈中,御剑怜侍本就白皙的面庞失去了刚刚翻涌的血色,外表虽然依旧整洁体面,却不知为何,自眉目中流露出狼狈的神色。

 

   啊,那确实是狼狈,这样的神色在这个自信而果决的男人身上并不多见吧。可那混杂在狼狈与茫然之中又是什么,难道……是难以置信的委屈吗?

 

   成步堂龙一的心口如同被什么黏稠厚重的事物堵塞,一时间喘不过气来。不知为什么,让御剑怜侍露出这样的神情,使他的心脏也感受到酸涩的痛楚。他一时间也慌乱起来。

 

   “啊,御剑,我说了什么让你误会的话吗,我发誓我没有那样的意思……”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自己的话语可以被理解为是对于对方作为恋人的不满,可是,他确实不曾有过这样的心思,只不过是单纯的感慨罢了。

 

   “不,没什么,成步堂。”

 

   他慌乱的解释就这样被生硬地打断了,御剑怜侍从椅子上霍然站起,双手在裤线两侧紧握成拳,骨节因用力而呈现青白之色。他将头压得很低,垂下的刘海遮挡住了他的眼神,成步堂龙一却因此注意到了他紧绷的嘴角。

 

   “你说得对。”他的语气还是那样生硬,声音中隐约有些颤抖:“你本来就没必要喜欢一个像我这样硬邦邦的男人的。况且,我一向是这样不讨喜。你该有个柔软可爱的女性恋人。”

 

   说完,不等成步堂龙一再慌忙组织解释的话语,也不将目光投向任何人,就这样僵硬地低着头,脚步匆忙地冲出了病房。

 

   成步堂龙一下意识伸出手,却只挽留住他衣襟的一缕风尘。

 

   “我刚刚的话可能真的伤害到他了。”

 

   这个刚被告知拥有一个恋人就面临失去境地的青年收回手,尴尬地摸了摸脑后蓬乱的头发,自言自语般道。内疚和不知所措的茫然让他感到舌根发苦、无所适从。

 

   “你当然是!”一旁的少女不满地鼓着脸颊,小声接话道:“成步堂哥,没想到你在这方面比我想象的还要笨蛋。”

 

   “哎!”

 

   成步堂龙一苦叹了一声,仰起头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心中乱作一团。

 

   他脑海里浮现出御剑怜侍在向他介绍自己时,在反复克制之下容许自己说出的“挚友”二字,忽然感到胸口热热的,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来,似乎不属于他、不来自他的任何思虑,却又确确实实从他的内心深处生长而出。

 

   御剑怜侍真的很在意他们之间的感情。

 

   “或许,那本就是他一直介意着的事情……”成步堂龙一轻声说。

 

   “这和我想得不太一样。”真宵也低下头,古灵精怪的女孩听上去十分担忧,她小心翼翼,看上去仍像是犯了错误的小动物,内疚又委屈。

 

    

 

   02

 

    

 

   “啊……!”

 

   紫色服饰的少女吓了一跳,她一手还撑着病房的门把手,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随即下意识用手掩住了嘴巴,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小心地关上了门。

 

   她的面前,刚刚给了她一个小小惊吓的男人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低低地垂着头,将一只看起来有些陈旧却因为主人的悉心保管而依旧流淌着细腻光泽的公文包放在膝头,风衣的领子立起,遮着他大半张脸孔,并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御剑检察官……”绫里真宵轻轻地唤了一句,声音小得似乎是怕惊动病房中的人:“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听到呼唤,御剑怜侍礼貌地侧头,露出了一个颇有些苦涩的笑容。

 

   “我也以为我已经走了。”他无可奈何地摇头道,嘴角的弧度却并不太好看。

 

   “御剑检察官……”绫里真宵低着头,声音轻轻细细的,几乎难以听到。不知为何,她望向御剑怜侍的目光有些怯怯的。

 

   “可是,成步堂还等着我帮他恢复记忆呢。”

 

   御剑怜侍紧接着说道,声音轻得如同一句叹息。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走廊里有些闪烁的顶灯,当他提到了那个男人的名字时,他眼中弥漫着的迷茫与无措忽然产生了涟漪。

 

   这句话并不是对着任何人说的,更像是他在提醒鼓励着自己。说完后,他轻轻地吐了口气,皱起的双眉尽管仍然隐含着担忧,甚至还有些无奈和委屈,但眼神已经逐渐闪烁起坚定的光芒。

 

   为了成步堂龙一。他这样告诉自己。这句话竟像一句咒语,真的将他动摇不止的心脏稳定了下来。

 

   “御剑检察官,你还没有放弃!”少女的眼神骤然亮起,像是湖水中的两盏圆圆的满月,荡漾着欢欣的波光,很快,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或许有些大了,连忙双手捂住嘴巴,惊喜和迫不及待得到回答的神情却从那双灵动的眼眸里流出来。

 

   “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御剑怜侍努力维持的淡淡笑容中并非没有了无奈,可当他对上少女期盼的眼神时,忍不住将消沉和迷茫藏得更深,给予一个让其安心的答案。

 

   “唔……”少女似乎将这个答复视作了一个问题,她明亮的眼睛迅速眨了眨,再次黯淡了下去,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不自在地在椅子上蹭了蹭,最终只发出一声咕哝。

 

   御剑怜侍没有发现少女的异常,再次回过头,皱眉望着膝头的公文包,似乎在用目光丈量其上的皱痕。

 

   “没想到,封印记忆的这件事竟然是真的。我真的要……不,真的要有一个人假扮为成步堂的恋人,并且要使他相信这段伪造的记忆的真实性,才能恢复他全部的记忆……”

 

   并不等待少女的答复,御剑怜侍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对着膝头那只熟悉的皮包,吐露起腹中难以排遣的苦涩和不安:

 

   “我……我并不是在质疑你选择我的这个决定,事实上,我很高兴你能在这种事上信任我,我希望成步堂能够早日恢复的心情也一点不比你少。”

 

   “只是……”

 

   不知不觉间,御剑怜侍的话变得多起来,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并不算体面的担忧与紧张,语气也变得有些急切,像是有万般无奈急于表达,却反而不敢切入正题,只让话语在那道被他隐藏起的伤口外不断地徘徊。他终究不是能够轻易将难处示人的性格。

 

   “只是……”暗暗咬了咬嘴唇,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迅速说道:“我想,你可能找错了人选,我是说,从让成步堂更好地接受这个角度……你知道的,我……”

 

   将话语的矛头转向自己,这把可能剖开他内心深处敏感之地的刀,再次停滞下来。

 

   他像是个怕疼的孩子,用餐刀反复比划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将自己视作一份食物那样剖开。

 

   终于,御剑怜侍叹了口气,慢慢将脸藏进手掌心,才敢于面对自己接下来的剖白:

 

   “我没有信心能让成步堂接受我是他的恋人这件事,即使是对于还没有失忆的他来说,和我成为恋人很有可能也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

 

   “他一定觉得可以成为他恋人的存在是温柔可爱的女性,而我,而我……”

 

   声音从他的指缝间闷闷地透出,竟带着微微的颤抖。说出了这么多,他像是已经精疲力竭,只能深深地吸了口冰冷的空气,后面的话语终于还是只能默默在心中道出。

 

   而我一直只是一个可笑的单恋者罢了。

 

   “御剑检察官……!”

 

   少女有些冲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让御剑怜侍吓了一跳,心中的悲凉竟被打断,莫名地短暂消散了,他惊讶地看着不知何时挤到他身边来的少女,和少女紧紧抓住他手臂的双手,后知后觉地发现手臂被抓得有些生疼。

 

   绫里真宵不顾御剑怜侍的茫然,眼中闪着急切而坚定的光彩,也不管自己的声音是否会被病房中的人听到,凑近盯着御剑怜侍的双眼:

 

   “相信我,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啊,御剑,你回来了。”

 

   听到推门声,原本懒散地仰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天花板的成步堂龙一双眼顿时发亮,挣扎着支起上半身,望向自门口走入的男人,语气中颇有些惊喜。

 

   “太好了,我刚刚还在担心你生我的气,躲在哪个角落偷偷抹眼泪呢!”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刚刚结识的“恋人”,会因为自尊心的破碎而流下恼羞成怒的泪水。对这种使他不知所措情形的畏惧似乎并不因他记忆的消失而被抹去。

 

   “你……这后半句不需要说出来!”

 

   闻听此言,御剑怜侍顿时语塞,从喉咙里挤出一丝意义不明的呜咽,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红了。

 

   “这不是很精神嘛。”

 

   成步堂龙一露出笑容。

 

   午后的阳光很温暖,像是一泓澄澈的琥珀,透过薄纱窗帘,朦朦胧胧地充满整个房间,阴冷的消毒水味因此散去了不少,惨淡的白色也有了温度。

 

   现在并非受欢迎的探病时间,医院内十分安静,从远处的走廊里传来一两声模糊的话语,融入这琥珀色的背景之中。空气中弥漫着午睡的余味,就连路过房门的脚步声都轻飘飘的,带着几分懒散。

 

   病床边的盘子里,有一只削了一半的红苹果,小巧的匕首还卡在果皮和果肉之间。似乎可以想象,它的主人是如何在无聊之下将它拿起,又怎样赶紧而将它放下。不过,它却又并不是被主人抛弃了,在已经裸露出的雪白果肉上,还印着一个大大的牙印呢。

 

   鼻端嗅到微微苹果的清甜,御剑怜侍的目光不易察觉地产生了一瞬的恍惚。他仍然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再次坐回刚刚离开的椅子上。

 

   “御剑……”

 

   成步堂龙一立刻凑上来,不惜让讨好的神色溢于言表,温柔的音色像是从这温暖干燥的午后生长出的,只是一点隐约的委屈,使其增加了几分湿润柔软的质感。

 

   “是我不好,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就说了那样的话,但请你相信,无论你产生了怎样的误会,那一定都不是我的本意。”

 

   御剑怜侍沉默一秒,他的心中再次落下一片苦涩的叹息。他又何尝不知道成步堂龙一刺痛他的话语并非有意,可正因为不是有意为之,才透露出了说话之人最真实的想法啊。

 

   他在腹中斟酌了下词句,刚要开口,却感到放于膝头的手微微一热,一愣之下,才发现,属于成步堂龙一的手掌竟轻轻覆上了他的手背,散发着属于那个他一直恋慕的男人的温热。

 

   那温度让他短暂地僵住了。不知曾有多少个瞬间,他望着那只看上去不算漂亮也没什么特点的手,总会产生出一个想法——那手心一定十分地滚烫吧。不然,为何仅仅是像一般的朋友那样拍一拍他的后背、握一握他的肩膀,都能让他感受到一阵焦灼呢。

 

   而如今,这只手真的握住了他的手,并且,不再是以朋友的名义了。

 

   下一秒,御剑怜侍像是被灼热的事物烫到,一下缩回了手,他的面颊上再次红得如同火烧。

 

   一瞬间,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念头:他将要得到他曾经无数次可望而不可即的那份温度了,甚至,他还能得到从前连想象都不敢想象的东西。

 

   可是,如果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呢?可是如果这一切都不是成步堂龙一愿意的呢?

 

   他放在大腿上的手掌慢慢地握紧了。

 

   “御剑……”

 

   轻轻握住的手掌被从手心中猛地抽离,成步堂龙一的手不知所措地僵在半空,眼神中透出几分真切的茫然与难以置信的委屈。他的手下意识地再次向前伸了伸,似乎想要捉住对方缩回又握紧的手,最终只是克制地落在了对方的膝头。

 

   “我……我、哎,我不知道要怎样向你道歉,但我真心希望你不要因为我刚刚的话再感到困扰了。御剑,你能原谅我吗?”

 

   此时的御剑怜侍心中浮现出了懊悔,他意识到刚刚抽回手的动作尽管微小,却十分失态,最主要的是,并不像一个熟练的恋人下意识会有的行为。

 

   今日始终若隐若现地伴随着他的无力感再次涌现了。

 

   “当然能,成步堂。”御剑怜侍的脸上不再有任何表情,在旁人看来,那是一副极其无动于衷的样子:“但能否请你告诉我,我们之间现在是什么关系吗。”

 

   “御剑,你在说什么?”成步堂龙一皱起眉,他的心中警铃大作,使他不顾两人之间若有若无的界限,再次握住了御剑怜侍的手腕:“什么什么关系?我们之间是恋人,这难道不是你说的吗?”

 

   御剑怜侍仰了仰头,故意回避着成步堂龙一急切的视线。当他被握住手腕时,尽管仍然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却并没有再失态地抽开手。他的下颌线呈现出优美的弧度,似乎在诉说着毫无破绽的矜持。

 

   “你说得没错,但是,那是在你醒来之前。”

 

   “而现在,很显然,你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也忘记了为什么会喜欢我。鉴于维持亲密关系需要的是一定的热情和好感,我认为,维持我们之间感情的东西已经消失了,我们的关系也就自然地结束了。我同意这一点。你可以根据你现在的喜好重新选择恋人……”

 

   “我不同意!!”

 

   不等御剑怜侍将那一句话全部吐出,成步堂龙一便大声地打断了他,慌忙之中,他用上了在法庭上喊出异议一般的气势,惹得正抱着药瓶从门口匆匆经过的护士都忍不住向病房中一望。

 

   喊出这句话后,这个刚刚失去记忆的男人似乎短暂地找回了自我,双眼中再次闪现出极其坚定的光芒,目光如同两团跳跃的火炬一般奕奕有神:

 

   “我不但不同意你自作主张地结束我们之间的关系,更不同意你关于我们之间关系无以为继的观点。”

 

   “我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暂时地忘记了,忘记了我们曾经相处的时光,忘记了我曾经是怎样爱你,可是,这并不代表我们之间的感情消失了!”

 

   “感情并不是简单的单向或者双向,并不会因为我短暂的遗忘就自动消失啊。御剑,请你问问自己,就算我忘记了以前的一切,你对我的感情就消失了吗,就甘心让我们曾经宝贵的一切都这样消散吗?我想不会是这样吧,否则,刚刚你也不会被我的话语刺伤而逃走了!”

 

   御剑怜侍被这段势在必得的反驳中感到了震惊,他短暂地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就仿佛瞬间回到了法庭之上,在这位半路出家的律师先生出其不意的推理之下,陷入了哑口无言的尴尬境地,脸颊的红晕立刻蔓延开去。

 

   “我……我……你、你不用出示这件事作为证据,我知道!”

 

   “是的,你当然知道了,你不但知道自己仍然爱我,还知道得知我忘记对你的感觉时有多伤心。御剑,你的眼睛可真是藏不住心事呢。”

 

   看着那张涨得通红的面孔,成步堂龙一仿佛握住了什么熟悉的东西,茫然的迷雾竟在他的脸上消失无踪,逐渐展露出一个坚定的笑容。

 

   不管失去什么,他永远是那个坚定地相信着爱的成步堂龙一,哪怕这固执有些笨拙,在爱面前,他从不会退开半步。

 

   “正因如此,御剑,我不会允许因为所谓失去记忆的缘故,就让我爱的、并且爱我的人难过,更不会因此就犯下会让之后恢复记忆的我追悔莫及的错误!”

 

   面对着快烫成一个巨大铁板烧的御剑怜侍,成步堂龙一眨了眨眼,眼角的笑意里含着闪烁的狡黠,突然将语气变得柔软,莫名让御剑怜侍回忆起缠绕在鼻端的一抹苹果的清甜。

 

   “而且我相信过去的自己。”成步堂龙一的眼中此刻只有坚定的笑意:“既然爱上过你一次,就还会再爱上第二次第三次。御剑,爱是一件命中注定的事。”

 

   御剑怜侍怔怔地望着那双明亮的蓝眼睛,他的胸口起伏着,整个人轻飘飘的,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胸膛里逃走。他想,如果你从未爱过我呢。

 

   而我始终是那样爱你。

 

   “可以抱抱你吗,以恋人的名义。”

 

   午后的房间弥漫着苹果的清甜,御剑怜侍望着成步堂龙一向他敞开的怀抱,只觉得移不开眼。

 

   那片胸膛有些单薄,总让人怀疑是否可靠,张开手臂的姿势也略显拙钝,或许会被人嘲笑青涩也说不定,可是……

 

   那就是御剑怜侍一直想要的啊。

 

   “唔姆……”

 

   御剑怜侍也分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的身体先靠了过去,还是这个常常让人心乱如麻的家伙先凑了过来。当他因快要冒出来的羞耻闭上眼,只感到带着午后阳光温度的苹果香味覆盖过来,将他焦虑不安的心脏彻底淹没。

 

   那一刻,他的脑海里闪过很多碎片——童年某个午后第一次偷偷喝到的波子汽水,生日那天晚餐的香草冰激凌,一封一封带着墨水香味的信,某个总是牵动他心跳的家伙心口明亮的徽章,还有……一个苹果味道的拥抱——一切的一切,闪烁着宝石碎片一样的光彩,散落在他人生的一个个瞬间,有些十分宝贵,有些那时看来却很是平常,就这样亮晶晶地连成一线,穿过许许多多痛苦和迷茫的礁石,点亮了他的一生。

 

   “你没有必要这样勉强自己的……”

 

   御剑怜侍的睫毛微微颤抖,他的眼眶发烫,那怀抱的温度要将他熔化了。

 

   “和那没关系。”成步堂龙一的声音好近,像一阵夏天的热风,吹进御剑怜侍的耳中:“只是刚才那个瞬间,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说,‘好想抱抱他’。”

 

   他露出一个有些傻气的代表胜利的笑容,就这样,用力地、心无旁骛地,拥抱着怀中温热的身体,就如同拥抱他掌心的一只独一无二的红苹果。

 

    

 

  03

 

 

 

 

  “所以说……”

 

  成步堂龙一下意识摸摸额头上还缠着的洁白绷带,小心翼翼地让明亮的眼眸在眼眶中转了一圈,情绪稍显复杂地观察着面前这间宽敞整洁、装修高档,却略有些缺乏生活气息的公寓,害怕自己某些不经意间的话语伤害到这里的主人一般,斟酌着问道:

 

  “在我失去记忆之前,我们已经开始同居了吗?”

 

  说着,他还看了看摆在自己面前的崭新蓝色居家拖鞋,又机警了迅速瞥了眼已经穿在御剑怜侍脚上的粉色同款,脸上茫然却谨慎的神色越加明显了。

 

  御剑怜侍将手中提着的几个装着成步堂龙一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的袋子往脚边的地上一放,看起来,他对这些看起来就很是潦草的“私人物品”的价值不以为然,已经在心中盘算着直接丢弃它们,并趁机为这个在照顾自己方面十分敷衍的“恋人”添置些高档些的新品了。听了成步堂龙一充满试探意味的疑问,他努力控制着自己表情的变化,按照已经准备好的台词,略显僵硬地解释道:

 

  “不,你始终固执地居住在自己的公寓,还不肯搬过来,哪怕我已经劝过你好几次。那个时候我选择尊重你的意愿,放过了你,不过现在就另当别论了。

 

  说到这里,御剑怜侍不太明显地顿了顿,隐蔽地吸了一口气,似乎用这种方法为自己小小地积攒了一点勇气,这才迅速地继续说道:

 

  “你现在是还没有恢复记忆的病人,作为恋人,我理应照顾你的起居。”

 

  在这句话之中,无论怎样理解,恋人这个词语都可以被加上重音,作为一种强调。然而,说到这里时,御剑却像是将一颗滚烫的关东煮鱼丸吞入口中,被那难以承受的高温烫了一下,慌乱间便将它吐出了。说完后,因感到了自己表现出的明显异常,御剑怜侍的双颊微微烫了起来,他难以自已地在心中产生了一种悲叹——果然,自己是最不适合承担这个任务的人……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便看了眼换好了拖鞋正待进屋的“恋人”,见对方明亮的眼眸中完全倒映着他的身影,用一种幼子渴望知识一般的认真态度,将他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听进了耳中,他不觉心头一动,终于意识到,成步堂龙一正在用他的眼睛做镜子,以他的描述为蓝本学习着自己本来的形象,也就是说,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真切地被这个刚刚失去记忆的可怜青年吸收,变成一种某种程度上的“真实”!

 

  想到这里,御剑怜侍相比起在医院时稍稍有些放松的心,再次忍不住悬吊了起来,他甚至有些后悔于这个把成步堂龙一接到身边生活的决定了!

 

  今天下午早些时候,在医生已经检查过成步堂龙一头部创伤的情况,确认了基本只剩下皮外伤,可以回家静养后,御剑怜侍为他办理了出院手续,他们收拾了行李,带着明显有些魂不守舍的少女绫里真宵,到了附近的商场中吃了一顿简便的晚餐。不得不承认,在这两男一女的组合之中,身着蓝色条纹病号服、额头绑着几圈绷带的成步堂龙一成为了最显眼的那个,再加上他身材较为高挑,且长相自带几分亲切柔和的帅气,让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路人都不禁侧目。他本人似乎不太介意,仗着额头上的绷带助长了他令人怜悯的气质,对偷瞄他的路人都报以温和的笑容。其余的两个人中,绫里真宵对他人目光有着坚实的钝感力,根本没有察觉,御剑怜侍则似乎感到难以言喻的煎熬,不断催促两人结束晚餐。

 

  在将毫不客气地饱餐了一顿的绫里真宵送回住处后,御剑怜侍终于无声地松了口气,当然,伴随着他逐渐意识到一个更为严峻的情况到来,他心中的紧张与局促不减反增了,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开始和成步堂龙一独处了,并且是第一次以“恋人”的名义!

 

  一对热恋中的年轻恋人,在结束了愉快——或许吧——的晚餐后,回到共同生活——大概吧——的家中,那之后,在他们之间又会发生什么?以御剑怜侍在感情领域的经验储备,对于这个问题他恐怕要交一份白卷。在今晚之前那根本无所谓,毕竟他根本没有一个恋人,就算以后可能有,他也有机会随着关系的深入慢慢学习,但今晚情况却全然不同——他不但必须立刻为这道题交出一个答案,而且还要装作对这样的情况十分熟练的样子,因为他们已经“交往一年多”,他必定不是第一次在夜晚邀请自己的“恋人”成步堂龙一到家中作客,而一旦表现出青涩,被他这位敏锐的朋友察觉出不对,他的任务可能就要耻辱地宣告失败了。

 

  而如果让他思考恋人在家中独处时会做些什么,他近乎空白的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几个令人脸热的画面——如果这些画面的主角另有其人,那么他保证自己的思绪不会在其上停留哪怕一秒,而现在,主角在他的脑海之中却被自动替换为了他和成步堂,这些画面便变成了过分甜蜜而黏腻的泡泡糖,黏糊在他胸口摆脱不掉,使他几乎难以呼吸。他不得不承认,只要他和成步堂龙一存在一点点亲密接触的可能性,哪怕那可能性真的就只有一点点,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灵魂与身体的双重燥热,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害怕、慌张、兴奋,还是“综上所述”。

 

  一想到这里,他便心烦意乱、不知所措、难以平静,他不顾成步堂龙一有着明显惊愕意味的眼神,硬是将自己“交往一年多的恋人”安排到了客卧,然后就假托工作的借口,翻开随身的笔记本电脑,眉头紧锁,双眼紧盯着字体密集的文件,不知是在以此逃避着什么,只留下成步堂龙一呆呆地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陷入了茫然之中。十分钟后,御剑怜侍偷偷掀起眼皮,迅速瞥了眼成步堂龙一的状况,只见对方额头缠着绷带,睁着那双因失忆而更显清澈的双眼,安静地看着他。二十分钟后,当御剑怜侍已经几乎没法按捺焦虑的心绪,忍不住再次偷偷瞥向成步堂龙一时,发现对方仍旧保持着相同的神态和坐姿,几乎让人将他幻视成一只乖巧安静的犬科生物。三十分钟后,御剑怜侍终于再受不了成步堂龙一固定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压抑不住内心的羞耻和尴尬,颇有几分恼羞成怒地瞪向成步堂龙一:

 

  “成步堂,你在干什么?”

 

  成步堂龙一浑不在意心爱的恋人望向他时眼中的羞愤,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被绷带禁锢着的后脑,任凭自己展露出最招牌的羞涩笑容,坦言道:

 

  “我在看着你呢,御剑,打扰到你了吗?”

 

  御剑怜侍顿觉语塞,他当然知道成步堂龙一在看着他,难道要他承认,因为他可耻的做贼心虚,或者因为他少女一样敏感的恋爱情结,哪怕只是成步堂龙一的视线就足以扰乱他的心弦?他双颊不禁再度发烫,语气再不复刚才的强硬,反而有几分支吾,目光闪躲着道:

 

  “我、我当然知道你在看我,我是说……或许你不应该找一些自己的事来做吗?”

 

  成步堂龙一闻言,皱了皱双眉,眼眸微垂让视线低落至桌面,很快又仿佛强打精神一般地笑了笑,只不过那笑容中带上了几分苦涩意味:

 

  “可是……我真的很想多看你一会,我得赶紧接受自己有这样一个英俊的恋人的事实,不能每次看你都被你的帅气惊到啊。”

 

  这一番话虽然有几分浮夸,却并不是完全的假话。自从医院中御剑怜侍因为他一句无心的话语而心碎,他便始终对这位“陌生”的恋人报以愧疚,他能感受到,在自己的潜意识中,每当面对御剑怜侍,他的情感都会变得更加柔软,他不忍看到御剑怜侍遭受痛苦,如果那痛苦是来源于他,那对他来说简直可称是一种酷刑。而御剑怜侍正在经历着的,正是心意相通的恋人突然变成了陌生人的莫大委屈。因此,成步堂龙一真切地盼望着自己能恢复记忆,至少是关于御剑怜侍的那些记忆,如果不能尽快恢复,他也希望能表现得更像从前的自己一些,期待着这样或许能带给那个牵动自己心绪的心上人一点聊胜于无的安慰。

 

  紧接着,他顿了顿,笑容中浮现出些许无可奈何:

 

  “况且……御剑说的自己的事……我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事。”

 

  御剑怜侍先是难以抑制地僵住了,成步堂龙一对他过于直白的赞美实在太令人脸红耳赤,以至于他差点忽略了那话语中隐含的抚慰之意。

 

  他记得很清楚,成步堂龙一从来不曾在容貌方面夸奖过他,毕竟他只是一位同性朋友,或许很少有男性会刻意观察已经十分熟悉的同性的相貌,说得直白些,成步堂龙一大概率对他的外形如何没任何兴趣。可是刚刚失去记忆的成步堂龙一却这样直白而热情地赞扬他的外貌,这使他猝不及防,甚至有些受宠若惊——难道以“恋人”的视角审视他的外貌,连此前不感兴趣的这张脸也变得英俊起来了吗?

 

  当他终于勉强压抑住因为受到心爱之人赞美而生发出的激动与羞涩,又捕捉到了成步堂龙一在后半句话中透露的无奈与茫然。他的心忍不住空了一下。就算成步堂龙一再是意志坚定、神经大条,面对突如其来的失忆,也多多少少会有些迷茫与无措吧。面对着心爱之人水光浮动的深蓝眼眸,御剑怜侍的又怎么可能不感到心软与惭愧呢。他将病人接回家,可不是打算放着他不管,而是信誓旦旦地要照顾病人的起居,直到成步堂龙一恢复记忆的啊!

 

  “好吧。”御剑怜侍只是稍一犹豫,便轻叹一口气,合上了面前的电脑,使自己的声音柔和了些:“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成步堂,你的记忆还没有恢复,我应该告诉你要怎样生活的。”

 

  成步堂龙一闻言双眼立刻闪烁起熟悉的亮光,头顶似乎有一对虚幻的犬类耳朵立了起来,连忙拖着身下的凳子向着御剑怜侍挪了挪:

 

  “御剑会告诉我,我平时都会做些什么?”

 

  “当然。”成步堂龙一犬科动物一般过于炽热的眼神让御剑怜侍下意识向后闪躲了一下,但口中还是给出了十分肯定的答案。随后,他便产生了懊悔的情绪,因为他意识到,他根本没法给出什么有用的建议,他印象中的成步堂龙一在工作之外的时间里,不是随便找个角落发呆睡觉,就是和他絮絮地聊些毫无营养的话题,那包括但不限于抱怨助手小姐时而的捉弄、讲述近期接到的奇奇怪怪的委托,偶尔掺杂入一些来自大学学习戏剧的经历,再或者……就是在用某种方式“骚扰”他!

 

  “咳。”

 

  下意识瞥了一眼正目光闪烁地等待着他回复的成步堂龙一,忍不住泛起一阵心虚,竟也有幸体验到了几分虚张声势之后的慌乱,只能用一声轻咳来掩饰尴尬,随即努力故作镇定实则含糊地答道:

 

  “你在工作之余,经常会发消息给我。当然,大部分时候我工作繁忙,要到很晚才能回复你,但你乐此不疲,在此之前会给我发很多。”

 

  渐渐地,伴随着自己的讲述,御剑怜侍也陷入了对他们往日交往的回忆。灯影摇曳的酒馆,弥漫着温暖食物味道的面摊,在夏日昏黄的傍晚,或者冷得能呼出白气的冬夜,他们并排而坐,或是紧靠着彼此低声耳语,或是肆无忌惮地大声谈笑。成步堂龙一的笑脸,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他如清风或是海浪一般干净平和的话语声,他温存缱绻的吐息,甚至略高于自己的体温,都深深地印在御剑怜侍的脑海中,像是一颗颗永远闪烁的宝石,被他小心翼翼地存放在内心最深处,每每回忆起,都无声地扣动他最柔软的那处心弦,令他既幸福满足又失落空虚。

 

  他的脸上不由带上了有温度的淡淡微笑,语气中下意识便带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情,眼神也不再那样锐利,浅色的睫毛垂下,掩住了略有些失焦的眼眸:

 

  “你偶尔会叫我出去吃晚餐,到我们最熟悉的拉面摊或者酒馆去,你会和我讲很多生活和工作里的琐事,它们并不必太有趣,因为……嗯……因为我很喜欢听你说。”

 

  成步堂龙一微微怔住了,眨了眨本就明亮的双眼,忍不住摸着缠着绷带的后脑,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御剑怜侍这才后知后觉地因为自己刚才涌起的柔情红了脸,下意识便羞愤地瞪起双眼,质问道:

 

  “你笑什么!”

 

  出乎意料地,这位本就狡猾的好朋友并没有嘲笑或是捉弄他,只是摸着不再尖锐的后脑,带着真诚的快乐的笑容道:

 

  “有时候御剑猝不及防的坦率真是让人脸红呢。”

 

  御剑怜侍再度语塞,带着威力不减的眼神,双颊的红晕却已经快要蔓延到脖颈,下意识便支吾着反驳道:

 

  “我、我只是说喜欢听这些琐事,又不是说喜欢你!”

 

  成步堂龙一像是被恋人口不择言的可爱样子逗笑,却又看到御剑怜侍愈发涨红的双颊,终于还是把笑声忍了回去,眨着那双能轻松瓦解御剑怜侍心防的明亮深蓝眼眸,让其中闪动起诚恳且无辜的波光:

 

  “可是,这不也是因为喜欢我吗?难道御剑喜欢听随便一个人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

 

  早在口不择言地说出那句反对时,御剑怜侍便已经因那话语里明显地漏洞而懊悔,面对心上人藏着笑意的眼波,更是不知今日第几次语塞,一口羞愤地闷气梗在喉头,吐不出又咽不下,原本白皙的面孔涨红得像是一颗光洁的苹果,看起来竟有几分美味诱人了。

 

  半晌,他才从成步堂龙一狡黠的嘴角里品出些许端倪,那个狡猾的家伙……哪怕失忆了还是在捉弄人,甚至还顶着头上的绷带装可怜!

 

  想通这一点,他立刻羞愤地斥道:“成步堂!”

 

  那故意卖弄现在这副令人怜悯样子“病号”,终于忍不住开怀地笑起来,笑了两声,又“嘶”了一声,双手摸向打着绷带的额头——那里可不是假的受伤!不过疼痛看来并没有影响他目睹了恋人可爱反应后的愉快心情,一边努力地压抑住笑意,一边连连向着正因自尊心受挫而濒临“炸毛”的御剑怜侍摆手:

 

  “哈哈哈……哈哈,抱歉抱歉,御剑你别急嘛。都是因为御剑实在太可爱了,让人忍不住就想欺负一下嘛!”

 

  “可、可爱……”

 

  御剑怜侍彻底地僵硬住了,原本燃烧的羞愤之情陡然被另一种陌生而令他慌乱的情感盖灭了,就如前一秒还在振翅飞动的昆虫,下一秒却被一滴蜜液般浓稠温暖的松脂包裹,凝固成一块不知所措的琥珀。

 

  可爱这个词汇与此前的“英俊”又完全不同,其中的某种意味几乎已经昭然若揭了!

 

  他用尽力气才艰难地扭过脸,不想让成步堂龙一看到自己红得要滴出鲜血的脸颊,尽管那有一双敏锐眼睛的好友面前是根本无法掩藏的:

 

  “你……你这家伙,竟然用可爱来描述一个我这样的男人……”

 

  成步堂龙一却不再趁机捉弄他,那张莫名有着令人信服魅力的脸上带着平静而真诚的笑容,就像是在说“我是认真的”,而他的语气却又是那样的理所当然,让御剑怜侍真的无法分清那究竟是肺腑之言抑或只是甜言蜜语。

 

  “和性别又有什么关系,御剑明明就是很可爱啊,认真的时候很可爱,脸红的时候也很可爱,以前的我难道没有说过吗!”

 

  当然没有!御剑怜侍无可奈何地想。究竟有哪个男性是会常常赞扬自己的同性朋友“可爱”的?

 

  可是,下一个瞬间,某些闪着并不那样显眼光辉的记忆碎片,撞入了他的脑海。在他有关成步堂龙一的记忆组成的星河之中,它们既微末又短暂,几乎从来没有引起过他的注意,可是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刻,它们却同时闪烁起来,连成了一条细细的蜿蜒的情感的场合。

 

  在他的记忆中,成步堂有时候会盯着他看,似乎想说些什么,眼神亮晶晶的。以往,他常常以为那是自己衣着有什么不得体,或是对方存心与他开玩笑,又或者,他的眼睛本就是那样亮,所以他看任何人时都报以这样闪烁的眼神。可是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因一个谎言而改变了,他隐约察觉出那早已习惯的明亮眼神中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难道……是多心了吗?

 

  那眼神就像是成步堂龙一在对他说,你真可爱。

 

   

 

   04

 

 

 

  界限一词,隐隐约约,如一条浅浅的溪水,有时清澈得如同无物,有时则隐没于幽深的地底岩缝之间,它们往往是沉默的、温顺的,看起来只要轻巧地抬起腿便能跨越,而溪流对面则是另一个世界。但所有人又都知道,界限之所以是界限,正因为它们是不允许被逾越的,一次看似微不足道的试探,带来的不一定就是另一岸的风景,有时候则是这一岸风景的坍毁。

 

  恋人与朋友之间,那条或明或暗的界限又是什么?到底是哪一种行为,界定了两个人是恋人而非朋友的关系?

 

  御剑怜侍第一次感到自己在一个问题面前那样力不从心。

 

  他从未去到过对岸,从未看到过对岸的风景,就不知道那道界限究竟在哪里。尽管如此,他却死死守着这条线,不敢窥伺、不敢逾越哪怕一点点,因为他知道,如果不慎摧毁了“友谊”这层羁绊,他便没有回头路可走。他向来是雷厉风行的性格,能让他瞻前顾后到如此小心翼翼的程度,原因也只有近乎悲哀的珍爱了。

 

  可是,那个他给不出答案的问题却在此刻实实在在地困扰了他。世事无常,他没有去触碰那道界限,那道界限却主动改变了位置,接近并触碰了他。

 

  到底怎样做才能让成步堂龙一相信,他们不是朋友而是恋人?在这个于家中独处的夜晚,总要做些能与“朋友关系”区别开来的事吧!

 

  想到这里,御剑怜侍又不禁变得口干舌燥、坐立不安,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喝光了一杯冷水,却还是没能让滚烫到快要冒出青烟的思绪平静下来。

 

  在他对于恋爱关系的少得可怜的刻板印象之中,最具有代表性与决定性的,无疑就是肉体上的亲密接触了。

 

  接吻、拥抱、爱抚……甚至更多,这才是恋人之间相互陪伴与交流的方式!

 

  在他的心中,始终徘徊着这样一个令他既羞耻又无措的想法——想要让成步堂相信他们是恋人的关系,仅靠和之前没什么区别的相处方式是完全不够的,他必须主动做出些更加亲密的举止,并且还要表现得自然而熟练才行。

 

  最让御剑怜侍心慌意乱的是,既然他们已经是“恋人关系”,那么无论多么亲密的举止都是不过分的,说得再直白些,作为“恋人”,满足对方在肉体方面的欲望,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分内之事吗!

 

  可是……可是……

 

  一想到这里,御剑怜侍竟没来由地委屈起来。尽管不愿承认,他却明白这突然涌起的委屈之原因。

 

  可是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恋人,而成步堂龙一也不可能真正地爱他。

 

  而哪怕是这样,他也不能拒绝,或者说既不能也不愿拒绝来自成步堂龙一的亲热要求,他甚至不得不主动献上自己,只为让那个不断隐隐羞辱着他的谎言看起来更加真实。最可悲的是,它看起来最真实的那一刻,它被成步堂龙一所相信的那一刻,也是它如肥皂泡一般被戳破的那一刻。伴随着这美丽幻想破裂的,还有他在决定接下这个任务时就已经注定粉身碎骨的自尊心。

 

  或许会有这样可悲又可笑的画面,成步堂龙一刚刚结束了与他的亲热,却突然傻傻地愣在原地,下一秒感情复杂而恶心地惊叫出声:“御剑,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面对这样的画面,御剑怜侍能怎样应对呢?光是想象,他便已经下意识地绷紧了嘴角,因某些幻想而燥热的心脏像是突然浸泡入一池冰水中,感受到近乎绝望的无奈。

 

  他的心脏忽而燥热忽而冰冷,诚实的身体也随之忽而紧绷忽而低沉,成步堂龙一就坐在他的身旁——事实上,他们此时并排坐在沙发上,之间的距离虽然显得很亲密,却还远远没到让人想入非非的程度,他也只是带着眼中隐含笑意地观察着自己的恋人魂不守舍的样子,暂时并没有表现出想要亲热的意图。

 

  然而下一秒,他却看见御剑怜侍用力地闭了闭眼,如同下定了赴死一般的决心、做好了粉身碎骨的觉悟,突然肢体僵硬地轻靠在了他身上。

 

  成步堂龙一愕然地挑了挑眉,虽然他并不清楚他心爱的御剑正在做着怎样的心理斗争,却感到现在既羞得满脸通红、浑身僵硬,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他的恋人是那样地可爱。压抑着笑出声的冲动,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谐随意,避免刺激到如一只应激状态的猫咪般的御剑怜侍:

 

  “御剑,我们平时相处时,你也是这样吗?”

 

  “我……我怎样?”御剑怜侍就连话音中也透着难以掩饰的僵硬,却还尽力将其掩饰为一种强硬,只不过成步堂龙一似乎并不为他伪装出的气势所震慑,下意识摸了摸额头的纱布,思考了两秒,才不紧不慢地回答:

 

  “嗯……我想想,又紧张又羞涩的?”

 

  说到这里,他又不禁笑起来:

 

  “你看看你,浑身僵硬的,紧张得好像我们是第一天在一起一样。”

 

  谁知这开玩笑一般的话语一出,御剑怜侍竟如遭雷击,就好像什么精心设计的谎言被轻而易举地戳穿了一般,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成步堂龙一当然不知道,御剑怜侍此时在心中痛苦地呼喊:这个男人的直觉果然像狗一样灵敏!

 

  就在这谎言被识破、所有付出可能前功尽弃的千钧一发之际,御剑怜侍为了挽回这一切,终于下了莫大的决心,以一种让自己都来不及阻止自己的速度,敏捷地贴近成步堂龙一,又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地亲吻了他的面颊。

 

  实际上,那根本不足以称得上一个吻,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嘴唇与另外一人的皮肤的短暂触碰,甚至连摩擦都还没来得及产生,如春梦一般了无痕迹,却已经耗去了御剑怜侍所有的勇气和力气。

 

  静默的一刻降临了,坐着一对“亲密恋人”的客厅之中,空气却好像都凝固了一秒。然而很快,一个极其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这寂静。

 

  “噗……”

 

  成步堂龙一连忙掩住嘴角,却显然地错失了阻止这次“笑场”的时机,笑出的声音就像泼出去的水,传入御剑怜侍的耳中,顿时化作热流,冲上他的脸颊与眼眶。

 

  御剑怜侍的眼眶红了,肩膀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起来。成步堂龙一忍俊不禁的反应无异于告诉他,自己拼尽全力奉献出的殷勤,在对方的眼中只不过是笑话而已。

 

  他已经不想再这样自取其辱了,其实他早就明白,成步堂龙一是不可能相信他们是情侣关系的,更不可能会对他尽其所能的主动示好报以对等的爱意。在那个瞬间,所有被他暂时压抑的无助与自卑都回归了他的心,将他彻底地淹没。他真的要放弃了。

 

  然而下一秒,他忽然感到面颊微凉,有一股如清风似海浪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紧接着,如一滴春雨悄无声息地落在大地,在他面颊上落下的是一个湿润而无比轻柔的吻。

 

  ——那是来自成步堂龙一的吻,准确地说,是一个回吻!

 

  御剑怜侍慌张地回过头,看着一脸意犹未尽表情的成步堂龙一,对方则忍着笑对他说:

 

  “抱歉御剑,我不是在笑你,是你太可爱了嘛。”

 

  御剑怜侍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变成了一杯滚开的关东煮,伴随着气泡咕噜噜地冒出又破裂,无形的热气正从他头顶不断地蒸腾而出。

 

  他想,嗯……这个强人所难的任务,他或许,还可以再坚持一下下。  

 

 

 

05

 

 

 

  “御剑……”看着呆愣在原地,红成了一只可爱苹果的恋人,成步堂龙一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他不动声色地坐得更近了些,伸出手,如同为应激的猫咪顺毛一样,轻轻抚摸着御剑怜侍的脊背,不出所料地感受到了对方背部肌肉的突然紧绷,这才将手收回,换用语言柔声安抚:

 

  “我知道御剑正因为我的失忆而心慌意乱着,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我最爱的人突然忘记了我,也忘记了我们之间曾经的事情,我也会不知所措的。御剑应该是想让我能够快点回忆起来才表现得有些反常吧。”

 

  “其实我觉得,我们只要像平常那样相处就好,就算是日常的相处也应该会能够感受到爱意吧。说不定,那样反而更有助于我恢复记忆哦。”

 

  成步堂龙一的话语似乎天生就有一种魔力,能如温凉的水流一般冲洗掉人心中的焦灼,让信赖他的人迅速找回安定。御剑怜侍时常想,没有人能抗拒住认真聆听他的话语的冲动,或许相比于一名律师,他更适合成为戏剧的男主角,尽情地发挥他独特的魔力。伴随着成步堂龙一体贴的安抚,御剑怜侍竟真的逐渐平静下来,心中只剩下一片苦涩。

 

  事实上,他的担忧与紧张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成步堂龙一有着那样敏锐的洞察力与精准的直觉,又怎么可能看不出他的异常呢。从他们回到公寓的那一刻起,御剑怜侍挣扎、不安、慌乱与痛苦就全都看在成步堂龙一的眼中。只不过,御剑怜侍也低估了成步堂龙一对他的信任。无论他表现出怎样的异常,他曾经的挚友、现在的“恋人”也不会认为他在暗中谋划一场欺骗,只将那些异常归因于御剑怜侍盼望自己恢复记忆的心切与不知所措。哪怕失去了全部的记忆,成步堂龙一却还有着信赖面前这个男人的本能。

 

  看到成步堂龙一这样的反应,一种苦涩的安心逐渐自御剑怜侍的心中升起。他想,是啊,他爱着的成步堂龙一是一个永远不会责怪他失态的老好人。可是那同样意味着,他拼尽全力的示好,在成步堂龙一的眼中,不但没有起到任何讨好的效果,反倒成为了一种滑稽的反常行为。再也没有比这更加直白而残酷的证据,来证明成步堂龙一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超越友谊范畴的吸引了。

 

  在成步堂龙一的眼中,御剑紧锁的双眉之间的苦涩与茫然是那样明显,以至于他的心口也像是被什么事物栓塞,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低落。对于找回记忆这件事,他本人其实并不如何焦虑,他虽然失去记忆、时而遭受茫然的困扰,却因为同时也忘记了那些记忆是如何重要,因此反倒觉得现在放下了平时背负的包袱,很是无忧无虑。如果说有什么难过的,那只有一种愧疚——从他在医院时因一句无心之言伤害了御剑怜侍时,他便意识到:我无法忍受看到这个男人露出隐忍的悲伤表情,这比自己额头上的伤痕不知要痛上几百倍。御剑怜侍的悲伤却也是可以预料的,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他原本两情相悦的亲密恋人突然有一天遗忘了他们之间的所有,包括曾经的心意相通与浓情蜜意,他只会比现在的御剑更消沉与难以接受。想到这里,那种心痛与内疚再次涌上来,他现在只想尽其所能表现得像是没失忆时一样,哪怕能以此给御剑一丝慰藉也好。

 

  此刻看到御剑怜侍的低落,他只能故作没有察觉转移话题:

 

  “啊……对了御剑,既然现在没什么事,不如来和我讲讲我们交往的细节好不好,比如我们在一起的前因后果?我是怎么追到御剑的?我好好奇啊!”

 

  面对这个问题,御剑怜侍却再次陷入沉默,他的嘴角微微动了动,显得更为紧绷和不自然,却没能立刻做出什么答复。他的心中立刻浮现出自己为了这个问题早就捏造好的答案——是的,这样几乎是一定会出现的问题,他早在接受了绫里真宵的求助后便开始在心中为其做了准备。可是,当真正需要将准备好的答案告知成步堂龙一时,还是被巨大的羞耻感逼迫得开不了口。

 

  将那些以他隐秘的幻想为蓝本捏造出的故事,如今要让他摆在成步堂龙一的眼前,这无异于让他自剖心脏,将那颗曾经被他竭尽全力包裹掩饰的痴心,摆在阳光下任人耻笑,最难以忍受的是,那痴心的对象现在就坐在他的面前!

 

  在这一刻,他的心中再次生出了放弃的念头,可是这念头不过一闪而逝,下一秒他闭了闭眼,像是终于用一把钝刀剜去了扎根心头的矜傲,沉声开口:

 

  “并不是你追求了我。”

 

  这一句简短的陈述,像是在御剑怜侍的身体上隐蔽地开了一个小口,尽管他的身上没有出现任何肉眼可见的变化,却隐约有灵魂自那细小的裂口处缓缓地流逝了。他的肩背依旧笔挺,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逐渐委顿的错觉。

 

  “这些事你应该已经想不起了,但我不会忘记。我曾经陷入过一次很大的危机中,我的名誉、前途甚至生命都可能毁于一旦,在那个时候,我所能求助的人没有一个愿意相信我、向我施以援手,除了你,你是唯一一个愿意拼尽全力拯救我的人,并且,令人难以置信地,你成功了。”

 

  御剑怜侍的语气十分平静,就像是在讲述一个已经被岁月尘封的故事,不难听出他的遣词之中有刻意克制的痕迹,却依旧有一些情绪暗暗地自其中涌动着。不知不觉间,成步堂龙一竟也屏住呼吸,看着御剑怜侍的眼神伴随着讲述变得有些失焦,语气也飘忽起来,仿佛逐渐地陷入了回忆的洪流之中。

 

  “其实……咳……”似乎说到难以启齿之处,他的双颊又弥漫上羞赧之色,忍不住轻咳一声,偏过头去,艰难地继续,“在那之前很久,或许比你能想象的还要久,我就已经爱上了你。”

 

  这是御剑怜侍第一次这样直白地表示,他爱着成步堂龙一。在成步堂龙一耳中,这是他失忆后的第一次,在御剑怜侍心中,这或许是今生唯一一次。有些真话想要出口,只有被掺杂在谎言之中。

 

  “但那个时候,我并不认可这样的情感,认为那是不合常理的、多余的,甚至是必须抛弃的。我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压抑和忽视它,但它总是一次次地浮出水面,哪怕已经下定决心割舍,每当你再次出现在我面前,那种感情还是会不受我控制地重新冒出来。”

 

  御剑怜侍的语速越来越快,这些话语像是脱离了他原本准备答案的范畴,变成了一种对他来说近乎失控的倾诉,说完这些,他用力地按了按已经留下深深皱痕的眉心,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再度变得沉凝:

 

  “我因此十分困扰,有段时间,我完全无法接受那样的自己,时常为之感到懊恼,不愿面对,想要逃避。”

 

  “终于,在你解救了我那天晚上的庆功宴上,我发现自己无法逃避了,因为对你的那种情感已经强烈到我既无法忽视。我再也压抑不住对你的感情,只要我和你坐在一起,它就好像要从我的眼中、口中钻出来,我……我……”

 

  说到这里,御剑怜侍的讲述戛然而止,他用力咬了咬嘴唇,像是在以此告诫自己什么,将后面的话语全部咽回了腹中,过了好久,他似乎才重新地找到了在心中构思好的答案,换了一个开头继续说道:

 

  “也就是那个晚上,我们都喝了一些酒,你喝得尤其多,我因此不慎将对你的感情流露出了一些,被你发觉了……所以,你提出愿意试着和我交往,我们就是那时在一起的。”

 

  “或许,如果我能再掩饰得好一些,不让你发觉……”

 

  御剑怜侍再无法说下去,只能匆匆为他的讲述做了一个结尾,他的舌根尝到了一种难以言明的苦涩滋味,这使他下意识地抿紧了双唇。

 

  如果我能再掩饰得好一些,不让你发觉——这是他口中说的。

 

  如果我能掩饰得不那么好,让你发觉——这却是他心中的声音。

 

  他的思绪忍不住回溯到那个灯影摇曳的夜晚,他看着那个举着酒杯意气风发、顾盼生辉的青年,再次感受到心口既灼热又酸涩。是啊,在刚刚的讲述之中,只有最后的那一部分与事实相反,而他爱上成步堂、难以压抑对他的情感,又哪里有半分虚假呢,不同的只不过是那个时候的他煞费苦心、拼尽全力,才为自己保守住了这份绝望的心意,至今——直到成步堂龙一失忆之前,仍旧顽强地没有透露分毫。如果没有这件意外发生,或许,他真会将这份情感带入坟墓吧。

 

  可是,他又忍不住去想。

 

  如果,那个时候的他真的不慎展露出对成步堂龙一的情感,以那个家伙表现出的老好人的一面,说不定真的会为了照顾他的感受而提出交往。那样的话,到现在,他们就真的是已经交往一年多的恋人,他所说的一切都将由谎言变为现实。

 

  御剑怜侍……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他在心中这样问自己。

 

  以成步堂龙一对你的体贴和善意,反过来绑架他,御剑怜侍,你的幻想是多么卑劣啊……

 

  在心中苦笑的他,甚至没有发觉,哪怕是他自以为卑劣的痴心妄想,哪怕给他一个短暂将幻想变为现实的机会,他也不敢奢望成步堂龙一对他报以相同的情感。成步堂龙一会爱他……这在他的心中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这样的谎言哪怕说出来,也会立刻被成步堂龙一识穿吧,毕竟他只要稍稍在心中搜索,便能够发现,那里面根本没有爱他的痕迹啊。

 

  空气短暂地凝固了,成步堂龙一没能立刻作出回应,因为他的心绪此刻正被愕然占据着。

 

  作为天赋,他对他人语言中隐藏的深意有着极其敏锐的洞察力,这样的敏感是种不会随着失忆而丢失的本能。而就在刚刚,御剑怜侍的叙述之中,几乎每一字每一句都在昭示着一个无法忽视的矛盾,即便他再怎样信任御剑怜侍,却也难以对那不自然之处视而不见。

 

  在这段表述之中,御剑怜侍一直在强调自己单方面的情感,从未提及成步堂龙一对他有过怎样的示好,更没有讲到他们是怎样心意相通而开始交往,就好像这里存在一个他想要遮掩却又羞于遮掩的事实:成步堂龙一根本从未向他示爱过,更未对他表现出超越友谊的柔情,这位体贴的朋友只不过是因为舍不得见到友人爱而不得,才主动提出交往,而他根本不爱御剑怜侍!

 

  这……怎么可能!

 

  这样的发现让成步堂龙一感到出乎意料又难以置信。御剑怜侍为什么会做出这样荒诞的判断?自己平素究竟是什么样的态度才让御剑怜侍得出了如此悲观的结论?

 

  他不相信自己是一个热衷于隐匿自身情感的人,哪怕已经交往还不愿向恋人吐露自己的热情,因为就在他与御剑怜侍相处的短短一个下午,他已经无数次依循着自己的本能赞美对方,即便要隐忍这样的冲动也会费些力气。

 

  所以……这到底是为什么……?

 

  成步堂龙一并没有将这份惊愕表现在脸上,他仍旧保持着平静倾听的姿态,看着御剑怜侍隐隐陷入悲哀的眼神。他想要知道真相,但并不应该从他可怜的恋人这里再追问什么了,或许还是自己调查为好。

 

 

 

  06

 

 

 

  在决定要针对“真相”展开一定的“调查”后,成步堂龙一很快发现了一个方向。

 

  “对了,”他喜悦地轻拍了一下膝盖,就好像刚刚想出了什么好主意,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自然的神色:“我记得御剑之前说,我常常会给你发一些消息。如果我想知道我们平时交往的细节,不需要御剑告诉我,我直接看那些消息记录不就好了!”

 

  此话一出,成步堂龙一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御剑怜侍的表情出现了转瞬即逝的僵硬,随之而来的是隐蔽的慌乱和无措,就好像这是一个无法弥补的漏洞,而成步堂龙一比想象中更快地发现了它。成步堂龙一没有笑意地勾了勾嘴角,他想,御剑怜侍现在应该在后悔在之前的那一番“证词”中,加入了发消息这个细节了吧。

 

  是的,无论御剑怜侍再怎样捏造,总是有一些真实的记录来证明他们真正的关系,御剑怜侍只能祈祷着成步堂龙一能够因为头部的受伤而忽略它们。至于他们平时的聊天记录,几乎只是成步堂龙一向他发些朋友之间的傻话,而他的回复大多时候看起来不冷不热,绝对谈不上有多亲密——这仍旧是他刻意掩饰这份无望的爱意酿成的后果——只要成步堂龙一稍一翻阅,便立刻能够意识到,他们根本就没有御剑怜侍所说的那种“感情”!

 

  几乎容不得他思考对策,成步堂龙一已经拿出了电量所剩不多的手机,翻开了聊天记录的页面,御剑怜侍只能慌乱地试图解释:

 

  “我、我平时很忙,你的事情应该也不少,所以我们发消息其实也不是很频繁,我……”

 

  这番即兴表演很快无以为继,因为成步堂龙一看上去也没有将他说的话听进耳中,只是饶有兴趣且专心致志地盯着手机屏幕。

 

  御剑怜侍艰难地做了一次吞咽,紧张使他感到口干舌燥,他很快看见,被屏幕的蓝色光晕映得微微发亮的成步堂龙一的脸上,浮现出吃惊的神色。

 

  御剑怜侍近乎绝望地闭上了眼,开始等待最为残酷的宣判。

 

  “御剑……”他等到的却是成步堂龙一略显意味深长的笑语:“现在我相信了。”

 

  “相、相信了什么……”

 

  御剑怜侍难以遏制地露出比刚才的成步堂龙一还要惊愕的表情。

 

  “相信了,我真的很爱你。”

 

  成步堂龙一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御剑怜侍茫然地怔在原地,就像是闭上眼睛等待着死刑的囚犯,等来的却是一个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吻。不管成步堂龙一是怎样从那些纯粹朋友间闲谈的聊天记录中得出那个结论的,这对御剑怜侍来说都太过难以置信了,这让他几乎变成一尊忘记了呼吸的雕像,茫然地等待着成步堂龙一给出的解释。

 

  看到他愕然的样子,成步堂龙一再度勾了勾嘴角,他献宝似的将手中的屏幕递到他茫然无措的恋人面前,笑着解释道:

 

  “你看,一周前的早晨,我慌慌张张地发给御剑‘糟糕,我要迟到了’这样的信息。”

 

  “第二天的晚上我把加班后的夜宵拍摄下来发给御剑。”

 

  “三天前我给御剑发了我上班路上拍到的晨光里的猫咪。”

 

  “两天前的中午,我还在关心御剑今天有没有让你困扰的工作。”

 

  “就连昨天上午,我还在询问御剑最近什么时候能一起去吃个晚餐——哈哈,结果晚上我就住进医院了。”

 

  御剑怜侍的脸上仍旧带着化不开的迷茫。这些消息都是成步堂龙一发给他的,他当然熟悉它们,甚至早就偷偷无数次地阅读了他们,而他无比确信,这些只不过是成步堂龙一随口的闲聊,和“爱意”根本不沾边!

 

  成步堂龙一看着面前这张堪称英俊却总是让人联想起“苦大仇深”一词的面孔,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随即解释道:

 

  “就连上班迟到这样慌乱的时刻,我还想着给御剑发消息。”

 

  “吃着美味的夜宵时忍不住想,‘要是御剑在我身边该有多幸福’。”

 

  “看到路边可爱的猫咪,还会忍不住联想起最爱的御剑。”

 

  “百无聊赖的中午,心里想着‘御剑此时在做什么呢’。”

 

  “还有这个最明显的,‘什么时候能和御剑一起去吃个晚餐’,这摆明了就是在说,‘御剑我好想你’嘛!”

 

  成步堂龙已熄灭了手中的屏幕,而让那些闪烁的文字转移到了他明亮的眼眸之中,他的眼中闪耀起比屏幕更加照人的光彩,使得御剑怜侍几乎移不开眼睛。他坚定地笑道:

 

  “这些记录中的每一个字,我都能够感受到那背后热切的思念与爱,能够感受到等待回复时的期许,也能感受到得到回复时的喜悦。御剑,要知道,我对其他人可并没有这样的热情。对于这些情绪,我想,只有一个真相能够解释它们,那就是‘我爱你’。如果这个结论还不够准确,或许我可以说,‘我真的很爱你’。”

 

  御剑怜侍彻底地怔住了,他向来知道成步堂龙一擅长在法庭上牵强附会,却没想到他真的给那个全然是无稽之谈的结论找到了通顺的逻辑。一时间,他竟不知该对此报以怎样的感情,是因为对方主动给他的谎言提供了支持而窃喜,还是因为某些难以言明的理由而感到苦涩呢?

 

  成步堂……

 

  他在心中悲叹。

 

  你明明是那样聪明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偏容易被恋爱的假象所蒙蔽呢?

 

  不用想也知道,你过去肯定也这样想象着自己爱上过某个人,甚至把自己想象得那样深情,用自己编造出的爱的来蒙蔽自己的眼睛,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被心怀不轨的人利用和欺骗啊。

 

  他又不禁感到一阵苦涩。因为,现在他也成了那个利用成步堂恋爱幻想的人,他也成了那个卑劣的欺骗者。

 

  想到这里,他反而感慨于成步堂龙一这种能够迅速为自己找到笃定立足点的性格来,哪怕那些立足点大多是他一厢情愿地为自己塑造的,却不影响他是个有着坚定意志的人。

 

  “你明明才是那个失忆的人,但你却看起来那样镇定自若,比我还要自信。”御剑怜侍叹息。

 

  成步堂龙一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什么心绪闪过,随即他故意笑道:

 

  “我当然很迷茫啦。不过就在刚刚,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我找不到自我,把握不住任何事,不如就从我眼下唯一能把握住的已经确定的事实出发,以此为基点,再来重塑自我。”

 

  “而那个我刚刚把握到的事实就是,我爱你。所以,我现在正在做的是‘一心一意爱你的成步堂龙一’哦。”

 

  那双原本便饱含了种种深情的蓝色眼眸,在他说到“我爱你”的、这三个字时,仿佛被爱化作的火焰点燃,既流转着湿润的深邃,又燃烧着炽热的冲动。这绝不是表演,更不是牵强附会,成步堂龙一只是放开了对自己情感的压抑,将最直白的心意摆在御剑怜侍面前。

 

  那眼中闪烁的爱意光彩,仿佛映亮了御剑怜侍的脸庞,将温度传递给他已近绝望的心,在那本已一片冰凉的心底,逐渐生出一点微弱的火星,微弱到就连御剑怜侍本人也未能发觉。那双他深深迷恋着的眼,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有多爱面前这个男人,爱到那爱意已经像是插入他胸口的一把断刀,爱到心脏都为之隐隐作痛。

 

  成步堂龙一竟然说,他爱他,就好像在说一件多么理所应当的事一般。

 

  他爱他……成步堂龙一会爱他……那可是御剑怜侍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事啊!

 

  “你、你这家伙……”

 

  御剑怜侍慢慢低下头,装作揉捏紧绷已久的眉心,似乎在用这个动作掩饰着他双颊的绯红,当然了,在成步堂龙一的眼中,这样的掩饰无异于是欲盖弥彰的。

 

  哪怕明知道这是虚假的甜蜜,哪怕明知道这一切都建立在那个荒诞不经的谎言之上,御剑怜侍也难以抑制地看到了悲哀的喜悦,就好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在临终前终于到达了梦想中的天堂。

 

  “御剑……”看到自己的恋人在直白的示爱面前露出难以掩饰的羞涩,成步堂龙一的嘴角终于忍不住勾起一个得逞的笑容,他乘胜追击,趁着御剑怜侍将脸埋在手心之中的机会,悄悄从背后贴近了他,温热的胸膛紧挨着恋人紧绷的脊背,刻意让缭绕的吐息纠缠着他敏感的耳际,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暧昧道:

 

  “我真的很想变回那个能让御剑开心的自己,所以御剑可以教教我吗?我们平时独处时,我都会做些什么?”

 

  这位狡猾的恋人当然不是在真正地为了这个问题寻求一个答案。事实上,御剑怜侍的反应已经一定程度上将答案告诉了他,他虽然不知道御剑怜侍为什么会对他往常的爱意视而不见,但是,当一个机会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不打算就这样轻易地将其放过,他要不动声色地推自己的恋人一把,让他平素压抑的情感哪怕一点点地释放出来。

 

  他想要询问的真正问题,不是“我平时是怎样对待你”,而是“你平时希望得到我怎样的对待”!

 

  这既是对御剑怜侍的推动,同时也是为了满足他某个隐秘的趣味——有谁不想看到自己自尊心很强的恋人抑制不住对他的渴望,甚至因此战胜了羞耻,亲口说出希望被怎样对待呢!

 

  御剑怜侍或许并没有想得那样多,他仍旧沉浸在被求而不得的心上人热烈示爱的余韵之中,无论是灵魂还是肉体,都被一种轻飘飘的感受包裹,如同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坠入一场美梦,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而模糊。在这种如处云端的异常兴奋状态里,他的胆量与野心都不知不觉地滋长了,他向来死守的情感的堤坝出现了一处缺口,足以使他那些“多余情感”倾泻而出。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无论是身后传来的温度还是耳边缭绕的吐息,都让他心跳加速。胸膛起伏、眼眶发烫,却动弹不得,就好像一个快要失控的机械,正在不断地与本身的程序对抗着。他如在梦中一般,抑制着声音中的羞耻与颤抖,艰难地说:

 

  “你……你在周末的晚上,偶尔会带些食材来,亲手准备晚餐。说实在的,在这方面,我帮不上你什么忙,但是……但是你看起来并不介意,每次来做饭,都表现得很开心……”

 

  “我、我以前很少告诉你,其实我很喜欢你做的那些菜,它们很好吃,而且……越来越合我的胃口。”

 

  “晚饭之后,我们会坐在一起,你会陪我聊天,并不像是手机上的那种对话,而是真实的……能够看到彼此的表情,感受到对方心意的聊天。我总是期待你能再多找些话题,因为我始终不擅长做闲谈这种事……而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然后……有的时候,你会枕在我的腿上……有的时候,你会拉住我的手……”

 

  说到这里,御剑怜侍终于说不下去,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将心中那份天真的期盼说了出来,而这期盼简直就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写在粉色便笺纸上的情书一般,既稚拙又青涩。他立刻慌乱起来,连忙开口想要为自己刚刚失态的话语做出些弥补,至少不要让它们看起来那样天真,下一秒,他却彻底僵住了。

 

  一只温热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手。

 

  或许是因为成步堂龙一并不能确认他与御剑怜侍的亲密关系究竟到了哪一步,他虽然一直在毫不掩饰地表露爱意,却一整个晚上都谨慎且体贴地与“初次见面”的恋人保持着安全距离,没有鲁莽地尝试些超出界限的亲密举止,这既是对御剑怜侍的尊重,也是一种爱护。这还是他今晚第一次用他炽热的手掌握住恋人的手,一握之间传递着满是爱意的温存。

 

  “然后呢?”

 

  意味深长的声音再度于御剑怜侍的耳畔响起。

 

  成步堂龙一表现得就像是一个学步的稚子,那姿态几乎是在直白地对御剑怜侍说,我不知道要怎样做,我唯一知道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你怎样说我就怎样做。

 

  那是赤裸裸的诱导,诱导着御剑怜侍说出他更多的渴求,展露出更多的欲望,而在这个荒诞的夜晚,这些愿望都将被一一实现。

 

  “很晚了,明天还要上班!”

 

  御剑怜侍突然决绝地推开了紧贴着自己的“恋人”,他的身体已经像被欲望的沸水煮过一般烫,在不可避免的颤抖与更多反应到来之前,他慌乱地站起身,逃向了那个属于他的房间。只留下愣在原地的成步堂龙一,怅然若失地感受着怀中突然消失的温度。

 

  他隐约间有所明悟——他们的关系始终难以更进一步,说不定就是因为每到这样的关键时刻,都会触发御剑怜侍羞涩的逃离!

 

 

 

  07

 

  

 

  成步堂龙一站在御剑怜侍家的厨房之中,看着窗外色彩渐渐浓郁的夕阳,与拥堵在街道上的车流与人流,还有摆在面前料理台上的新鲜食材,若有所思地抚摸着线条柔和的下颌。

 

  不一会,他感受到口袋中的手机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便立刻将其拿出,看到屏幕上显示出一个熟悉的对话框。

 

  “我已经结束工作,很快就回家。”

 

  他的目光在“回家”这个词上流连片刻,很快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随即,他关闭了消息的页面,点开了手机自带的备忘录。其上一条一条陌生的记载跃入他的眼中:

 

  “×月×日,与御剑一起吃晚餐,他好像很喜欢××餐厅的照烧鸡肉,我觉得它的特点就是相对于其他同类更甜,以后可以试着请他吃一些甜口的菜品。”

 

  “×月×日,与御剑一起吃烤肉,他不太喜欢烤肉里的香菇,咬了两口就丢到一边了。以后要避免这种食材。”

 

  “×月×日,与御剑在街上散步,他看了一家周边商店的橱窗好几眼,那里最近好像是大将军的专柜,明天下班过去看看有什么能买给他的。”

 

  “×年×月,发现御剑喜欢吃……”

 

  “×年×月,发现御剑讨厌吃……”

 

  一条条记录积攒着,像是一块块青砖铺成了一条质朴的道路,蜿蜒着,带着难以掩饰的期许与爱,一步一步地,通向那个他的心上人。

 

  成步堂龙一将那屏幕轻轻贴在自己的胸口,他的心脏仿佛能够回忆起敲下那些记录时的感受,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逐渐与记下这些条目时的心跳契合了。

 

  无论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他都能够坚定地确认一点,他的心意从来就没有变过。其实就在昨晚他打开手机试图查看消息记录时,就已经看见了这些事无巨细到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惊叹的记录,一字字一句句,都通向着唯一的答案——他真的很爱那个作为记录对象的男人,无时无刻不在留意着他的好恶,想给他喜欢的一切——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能够那样坚定地告诉御剑怜侍,他爱他。

 

  而今天白天,御剑怜侍不知在回避着什么,早早地便丢下他这个还在失忆中的“病号”,赶往了检察局,反而为他留下了能将昨晚御剑怜侍说出的“期盼”化为现实的机会。于是他趁着下午出门散步的时机,去了一趟超市,按照备忘录中御剑饮食喜好的“白名单”,准备了几道简单的菜色。

 

  令他自己都惊讶的是,这些菜他不知暗地里练习过多少遍,以至于已经刻进了肌肉记忆里,哪怕失忆也对其得心应手。完成这几道不算复杂的菜肴后,他一边坐在桌旁静候下班归来的爱人,一边在心中嘲弄起那个用情颇深的自己。

 

  你啊你,成步堂龙一,你真是别太爱他了啊……

 

  然而,那个始终不能消去的疑惑,仍旧悬在他的心头,带给他一种不安的违和感——御剑口中的期盼,明明只是一些他随手就能办到的小事,为什么却一直卑微地积存在心底呢?要知道,那些期盼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微不足道到了让他感到心疼的地步。

 

  明明……御剑值得他很多很多的爱,也确实拥有他很多很多的爱,为什么,还这样一直压抑着自己呢?

 

  十分钟后,御剑怜侍难以置信地看着摆放在面前闪烁着诱人油光的菜品,又看了看额头上还缠绕着白色绷带的失忆患者,后者则摸了摸被绷带禁锢的后脑的黑发,露出一个颇显羞涩的笑容:

 

  “这些是我凭着仅存的印象做的,不知道做得成不成功……如果难吃的话,御剑可不要怪我哦。”

 

  御剑怜侍半晌无言,在心中盘算着“成步堂龙一失忆前做得最熟练的几道菜恰好是他从未对他人说过的最喜欢的菜色”的可能性,无法面对那几乎趋近于“0”的答案。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他第一次在下班进入家门的一瞬间,被家中充斥的温暖饭菜香气所包围,复杂的心情逐渐化作了一种沉默却柔软的力量,拥抱了他的心脏。

 

 

  08

 

 

 

  “御剑……”

 

  昏黄的灯影,柔软熟悉的沙发,宁静无声的夜晚,这一切就像一个琥珀色的梦境,黏稠的、温暖的,散发着干燥的甘甜味道。一切都变得那样慢,像是被沉在蜜液里,就连成步堂龙一的声音都变得闷闷的,浮动于带来安全感的封闭氛围之中。

 

  不知是不是环境过于温暖,御剑怜侍感到双颊发烫,腰背与肩膀都难以遏制地紧绷着,尤其是双腿已紧张到有些失去掌控。其实他知道,脸上的滚烫很有可能是因为一道过于热切的视线投注于其上。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有些气恼。往常面对这道时常使他难以招架的灼热视线时,他还可以用低下头、让刘海遮挡住面容的方式来回避,而今天就连这个往往有效的方式也失去作用,因为那视线正来自下方——来自他的大腿上!

 

  与他的紧张无措形成了鲜明对比的,成步堂龙一正悠然舒展、理所应当地枕在他紧绷的大腿上,甚至舒适地眯了眯眼,嘴角勾起满足惬意的笑容,御剑怜侍几乎要怀疑,他下一秒便会像犬科动物一样从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如同完成了狗生——不对,是人生——的终极理想,已经别无所求了一般。

 

  想到今晚发生的那些事,御剑怜侍又不禁心情复杂,甚至产生了一个荒诞的怀疑:失忆的究竟是成步堂龙一还是我?

 

  荒诞的事情自他下班后推开家门的那一刻起就在不断发生,先是嗅到家中飘散着饭菜诱人的香气,紧接着又心情复杂地意识到成步堂龙一这个失忆症患者凭着“本能”做出了一桌最合他胃口的饭菜。然后,理所应当地,成步堂龙一像一个十分有表现欲的戏剧主角一般,一边用身上的粉色围裙擦拭手上的水珠,一边从厨房中走了出来,给他在工作岗位上辛苦了一整天的爱人一个亲热的拥抱,殷勤地帮他换掉了外出的衣物,将他让到餐桌边,担忧他吃不饱一样,不停为他布菜。成步堂龙一虽然失忆,却没有失去他那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口才,哪怕自己没什么话题好说,还是尽职尽责地寻找着打开话题的方法,以“想要了解失忆前的事”为借口,不断恳求御剑给他讲这讲那,慢慢地气氛变得放松而活跃,一顿饭之间的功夫,御剑怜侍竟感到自己洗去了工作一天的疲惫,他感到胸口被什么暖和的东西填得满满的,变得前所未有地充实。

 

  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回到家中,就有温柔体贴又彼此知心的恋人献上一个充满爱意的拥抱,然后便能享受恋人悉心准备的晚餐,还能与恋人毫无顾忌地谈笑,结束了心满意足的晚餐之后,或许还能彼此依偎着,在沙发中或是卧室里享受一段耳鬓厮磨的浪漫时光,尽情地表达自己对恋人的依恋……如果这个轻松愉快夜晚发生在一对相伴多年的爱人或是相濡以沫的夫妻之间,一定是一段佳话,是这个世界上几乎每个人都会羡慕的幸福美满生活。对于正享受着这一切的御剑怜侍来说,却像是一场笼罩着不真实面纱的美梦,如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且摇摇欲坠。

 

  因为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

 

  从成步堂龙一拥抱了下班归来的他时,他就已经明白,这些都是他好心的朋友为了弥补他“恋人失忆”的痛苦而准备的,为了让他们的关系看起来仍旧是失忆前的样子,以此安抚他可能因此心慌意乱的情绪。

 

  是的,这就算知道这一场美梦,他仍旧几次几乎沉溺入其中。

 

  当成步堂龙一用那双饱含了柔情的双眼深深地望着他,深蓝的眼眸中忠实地倒映着他的身影,仿佛只将他放在心中,柔声对他倾诉着深情时,御剑怜侍绝望地发现,他不得不沉溺——成步堂龙一的眼眸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像是一片没有浮力的海,无论是一片轻盈洁白的羽毛,还是如薄纱一般缥缈的月光,都别想从那片静谧的海面上漂浮,只能无可奈何又心甘情愿地沉入其中。

 

  御剑怜侍就如同双手捧着五彩绚烂肥皂泡的男孩,将其当作平生得到的最珍贵的宝物,生怕将其碰破,小心翼翼得让他胸口酸楚。不同的是,天真的男孩发自内心地认为肥皂泡能成为他的珍藏品,而御剑怜侍知道,美梦就是美梦,不可能长久。即便是这样,他却还是绝望又满足地捧着那肥皂泡,在那脆弱的美梦破碎前,它仍旧是他平生得到的最珍贵的宝物。

 

  在这个过程中,御剑怜侍一直感到害怕,他怕上一秒他们还像一对亲密的恋人一样互诉衷肠、享受着彼此的深情,下一秒成步堂龙一就毫无征兆地恢复了记忆,怔怔地质问他“我们不是朋友吗”。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成步堂龙一也没有恢复记忆。御剑怜侍想着,这证明了成步堂龙一根本还没有真正把他当成恋人,若非如此他早就恢复记忆了,而这也证明了御剑怜侍的想法——今晚的一切温存都是成步堂龙一伪造的,是一种善意的“表演”,真正的成步堂龙一对他没有那种超出友谊范畴的感情。

 

  正因如此,混杂在恐惧与庆幸之中的,还有挥散不去的愧疚。

 

  御剑怜侍始终没有忘记,今晚享受的这一切,都是他用一个谎言从他最好的朋友那里骗取的,他只是一个偷窃了蜜糖的小偷。蜜糖越是甜蜜,越是让他欲罢不能,他就越是不能忽视、甚至越是痛苦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他偷来的。

 

  其实当那一桌香气四溢的菜肴摆在他面前时,他就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成步堂龙一在按照他昨天说的那些相处方式,一项一项地完成。因此,当他们用完晚餐,一起收拾了餐桌,心满意足地坐到了沙发上时,御剑怜侍已经预感到将要有什么事发生,因此,他难以克制地浑身紧绷,当然,最紧张的还是大腿的肌肉。

 

  之后发生的事几乎完全不出所料,成步堂龙一像是已经实践过百遍千遍一般,熟练而自然地躺在了御剑怜侍的大腿上,如果御剑怜侍前一个晚上描述的那些相处模式是一张计划表,那么成步堂龙一很出色地完成了它们,并在满足地躺于恋人大腿上的瞬间,将这最后一项也画上了勾。

 

  他躺在御剑怜侍因过度紧张而有些僵硬的大腿上,甚至小小地伸了个懒腰,那神情活像是完成了主人给的任务的大型犬,滚到坐于沙发的主人怀里,大大方方地翻开肚皮求奖励。

 

  然而,不知为什么,内心无时无刻不承受着挣扎的煎熬的御剑怜侍,在看到卧于自己大腿上的熟悉的好朋友露出的满足笑容时,他的嘴角也不禁扬起,呈现出一个前所未有的温柔弧度。

 

  他小心翼翼地,像是害怕碰破那肥皂泡一般,将手背轻轻贴在了心上人的面颊上。

 

  成步堂龙一的脸颊也很烫,和他一样烫。

 

  于是成步堂龙一也会心地笑了。回应御剑怜侍的是热切的目光,还有成步堂龙一抬起的一只手,轻柔地拂过他垂下的刘海,帮他将其撩到耳后。

 

  他们就这样彼此注视着,像是着迷于映出自己的对方眼眸,又像是要将对方此刻的样子永久地刻在心上,静静地、长久地,注视着。

 

  过了很久,成步堂龙一用如在梦中的飘忽语气,轻声地开口:

 

  “御剑……如果我一直不恢复记忆,你会伤心吗?”

 

  御剑怜侍微微地怔住了,随后便是深藏在心里的苦笑。

 

  他想,对了,成步堂并不知道,他一直不恢复记忆,意味着他一直没有将我当成真正的恋人,而事实上,那很可能就是现实——成步堂永远都不会把我当成真正恋人的,因为他的潜意识永远知道,他并不爱我。

 

  可是,那深藏的一丝庆幸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如果成步堂龙一一直不恢复记忆,我们之间就一直维持这种虚假的柔情,御剑怜侍,难道你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吗?

 

  自己做梦也就罢了,还要拖着善意的成步堂陪你做梦。你……真是一个卑劣的家伙啊……

 

  想到这里,御剑怜侍内心的苦笑中多了几分悲哀。然而他并没有将其表现在脸上,经过了两个夜晚,他已经能勉强在成步堂龙一面前掩饰内心的一些波动,此时只是没什么异常地沉吟片刻,状若无事般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

 

  成步堂龙一的脸微微红了,随即,他露出一个堪称招牌的温厚笑容: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觉得,现在也挺好的。不知道以前的我过得是不是幸福,但至少我现在真的很幸福。”

 

  “那些原本已经体验过的事,因为失忆,都可以当成‘第一次’再体验一次,既开心又新鲜,还有一点紧张,但又很满足。我在想,失忆也不一定是一件坏事。”

 

  说到这,他将那略显羞涩和笨拙的笑容收敛了一点,深深地望向恋人有些躲闪的眼,眼眸之中满是闪烁的诚恳:

 

  “当然,这一切都要感谢御剑你。因为有你陪伴,我才能像现在这样坚定又安心,不恐惧也不迷茫,甚至还能享受现在这样幸福的时光呢。”

 

  御剑怜侍半晌无言,这番话语像是一颗炽热的流星,划过他寂寥如天鹅绒幕布般的心,在他的眼中留下一道余热未消的灼痕,他胸膛起伏、眼眶微热,像是有什么积存在心头很久很久的话语,就要冲破胸膛的阻隔,发芽开花。可是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皱眉,什么也没有说。

 

  “御剑……”

 

  他艰难地移开目光,感受到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掌覆上他的脸颊,用拇指上略显粗糙的笔茧,珍重地摩挲着他颧骨上的皮肤,像是在爱抚一件苦苦追寻多年的宝物。

 

  “御剑……那个……”成步堂龙一带着羞涩笑意的话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似乎因为笨拙的羞涩而变得欲言又止:“我之前其实就想问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发展到哪一步了?毕竟都已经交往了一年多了嘛……你知道的,我指的是亲密的程度那方面的……”

 

  成步堂龙一小心翼翼的询问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寂静的空气中,只能听到两颗心脏在以越来越相似的频率剧烈跳动。他不易察觉地吸了口气,再度小心地开口:

 

  “可以……亲你吗?”

 

  这一次,御剑怜侍用力地闭上了眼。

 

  很快,他感受到那阵带着熟悉味道的微凉鼻息,缭绕于他的面前。先是悬浮于他不自觉皱起的眉心,盘旋片刻,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犹豫。慢慢地,那鼻息向下,逡巡于他高挺的鼻梁,几次恍惚间,他都感到鼻尖几乎触碰到什么湿润柔软的事物,那种触碰的幻觉却又很快消散了。他的睫毛抖了又抖,几次忍不住想要睁开双眼,看一看那张始终牵动着他心弦的面孔。心跳越来越快,将短短几秒的时间拉得太过漫长,他几乎要以为成步堂龙一终于意识到自己对他难以下口,而下一秒,他的嘴唇毫无征兆地感受到了柔软温热的触感。

 

  得到了应许的成步堂龙一,选择了轻吻他的嘴唇。

 

  仅仅是干燥唇面之间的紧贴,却像是一点火星落在他积存的火药仓库,险些将他压抑多年的情感全部引燃。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感到成步堂龙一在分开前轻轻咬了一下他的唇瓣,那触感在这个“吻”结束后仍旧长久地停留于他的唇上,以至于他久久不敢确定这一吻是否已经结束,因此不敢睁开双眼。

 

  而就在他即将忍不住睁开眼时,那熟悉的气息忽然缭绕至他的耳畔,吐出了一句令他颤粟的耳语:

 

  “今晚可以到御剑的房间睡吗?”

 

 

  09

 

 

 

  御剑怜侍半蹲在浴室的地面上,有些痛苦地捂住了面颊。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后颈处还残留着成步堂龙一的吐息带来的酥麻之感。

 

  刚才的几秒钟,对他来说就像是几个混乱拼凑在一起的梦境,比梦到太空旅行或是穿越到大将军的世界还要虚幻而荒诞。他被这一种美梦一般的氛围感染,已经失去了对自己思绪的掌控,一切反应全部都被交给了本能。而事实证明,本能是没有什么理智可言的,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应激一般地推开成步堂龙一,一边失态地大喊着“我先去洗个澡”,一边慌不择路地躲进了浴室之中。

 

  而现在,理智逐渐回笼的他,被懊悔与不安的情绪彻底吞没了。

 

  仅仅是回想起刚才自己过激的举动,就让他忍不住心慌意乱、不敢面对——成步堂龙一只是轻轻亲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并且毫无异样地表示想要去他的房间睡,甚至还强调了是“今晚”,而没有说“现在”,他竟如同迫不及待一般飞奔进浴室——成步堂龙一只是说想和他同床,而他竟莫名其妙地跑进了浴室打算洗澡,这到底算什么啊!

 

  想到这里,御剑怜侍便忍不住想要将绫里家的法器借来,再将成步堂龙一敲失忆一次,可是想到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另有其人不得不肩负起扮演成步堂龙一恋人的工作,他又觉得自己难辞其咎、必须负责到底。

 

  抱头逃避了片刻之后,他还是艰难地站起身,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最初的慌乱与羞耻褪去后,在他心中沉淀为了浓郁的内疚与力不从心。

 

  就算成步堂龙一真有与他发生更深入关系的意图,他也应当明确地拒绝,就算找一个再蹩脚的理由,冒着被成步堂龙一怀疑的风险,也不应当让事态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之前那些“表演”,因为并没有真正损害到成步堂,他还能以帮助挚友恢复记忆为借口,让自己不那么愧疚。但现在,御剑怜侍心知肚明,即将发生的事已经不只是一种欺骗,而是实质性的损害。成步堂龙一对他并没有那方面的兴趣,而他也绝不是一个合宜的对象,更不可能给成步堂真正带来什么满足的体验,如果真正发生了那种事,恐怕这在成步堂找回记忆之后,将会成为一段很不愉快的回忆,甚至是一段阴影吧……

 

  如果那个时候没能将心迹藏得那样好,能够不小心被成步堂发觉就好了。

 

  如果那个时候能真正鼓起勇气,将自己的心迹好好告诉成步堂就好了。

 

  要是这样,说不定,现在我们已经真正地在一起,真正交往了一年多了……

 

  御剑怜侍的心中,再次浮现出向成步堂讲述他编造的故事时的感触。

 

  可是,如果真的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能鼓起那样的勇气吗,他真的能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将心迹坦白给最为珍视的友人?

 

  不会的。

 

  他做不到的,也不会去那么做。

 

  所以,他只有一次机会,只有这一次把他的梦想化为现实的机会,只有这一次真正地以恋人的名义拥抱他的机会。

 

  御剑怜侍,你真是个卑劣的男人啊……他的心中,逐渐涌起一种荒诞的悲壮。

 

  可是……卑劣的人就没有幻想的权利吗?拜托了……就这一次,让我做一次拥有你的梦吧,哪怕梦醒之后是永久的失去……!

 

  羞愧与痛苦煎迫着御剑怜侍的心脏,而那其中,已经没有了懊悔。他已经抱定了最惨烈的觉悟,决心在成步堂恢复记忆之后,郑重地向他道歉,并且无论他接受与否,都会发誓再也不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个夜晚将会是他第一次真正拥抱心爱的男人,同时,也可能就是诀别。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之前成步堂询问他们的关系进展到哪一步时,他因羞耻心的作祟,没能告诉成步堂“我们什么都还没发生”,成步堂龙一或许因此误解为了他们已经做过很多事,所以自己才因羞赧而给不出答案。为了将这个谎言延续下去,等下在卧室之中,他必须想方设法表现的自然娴熟,甚至表现出适当的期待和享受,只有这样,才能为他们之间的恋爱关系提供更多证据。

 

  然而,他到底要怎么做……?

 

  难道……要寄希望于一个已经失去记忆的病人主动吗……

 

  御剑怜侍深呼吸了一下,拿出面对罪恶时的决心,短暂克服了羞耻心,打开了手机,检索起来。那些信息很快使他变成一锅煮沸冒泡的热粥,自头顶袅袅升起无形的青烟。

 

  终于,在他因那些讲述经验的“教程”难堪到钻至地底之前,他终于艰难地熄灭了屏幕,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万能的互联网也绝不可能赋予他真正意义上的实战经验。

 

  只能听天由命了。

 

  

 

  10

 

 

  当成步堂龙一披着浴袍,悠闲地哼唱着自被封印的记忆中泄露出的某几段曲调,边擦着半干的短发边走入卧室时,看到的景象让他不禁一怔,险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回到了中学时代,因犯错而被严厉的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不然,怎么会有一个面沉似水、正襟危坐、浑身缭绕黑气的男人,如雕像一般笔挺地坐在床边,用堪称凶恶的眼神瞪视着他?

 

  这画面与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批评教育的区别,只在于这个肃然危坐的严肃男人,身穿称得上慵懒可爱的粉红睡衣。

 

  当然了,还有配套的粉红拖鞋。这拖鞋的蓝色情侣款目前还踩在成步堂龙一的脚下呢。

 

  怔了一秒后,成步堂龙一立刻就明白了事情的展开,花了好几秒的时间,才终于压抑下在那凶恶目光之中笑出声来的冲动。

 

  差不多一小时前,他情不自禁地亲吻了自己的恋人,并怀着期待的心情,请求与他同床共枕,然后事情便发展成了眼前的样子。事实上,在他向御剑怜侍询问“他们的关系进展到哪一步”之前,他就已经将答案猜出了七七八八,那样问有一定的原因是想看御剑在理解了他话中真实含义后露出的羞涩神情,虽说不上坏心眼,却也洗不脱狡猾的嫌疑。而敏感的御剑怜侍看起来比他预想的想得更多。他提出想要同床共枕,虽也有将关系推进一步的期盼,却也没有抱着一定要发生什么的想法,毕竟他们已经是彼此确定了心意的恋人,还固执地分居在两个房间之中多少有些古怪,当然了,如果能借着这个机会,更多地与他心爱的御剑亲密接触一下,也不失为一件令他期待的好事。

 

  而御剑怜侍显然误解了什么,才有了如今这样紧张到“面目凶恶”的姿态。

 

  成步堂龙一在心中暗笑一声,再次感慨自己恋人的可爱,随后缓步走到床边,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坐于御剑怜侍身旁,既不解释什么,来让对方放松下来,也不主动做出接触,来加深对方的误会。

 

  他就那样坐着,姿态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一般。

 

  慢慢地,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柑橘甜香的靠近,裹挟着蒸腾的湿润气息,带着柔软的肌肤触感贴在他手臂上。哪怕隔着浴袍的布料,还是能够让人清晰地感受到正紧贴着他手臂的是怎样成熟丰腴、微微颤动着的果实。御剑怜侍的发尾还带着刚刚沐浴残留的水珠,湿漉漉地扫过他脖颈,像是一只猫咪正用柔软粗糙的粉色舌尖,小心翼翼却又亲昵地舔着他颈侧。

 

  成步堂龙一只是失忆了,并不是变成了圣人,那种自本能深处涌起的贪婪顿时充斥着他的脑海,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回荡着,不断提醒着他现在靠在他肩上的是他的恋人,是他如同爱自己的生命一般爱着的男人,而他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能彻底将他拥入怀中,将他拆吃入腹,让那个骄傲矜持的男人彻底成为他的所有物。

 

  不知为何,当这样的念头浮现于心,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脑海之中好像有什么松动了,就好像那里原本有一道无形的墙壁,抑或有一面难以用语言描述的镜子,原本镜子两边是同样的世界,镜中人与镜子外的人做着同样的举止,而现在,违和感出现了,竟有一个镜中之人的举动与它位于镜子外的本体强烈地错位了,这样的违背让那镜子颤抖起来,无声无息之间出现了道道裂痕,仿佛即将不能维持自己的存在了。

 

  就在成步堂龙一精神出现恍惚的片刻,他忽然感到腿间一凉,愕然地发现,御剑怜侍虽然保持着紧咬下唇、移开目光的状态,但他紧张而微微发凉的手指,不知何时越过了浴袍的阻碍,探入了成步堂龙一的双腿之间。“可怜”的“失忆症患者”顿时感到血气上涌,大脑一片空白,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挣扎着回荡:

 

  这发展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他喉头蠕动了一下,努力压抑下出口阻止恋人莽撞行为的话语,忍不住也学御剑怜侍的样子紧闭起双眼,皱眉忍受御剑怜侍这冰凉而僵硬的手对他施以的生疏讨好,逐渐地,他虽然并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舒适,却另外品味出一种独特的甜蜜滋味。

 

  他能感受到,御剑怜侍正在努力地强装镇定,尽其所能地侍奉着他,这样笨拙的御剑,或许相比于真正经验丰富的御剑更让他觉得可爱到难以忍受。不知不觉间,他的嘴角已经带上了一抹由衷的笑,他看着御剑怜侍通红的耳尖与后颈,心中涌起了压抑不住的深深柔情。

 

  这是我的恋人,我最爱的人。他再次坚定地这样想。就在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那面镜子将要破碎的感觉再度使他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御剑怜侍当然能够察觉,自己拼尽全力的努力始终是无用功。起初,他只是不知所措,紧接着他开始感受到一种绝望,越是努力,这种绝望便越明显。成步堂龙一的反应无异于在昭告他一个冰冷的事实——无论他再怎样抛弃自尊、不知廉耻,都不会有任何作用,因为他在成步堂的眼中,根本不存在那种超越友谊的吸引力,他的行为在成步堂龙一看来,说不定还十分恶心。

 

  一种难以抑制的无措与耻辱煎熬着他,他眼眶干热,胸膛剧烈起伏,身体甚至开始微微颤动,而他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慌乱无章法,到了最后几乎颤抖到无法正常地运作。

 

  他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呼唤他的名字,而他已经陷入崩溃的边缘,甚至无心去分辨心上人的话,就在他即将达到极限、落荒而逃的前一秒,他的手腕突地被人用力攥住了。

 

  “对不起……!”他脱口而出,声音竟不觉带上了几分哽咽:“对不起,成步堂,我……我们……我们还没有……”

 

  他的声音是那样颤栗,几乎下一秒就会化作泣音,而与之相对的,成步堂龙一的声音却是那样平静,平静而坚定:

 

  “我知道。”

 

  成步堂龙一用这样不容置疑的口吻打断了御剑怜侍不知所措的致歉,停顿了一秒后才继续道:

 

  “我知道,但是……不趁这个机会试试吗?”

 

  他的话语竟带上了几分温柔的笑意,御剑怜侍下意识便诧异地扭头,在成步堂龙一幽邃的深蓝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狼狈的倒影,那倒影就这样毫无抵抗地沉入了成步堂龙一眼睛的那片海,像是无法逃脱某个宿命。他难以置信地发现,成步堂龙一的眼中不但没有嘲弄或是厌恶,甚至满含了爱护与珍惜。

 

  他真切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恍然之间,他又看到那双幽蓝的眼眸凑近了他,一个清澈的声音带着化不开的笑意对他说:

 

  “那个……御剑,我不是故意打断你的。不过我觉得,说不定从接吻开始能更快进入状态,你觉得呢?”

 

  御剑怜侍听天由命一般地闭上了眼,紧接着,他只感到嘴唇一热,鼻息、柔软的触感一同到来,成步堂龙一先是小心翼翼地磨蹭着他的唇面,贪婪地渴饮着他的鼻息,体贴地让这样的厮磨带给他适应与放松的间歇。随后,他轻轻含住了御剑怜侍的唇瓣,如同品尝一颗渴望已久的果实一般,津津有味地舔舐吮吸。御剑怜侍的大脑已经形不成任何思绪,他绝望地把自己交给了成步堂,任由对方叩开他的唇齿,品尝他那条在法庭上尽显威能的舌头,将他口腔之中的每一片软肉都占为己有。不知过了多久,他死水一般的脑海像是有一滴水珠迸溅入其中,泛起一层层的涟漪,他猛地惊醒了——这是一个吻,一个切实的吻,一个就连在梦中都不敢奢望的,来自他最爱的人,甚至还是一个饱含了爱意的吻!

 

  那一瞬间,他的胸膛与眼眶一热,酸涩的情感绝望地淹没了他。

 

  他想起来了,这是他偷窃来的,这是他偷窃来的蜜糖的滋味啊!

 

  他突然用尽全力地回吻了成步堂龙一,双臂紧紧攀上他的脖颈,与他热切地交缠着,就仿佛,今晚就将是他与怀中心爱已久的男人最后的分别。

 

  就在他双臂攀上成步堂龙一的脖颈的那一瞬,他明显地感受到成步堂龙一僵住了,像是突然脑海一片空白,遗忘了正在做的所有事。御剑怜侍慌乱地停止地拥吻,压抑着声音之中的颤抖,紧张地问道:

 

  “怎么了?”

 

  成步堂龙一的视线转向他,不知为何,那目光竟使他脊背一寒——那是一个饥饿了许久的人看到美味佳肴的眼神,是充斥着本能渴求的眼神,就像一个初生的黑洞,要吞噬一切触及之物,而他就是那个即将成为食物的被吞噬对象!

 

  “御剑。”

 

  成步堂龙一低声呼唤了他的名字,那相较他本来的声音,带上了一种压抑的嘶哑。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脑海再度一片空白,就这样毫无抵抗地被这个突然打开了某种开关的男人,握着手腕死死押在床头。

 

  撕咬一般的拥吻,吞噬一般的品尝,很快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留下了成步堂龙一贪婪渴求的痕迹,可这个男人仍旧不能感到满足,不断地向他索取着。

 

  御剑怜侍从未见过这样的成步堂龙一,在他眼中的挚友永远是好脾气的、体贴的、温柔的,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害他的举动,在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忽略他的感受,而就在这个夜晚,成步堂龙一像是变了一个人,疯狂地压榨他,甚至刻意逼迫出他脆弱的一面,渴饮着他的慌乱与抗拒。他彻底地不知所措了,从心底感受到一种惶恐,哪怕是刚刚失去记忆的成步堂龙一也未曾让他感受到这样的陌生,就如同被封印在匣中的深渊终于无所顾忌地揭开了封印它的匣盖,泄露出的危险与锋利令人胆寒。

 

  这是一种惩罚。御剑怜侍在混乱的思绪之间产生了这个念头。这是对他卑劣的欺骗与偷窃的惩罚,这是他这个卑鄙的窃贼应得的!

 

  他那样地不安、委屈与惶恐,却像是一个沉浮于狂澜之中、即将溺死的人,本能地紧握住成步堂龙一赤裸的肩膀,骨节已然因为用力过度而失血发白,混乱地呼唤着成步堂龙一的名字,声音颤抖着,压抑着无助的哭腔,这已是他近乎抛弃尊严的乞求,拼命用缺乏经验的身体表达着顺从与臣服,试图以此来换取成步堂龙一能停止他惩罚的行为,能对他报以温柔的怜悯。可是,陷入了某种陌生状态的成步堂龙一竟对此视而不见,他像是无比迫切地要将怀中的男人据为己有,为此已不顾一切。恐惧与内疚不断冲击着御剑怜侍的心智,与令他惶恐的快感相交织,他的理智已如浪头被抛飞的小舟,时而沉入绝望的深海,时而又被颠上一片纯白的云霄。

 

  然而,成步堂龙一每一次即将抵达窒息的深吻,都让他品尝到心爱之人灵魂的味道,而他也毫不吝惜地献上自己的灵魂,一步步毫无悔意地追寻着灵肉的合一。

 

  到了最后,他已经失去了全部的念头。这是一场世界上最残忍的惩罚,他悲喜交加、难以自持,痛楚让他感受到切实的结合,这让他发自本能地满足。他既占有着成步堂龙一,也在被成步堂龙一占有,这是美梦中都难以寻觅的,他心中的狂喜与愧疚不断攀上新的高峰。

 

  还有绝望。

 

  这个夜晚将是他们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哪怕有千万般的不舍,他也会在天亮之前永远离开这里,离开成步堂龙一。他这一生的所有希望所有爱意,都会倾尽于这个荒诞如美梦的夜里。

 

  “对不起……”他无意识地发出痛苦的泣音:“成步堂……对不起……”

 

  他就这样重复着,如同为了件小事惶恐地反复道歉的孩子,一边搂紧成步堂龙一滚烫的脊背,一边本能地如此哭喊。他感到两道滚烫自面颊上滑落,而在它们彻底失去温度、变得冰凉之前,成步堂龙一舐去了它们。下一秒,在快感交织成的洪流里,两个人同时抵达了难以言喻的顶峰。

 

  寂静的房间之中,只剩下逐渐沉淀的混乱呼吸之声,以及,逐渐变得难以抑制的抽噎。

 

  “对不起……对不起成步堂……”

 

  御剑怜侍艰难地坐起身,松开了原本紧握着成步堂龙一手腕的手,慌忙遮掩着自己狼狈的脸孔,他似乎还想要逃避什么,却被巨大的内疚所吞没,再也无法忍受那个一直刺痛着他的秘密:

 

  “对不起……”

 

  “我欺骗了你,这一切都是谎言……我们不是什么情侣,从来没有交往过……”

 

  “我……我……对不起……”

 

  成步堂龙一并没有立刻打断他痛苦的剖白,只是深深地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真切地疼惜,直到他混乱地将心中的愧疚发泄出来,开始重复起无意义的道歉,他才平静地说:

 

  “我知道。”

 

  “都是我的错,如果你要恨我,我也没有半句怨言,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什么?”

 

  御剑怜侍像是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直到将口中道歉的话语说尽,才猛然意识到,好像有一个平淡的声音被淹没在他混乱的剖白中,他怔怔地望向成步堂龙一,脸上还残留着狼狈的水痕,那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他无比费解,向着成步堂龙一求解的眼神逐渐变为了难以置信。

 

  “我知道的。”成步堂龙一重复道。他眼中满是爱怜与无奈,伸出双手捧着那张牵动他心弦的脸,小心翼翼地吻去了御剑怜侍睫毛间闪烁的泪珠,似乎在用掌心的温度融化他眼中的迷茫。

 

  “你……你恢复记忆了。”

 

  御剑怜侍的脸上顿时染上了惊慌,下意识便要挣扎逃离,仿佛面对的不是心爱的男人,而是即将戳破他最后尊严的魔鬼。就在他即将逃离之际,却有一双有力的手掌,以温柔却不容拒绝的力量握住了他的双肩。

 

  成步堂龙一将他拉住了,用灼热的视线迫使御剑怜侍与他对视,在御剑怜侍终于不再本能地逃跑后,他的目光才稍显无奈地柔和了下来:

 

  “其实在今晚第一次与你接吻的时候,我的记忆就已经恢复了。我不知道真宵是怎么和你说的,不过根据我那时的感受,我的记忆应该是被封印在一面类似镜子的法器里了吧。破解封印的方法是捏造一段记忆,让记忆的主人相信并当成是真正的记忆,这样镜子里与镜子外的画面就产生了偏差,而它们又同样是真实的,彼此互为对方的本体与倒影,这对于一面镜子来说是一种悖论,它因此无法维持存在,才让封印破碎了。”

 

  在这番解释之下,御剑怜侍的表情变得更加茫然了,最先让他产生反应的竟不是绫里真宵对他隐瞒了破解封印的真实方法,而是成步堂龙一口中“记忆的主人将捏造的记忆视为真实”,那表示成步堂龙一确实已经看穿了他的谎言,也明白了这两天来的行为意味着什么。羞耻心再次向他袭来,他看上去似乎将要再次挣脱成步堂龙一的双手逃离,却突然被揽入一个带着熟悉温度与气息的怀抱。

 

  “御剑……”

 

  一只生着笔茧略显粗糙的手掌抚过他光裸的脊背,将他不由自主的战栗细细地抚平。成步堂龙一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他本想再对这两日的事做些解释,看到心上人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却疼惜地将那些不再重要的细节咽回了腹中。

 

  此刻,除了怀中的人,再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谢谢你,御剑。多亏了你,我才找回了我自己。在吻上你的那一瞬间,我感到心底里涌现出的爱意快要把我淹没了,我第一次那样由衷那样真切地感受到,你是我想要用一生去爱的人。”

 

  他收紧环抱着御剑怜侍的手臂,感受着怀中身体细细的颤抖,试图将安稳的力量传递给似乎陷入了应激状态的爱人。

 

  “你为了让我恢复记忆所说的那些话,或许原本并不是实情,但我能恢复记忆说明,它们现在已经变成现实了。”

 

  “御剑并没有欺骗我,也没有说谎,因为它们都已经是事实了。我们是真正的爱侣,再没有其他的答案。”

 

  成步堂龙一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些“伪造”出的记忆原本被包裹在一个晶莹的气泡中,当他说出这些话语时,他深切地感受到,这个气泡悄无声息地破碎了,其中的记忆缓慢地沉入他真实的记忆海洋,逐渐溶解,再也不分彼此。再那其中竟包裹着亮晶晶的“真相”,它们并没有被溶解,竟然像是两颗闪烁的启明星一般,浮在他记忆的海洋之中,将这片朦胧的大海全部地照亮了。

 

  这两枚包裹在“虚假”中的“真相”是……

 

  “当然了,御剑伪造的那些记忆里也有两个明显的真相嘛。”

 

  成步堂龙一露出了笑容,再度捧起御剑怜侍泪痕未干的脸,欣慰地看着那双几乎化为灰烬的颜色的绝望双眼中后知后觉地闪烁其一点点难以置信的光火,坚定地说:

 

  “这两个真相就是……”

 

  “御剑始终是那样地爱我。”

 

  “而我也始终那样地爱你。”

 

 

 

   11

 

 

  

 

  “所以……就是这个东西封印了我的记忆……?”

 

  两个大男人略显沉默地坐在餐桌的两端,在这原本应该用于摆放菜品的桌面上,正摆放着一面巴掌大小、造型古朴的铜镜,铜镜原本光滑的表面如今已布满蜘蛛网一般错综复杂的裂痕,就好像被谁从镜子的那一端将它打破了一般。

 

  御剑怜侍并没有做出回答,因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今天早些时候,绫里真宵带着这面已经破碎的铜镜前来拜访,据说是早晨看到铜镜破裂,猜想成步堂哥昨晚应该恢复了记忆,所以来探望一番。她表现得十分怯懦不安,似乎反倒因为成步堂龙一恢复记忆而小心翼翼,担忧着事情的真正结局,在听说刚刚恢复记忆的病号若无其事地出门买菜后,她全然不顾御剑怜侍挽留她一起用餐的尝试,甚至摆脱了美食的诱惑,慌慌张张地便逃离了。

 

  不过好在,她担忧中的某种展开实际上并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事情似乎像她所期待的那样,迎来了一个令人欣慰的结局。虽然突如其来的互通心意让早就习惯了隐藏对彼此的感情的两个人,短暂地陷入一种尴尬而羞涩的境地,分别顶着两对发红的耳尖,每次目光不小心相触,带来的都是一阵小小的兵荒马乱。那些原本费尽心思才在对方面前隐藏好的心意,竟然因为这一次意外的失忆,就这样被自己慷慨地尽数摆在了对方面前,这简直太过羞耻。好在羞耻的并不只是自己,对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这多少让他们得到了些许安慰,当然,还有一丝萦绕在心头的甜蜜。

 

  在沉默了片刻后,成步堂龙一轻咳一声:

 

  “咳……说不定,我们两个还要感谢这枚镜子呢。要不是它帮忙,我真不敢想象这辈子还能听到御剑说爱我。”

 

  他口中虽然说着镜子,用将意味深长的眼神投向自己面前的挚友——不,经过这场混乱的意外,他们已经无可避免地成为了真正的“恋人”。

 

  感受到成步堂龙一意味深长的眼神,御剑怜侍不太明显地冷哼一声,寸步不让地抬起头,用同样意味深长的眼神回望过去,似乎是在回应对方的挑衅:

 

  “呵呵,说的也是啊,如果不是它,我还不知道你那些消息里还藏着那些‘奥秘’呢。”

 

  成步堂龙一的表情顿时隐有扭曲,想到自己失忆这段时间里对心上人热情洋溢地告白,也忍不住红了脸颊:

 

  “呵呵……彼此彼此吧。”

 

  他略显心虚地说。说完后,他隐约看见御剑怜侍微勾的嘴角,也忍不住在唇边带上了一抹会心的笑容。

 

  而在餐桌之下,两只手终于握紧了彼此。

 

  

 

  

 

End.

 

 

 

解禁于《Night&Day》的第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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