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御/试阅】Vanity(第四章)

小博美
  

  第四章

  并不是所有人都见过流星。当然,更少人知道,当流星带着难以抵挡的光飞奔向你怀中时的感受。

  你或许会发现原来你一直生活在一个由无数透明的教条织成的空壳里,你已经忘了它的存在,因为你的一举一动都已经训练有素,今年是你生活在这枚空壳中的第十几个年头,你已经熟练到再也不会触碰到它无形的边界。

  但流星的火焰烧熔了它。

  十几年的厚厚的茧房,出现了一个被力量与温度共同撕开的缺口,这件事只有流星能够办得到。流星,出现得足够突然,奔赴得不容拒绝,又沉重,又滚烫,又有力,又明亮,他是“撞”进来的,撞得结结实实,像一场车祸,或许比这还要更震撼。

  真是……太莽撞了……

  迈尔斯·埃奇沃思在从休息厅走向宴会厅的路上一直深深低着头,这样的行走姿态简直与他常年受到的教育和训练截然相反,他第一次希望所有人都忽视他,甚至生平第一次在不经意间回避了所有目光,而不是堂堂正正地回以坚定的视线,如果弗朗西斯卡女士在这里,她一定会发现他的奇怪,但遗憾的是她此刻不知身在何处,因此没有任何人意识到迈尔斯·埃奇沃思的反常——至于他自己,他现在正处于生平仅见的慌乱当中,姿态上的反常早已无暇顾及,此时此刻的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奇怪。

  很奇怪,但说不出究竟奇怪在什么地方,或许是心跳得前所未有地用力,又或许是心跳的频率不断变动,但如果描述得更准确些——迈尔斯·埃奇沃思想,他的心脏突然不知该怎么跳了。

  就像是一个记事以来就会行走的人,在经历了某件事的冲击后,突然遗忘了如何走路,那明明是理所当然、顺其自然的行为,却要努力回忆、仔细思索才能做到,他会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行走原来是这样的感觉,会突然看透那些习以为常的东西,会不由自主地想,原来是这样的。

  迈尔斯·埃奇沃思就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心脏是如何跳动。

  错乱的心跳,将那一圈圈涟漪沿着血管泵入他的四肢,让初生般的无措与混乱延伸到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现在,不只是心脏,他的呼吸,他的四肢,他的双眼,都再也不能找回既定的轨迹,他像是一个原本日复一日运行着某一个程序的机器人,高效、优雅、不近人情,却在某一天始料不及地被某个冒失鬼删除了一组重要数据,导致一切都变了样。他最初愕然而愤怒地望向那个冒失鬼,但很快他慌乱地发现,自己记住了那对属于冒失鬼的深蓝色的眼睛。

  那个男人……

  迈尔斯·埃奇沃思很难描述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心态来见那个男人的,要说的话,更多是一种“不介意”。他完全不介意菲尼克斯·莱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那些所谓的人格品质在一名交易对象身上显得实在无足轻重。说实在的,他不是那种有闲情逸致去揣测任何人的性格和行为的人,他也不会在真正与某个人见面之前就给那个人的性格打上一个富有前瞻性的标签。至于菲尼克斯·莱特惹怒了弗朗西斯卡·冯·卡尔玛这件事,他既没当作一回事,也丝毫不觉意外——这个世界上能做到从来不惹那位女士生气的人至今还未出生呢。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快意识到,那个男人和他心中那个模糊的印象完全不同。

  弗朗西斯卡当然不会告诉他,那个男人这样年轻,当菲尼克斯·莱特穿着藏青色的塔士多小礼服,随意而自信地站立在被噤若寒蝉的人群刻意躲避的空地上,他只能从这个男人的身上看到意气风发与被隐藏在随性之下的锐气,没有任何他想象中的圆滑的商贾气息。走得再近一些他开始注意到那双闪烁着锐利光芒的眼,菲尼克斯·莱特正在不闪不避地正视着他,这样毫不掩饰的灼热而锋利的视线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所有人都对拥有伯爵继承权的他敬而远之,他本身的威严更加塑造了这一切,他甚至已经快要忘记和一个人长久地用力地对视是一种什么感受,或者这样的事他今晚才第一次经历。

  那双眼,一个没见过蓝宝石或清澈的深海的人,可能会将其形容成蓝色的火焰。而迈尔斯·埃奇沃思见过世界上最美的宝石与最深邃的海,因此他有资格说,它们都没有那个男人的眼睛让人印象深刻。

  很多对那双眼的形容,都是在许多个夜深人静时反复播放的回忆之中被慢慢填上的,如果要问埃奇沃思先生对那双蓝色眼眸最真实的第一印象,所有的答案都变成了一句话:

  他第一次为了一双眼而想看清一个人的整张面孔。

  他想要看清,并且,就像顺其自然一样,他的本能没有对这个想法生出任何抗拒之情,所以他在那时深深地皱眉并眯起了眼,以让模糊减轻,让菲尼克斯·莱特的脸更加清晰地出现在他视线之中,而不只有一个色彩模糊的轮廓。但是……还是不够清楚……再清楚些……一步一步地,他就像着了魔一般,被自己的视线牵引着,只为近些再近些,把那个男人的脸看得清楚些再清楚些。于是,柔和的轮廓浮现出来,然后再添上微带笑意的嘴唇,最终是那双令人深陷其中的眼,等到他将要把对方微微颤抖如同羽翼般轻盈的睫毛都收入眼底,才终于惊醒,及时地停下了脚步,险些未能维持礼貌而冷淡的社交距离。

  至于后面的事,是他计划好的,他早答应弗朗西斯卡要稍稍整治一下这个狂妄的珠宝商,整治的办法是以牙还牙,既然他曾在握手这件事上让女士难堪,那今天的晚宴上他就会为此当众付出代价。菲尼克斯·莱特会恼羞成怒,或者他根本不理解其中深意,单纯对此手足无措,都会使他在人前出糗,而这就是迈尔斯·埃奇沃思想要的。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那个莽撞的男人敢于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之下,对他使用蛮力,做出如此失礼的针锋相对的行为……

  想到这里,迈尔斯·埃奇沃思的心脏又以陌生的方式别扭地跳动了两下,他顿时失措,为了避免被其他宾客看出他的失态,他只能迅速地在长桌的一端找到了插着自己名牌的座位,匆匆地入了座。

  他下意识迅速地环顾四周,直到确认了真的没有人关注到他的反常,才终于暗自松了口气。

  稍一放松下来,那些从刚才开始就反复地困扰着他的记忆的绳索便又无声地攀援缠绕上来,他的胸口莫名地闷热,像是有什么东西充塞其中,难以解脱,转瞬间却又消失不见,若即若离,却难以描述它的形体。

  几秒之后,他轻轻地,轻轻地将右手展开于自己的膝头,小心翼翼如同一朵初次绽放的羞怯的玫瑰。

  而那从未被触碰过的花瓣之上,已深深烙印下某个人因为过度攥紧而留下的掌纹。

  温度,力度,触感,这些感知来得太迟,直到他将手从菲尼克斯·莱特的手心中用力抽出,直到他无知无觉地转身离开了很远,他的心脏狠狠地跳动了三两下,他这才惊觉,手上原本佩戴的白色手套不见了,而那个男人手掌的触感后知后觉地出现在他的手心。温暖的,有力的,始料不及的,不容拒绝的,带着生命力的鲁莽,还有撕开一切束缚的信念,这些是那紧握的瞬间才突然闯进他的世界的词语,在那之前,已经有不知多少年,没有人敢于如此冒失地与他进行身体接触,他的手掌,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被人以这样坚定的姿态用力牵住了。

  上一个用这样温暖而有力的手掌牵住他的人是谁?

  或许,他要跋山涉水,披星戴月,溯回很远很远,走到记忆的尽头去,直到看到童年时与现在有着截然不同的色彩的世界,在那里找到答案。

  童年……来到卡尔玛府前的过往……

  不知为什么,这个命题让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而急促,他既抗拒着回忆,又无法抗拒地受到吸引,就像他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开始回想那个男人突然用力握住他手的瞬间,尽管他为此感到荒诞而可笑。

  那家伙分明只是在回应自己的挑衅吧……

  但奇怪的是,在他将他拉向自己身前的那一刻,他竟感受不到任何恶意,只留下……只留下……

  他想起来了。

  在想起那个重要组成元素的瞬间,他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身体都为之不自然地微微僵硬。

  是浓郁的香草味。

  菲尼克斯·莱特的香水味,竟然是强势的美食调,是醇厚如同一块慕斯蛋糕一般的香草,配上一点咸杏仁的焦香,不知为什么,那气味丝毫不会让人感到过于甜腻,甚至也不会联想起软弱,反倒隐约之间使迈尔斯·埃奇沃思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吃过的一种白脱蛋糕,硬质的微酥的干燥的黄油奶油,带着烘焙风味的各种果仁,淡淡的咸味,激发浓郁的咸黄油的奶香,还有,木勺子独特的淡淡木质香,正燃烧着火焰的壁炉散发的温暖的焚烧气息,身上披裹的羊毛毯子上淡淡的织物气息。在这些温柔而干燥的味道之中,蜷缩着一个昏昏欲睡的男孩,他抱着对他来说过度厚重的书本,强打精神,等着那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回家。在那浓郁而强势的香水味冲入鼻腔的一瞬间,他好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跌进一个浓稠的咸奶油罐子里,跌进一段昏黄的时光中。

  太浓了。根本就是无法忽视,无法拒绝。

  那家伙喷洒香水的时间和方式一定是错误的,这导致每一个靠近他的人都像是被强行糊了满脸的派对蛋糕,这是极其失礼的、不符合礼仪的行为,只有浮夸的扰人的珠宝商才会这么做。

  迈尔斯·埃奇沃思竟在心中生出一股奶油味的怨怼。

  他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回忆起过去的时光了,但今晚,那个男人在猝不及防地打破他由高贵的教条编织成的空壳时,竟也让他重新看到了那个“壳”外面的世界——那是他自己进入卡尔玛家庄园的高高围墙与迷宫一般的主屋,就再也无缘相见的世界,是“外面的世界”。

  迈尔斯·埃奇沃思的心脏已经在胸膛中活跃着,呼吸也难以平复,他像是个初出茅庐的稚子,可最奇怪的是,他竟然似乎并不讨厌这种轻微失控的感受。在无人注意之处,他眼睫低垂,青灰色的睫毛微微颤抖,双眉紧蹙,薄唇紧抿,却看着那只残留着某人紧握的力量与温度的手,久久没有任何动作。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抬起手,假借着整理刘海的姿势,轻而迅速地嗅了嗅袖口残留的香水味。

  这是一握之间沾惹的,属于那个男人的香水味。

  淡淡的,幽微的,没有那样让人头晕目眩的强势,也不像第一口蛋糕那样难忘,而是一种绵长而温柔的气息,像是吃掉白脱蛋糕的最后一口后,残留在嘴唇上的回味,与那个男人的手掌留给他的温度融合为一,难分彼此。

  白脱蛋糕的油脂含量太高,吃了几口便会腻得有些厌倦,但那种唇齿留香的感受,却在岁月的磨蚀中,愈发清晰且令人怀念。

  现在,令他难以忘怀的味道又多了一种。

  正在他无意识地缓缓沉入那份温暖的回忆时,在他身后较远处,忽然隐约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是两个熟悉的声音。菲尼克斯·莱特和雅里·布茨,这两个吸引走大部分宾客注意力的家伙也来到宴会大厅了,迈尔斯·埃奇沃思轻轻咬了咬下唇,习惯的痛楚将他从难以名状的微妙感动之中清醒过来,忍不住为自己刚刚罕见的多愁善感产生了懊恼的情绪。他在心中暗暗训诫了自己一句,不太自然地挺直了腰背,恢复了严肃而优雅的姿态,但他原本想要装作不知道或者不在乎那两个引人瞩目的家伙,却又在不经意间投去了视线。

  果然,菲尼克斯·莱特与雅里·布茨正站在长条宴会桌的另一边,却似乎并不是在闲聊些什么,而是起了争执,声音大了些,才被他的耳朵捕捉到。

  迈尔斯·埃奇沃思轻咳一声,他有些僵硬地挪开了视线,过了漫长的两秒后,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皱眉眯眼,看向了二人所在的方向。他在心中暗暗辩解,自己并不是在偷窥,只是有些好奇……不!一点也不好奇,这只是必要的信息收集罢了!

  在任何一个不明情况的路人看来,他皱眉眯眼时眉间深刻的皱纹与锐利的目光共同组成了如有实质的煞气,但距离太远,他努力过后仍旧只能看清一个大概轮廓。

  好在布茨那家伙今晚身穿的明黄色绣花西装太过显眼,这让迈尔斯·埃奇沃思还不至于把两个人的身形搞混。

  那个男人好像从宴会桌上拿起了什么,不由分说地塞到了布茨怀里,然后又把自己手中的某物代替刚刚拿走的那件事物放到了长桌的那一位置,迈尔斯·埃奇沃思心思微动,瞥了一眼自己面前的那部分长桌的相同位置,摆在那里的正是一枚黄铜扭成的富有艺术感的底座,上面插着写着他名字的卡片,作为辨认座位的名牌。他顿时了然,再回头望向那两个家伙时,只见布茨气急败坏地跺着脚,丝毫没有一位驰名世界的大导演该有的稳重仪态,看来,他正在为被强行换位这件事发着牢骚。而迈尔斯也是这时才意识到,围绕着菲尼克斯·莱特与雅里·布茨的,还有好几位身形窈窕的女士,隔着这样远的距离,迈尔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她们的长相,可他却能感受到这几位女士都经过了精心的打扮,并各有风姿,她们看起来和两人十分熟悉,在布茨大发牢骚时,纷纷以亲昵的姿态,半开玩笑地安慰着对方,菲尼克斯·莱特很好地融入其中,气氛融洽而欢快,甚至充满着女性较多的环境中特有的甜蜜俏皮。

  迈尔斯·埃奇沃思默默地皱眉看着这一切,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再偷看,甚至有意地加大了自己视线的存在感,似乎特地想让他们两人中的一个察觉到他的目光一般,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知道。只可惜,隔着太远的距离,而那两人又正耽于与女士亲昵地调笑,他被忽视了。

  他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又默默地收回了目光。此刻他的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股难言的烦躁,还有懊恼,对于刚刚自己对那个男人报以的莫名其妙的柔和情感感到懊恼。事实看起来已经很明显了,那个男人很可能是个混蛋,和雅里·布茨在对待感情的态度上没什么两样,甚至可以说他们就是一丘之貉,如此想来也难怪布茨反复在他面前为菲尼克斯·莱特美言。那几位美丽的女士很显然是雅里·布茨为自己准备的今晚最有魅力最让他喜欢的女伴,他把她们的位置安排在他自己的周围,而菲尼克斯·莱特对此十分眼馋,半强迫地把自己的名牌换到了布茨的位置上,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无需法官敲下法槌,他已经在心里给这两个家伙分别定罪,当然,菲尼克斯·莱特罪加一等,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像容忍雅里·布茨一样容忍这个男人的,对他的要求要比对普通人的要求还严格!

  一想到这里,他恨不得在一秒钟内把菲尼克斯·莱特从他脑海之中驱逐出境,可就在这时,几乎就在他耳边,传来了一个女人的轻咳声。

  迈尔斯·埃奇沃思仿佛想要掩饰些什么一般,下意识做出了过激的举动,匆匆站起,转过身面对身后的方向,不出所料地,弗朗西斯卡·冯·卡尔玛正施施然站在他的背后,略显玩味的目光打量着他,而他的脸色很显然并不好看。

  他无声地吐了口气,不易察觉地调整了自己的站姿,使自己至少看起来从容一些。他瞥了眼那女人胸前与明艳的孔雀绿裙摆遥相呼应的一整套霓虹帕拉伊巴碧玺的昂贵首饰,略显生硬地指着旁边的座次道:

  “女士,你的座位在这里。”

  弗朗西斯卡没有回应他的欲盖弥彰,反倒又向前走了一步,直到这时迈尔斯·埃奇沃思才注意到,她的身后还躲着一个陌生的亚裔少女,一直不住用黑亮的眼睛打量着他,然后他听到了弗朗西斯卡简单的问题:

  “怎么样?”

  这位气质凌厉的女士很显然讨厌啰嗦,她的态度始终冷淡得理所当然,但迈尔斯·埃奇沃思立刻就知道她在询问什么——她在问与菲尼克斯·莱特有关的事,在问他刚刚与那个男人针锋相对过后的感受,或者对那家伙的看法,在她看来,此刻的迈尔斯·埃奇沃思也对菲尼克斯·莱特憋着一肚子火气,这简直是毋庸置疑的事!

  事实真如她所想的那样吗?迈尔斯·埃奇沃思不易察觉地轻轻咬了咬下唇。

  那一瞬间,那些好不容易被他排除出脑海的事物,那有力的温度,那仿佛掉进奶油罐子里的浓郁到令人眩晕的香草味再次淹没了他,他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他的香水味太浓了。”

  弗朗西斯卡女士似乎得到了她满意的答案,毫不掩饰地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多谢你的提醒,我今天绝不会让他靠近我两米之内的。”

  就在两人对话之时,那个躲在弗朗西斯卡女士背后的黑色长发少女,似乎以为自己并未受到关注,因此愈发明目张胆地紧盯着迈尔斯·埃奇沃思的脸瞧,等到两人说完了话,她已经伸长了瘦削的脖颈,像只好奇的将头探出洞外的小动物。迈尔斯·埃奇沃思只感到莫名其妙,他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样一个明显还未成年的亚裔少女,更不知道自己的脸有什么值得好奇的地方,最令他不解的是,这位少女似乎和他的义妹关系融洽,否则弗朗西斯卡绝不会容忍有个人在她背后如此举止失当。在他的印象中,想要得到这位女士的认可或许比当选首相更具有挑战性。

  他皱眉看了那位黑色长发披肩的小姐一眼,用眼神询问弗朗西斯卡关于这位少女的事。弗朗西斯卡女士毫不介意地伸手,直接将不明所以的少女从背后拉到了身边:

  “她是那位仓院掌门米娅·菲女士的亲妹妹,玛雅·菲,是和那家伙一起来的。”

  仓院的人……?

  迈尔斯·埃奇沃思眉间的皱痕更加深刻了几分,他刚刚当着这位少女的面对菲尼克斯·莱特做出了评价,不管是那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不管他是善意还是恶意,这都是一件失礼且令人尴尬的事。尽管他对弗朗西斯卡女士在人际交往上的一贯作风并不十分认同,却也不觉得她是会做出如此缺乏头脑之事的人,没道理她会特地把菲尼克斯·莱特的伙伴带到他面前来,再询问对那个男人的评价,除非,她确信这名少女是和她站在同一战线的。

  迈尔斯·埃奇沃思将责问的目光转向弗朗西斯卡女士,后者冷笑了一声,显然,她立刻会意,却故意没有给心怀困惑的迈尔斯他想要的回应,反倒轻拍了一下少女的后背,介绍道:

  “玛雅·菲,这就是我的兄弟,这下你见到他了。”

  迈尔斯·埃奇沃思一头雾水,但还不等他压抑着疑惑做出礼貌的应对,便愕然感到之前被某人留下过温度与力量的那只右手,再度被一股大力包裹——玛雅·菲这个看起来瘦弱娇小的姑娘,真不知哪里来的如此大的力气,迈尔斯·埃奇沃思简直好像听到了自己指骨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那少女用双手将他的右手一把握住,好像在模仿成年人之间握手致意的礼节,却“巧妙”地将“礼貌”彻底变成了“失礼”,而借着这疑似握手的姿势,她凑得更近了,简直要毫不客气地贴到迈尔斯的脸上实施正义的观察,那双水润黑亮的眼眸内迸射出精光,让迈尔斯颇为不自在,一瞬间承受的莫名其妙的压力比他初次站在媒体冰冷的镜头下讲述自己的政治理念时还要大,甚至让他额头隐约冒出了冷汗。少女玛雅却似乎对此毫无察觉,兴奋地笑着叫道:

  “埃奇沃思先生,你比传说中的还要帅!哦……!”她这才好像意识到在问候流程上犯下的错误,抽出一只手来,有些羞涩地摸了摸光洁的脖颈,咧嘴一笑,“差点忘了,我是玛雅·菲,莱特是我的哥哥!他给你们添麻烦了!”

  感受着右手再次被用力握住带来的隐痛,迈尔斯·埃奇沃思的表情愈发僵硬,他双眉紧锁,不断将“麻烦你解释一下”的眼神投向弗朗西斯卡·冯·卡尔玛,后者又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欣赏了几秒这滑稽的一幕,才隐含嘲弄意味地悠闲笑道:

  “玛雅·菲是个不错的女孩,她不像她的兄弟那样又狡猾又虚伪。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很多有关那家伙的笑话,这能给我们带来很多欢乐,我说得对吗?”

  闻听此言,少女松开紧握着面前男士的手,骄傲地点了点头。迈尔斯·埃奇沃思也终于得以偷偷舒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他总算明白了情况,这位玛雅小姐根本就是个被家族和长辈保护得很好、明显不谙世事的女孩,她和菲尼克斯·莱特可以说在同一片屋檐下长大,有着亲密的关系,因此也知道了对方很多丑事——不,这种说法并不礼貌,应当是“趣事”才对——就是依靠着分享这些“趣事”,少女与弗朗西斯卡奇迹般地相处得不错。当然,这主要还是归功于她心思单纯,直率可爱,让弗朗西斯卡这样刻薄的人都不忍欺侮,这才成功建立起这份看似不可能的友谊。

  友谊……吗?

  想到这里,迈尔斯·埃奇沃思突然愣了一下,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甚至可能天生缺乏处理情感的天赋,但不知是不是今晚菲尼克斯·莱特的突然出现,让他心中某些沉寂已久的柔软复苏了,在这一个瞬间,他竟敏锐地捕捉到了某些事:

  弗朗西斯卡其实也是与面前这位天真的玛雅小姐年纪相仿的少女。

  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表现得却截然不同。玛雅被富有的家族与疼爱她的长辈保护得如同一朵纯净的花蕊,弗朗西斯卡则在古板守旧的贵族家庭中,早早地被迫承担起维护体面与荣光的责任。她与他一样,从很久前就已经不被允许再怀有不成熟的想法和表现,优雅、完美、无懈可击,是他们一呼一吸间都必须维护的准则,而在人前,他们也必须早早洗去稚嫩,表现出最成熟智慧的一面,成为独当一面的优秀贵族青年。这使得包括迈尔斯·埃奇沃思在内的所有人都忘记了一个事实,她还是个未成年的少女!

  就是因为这样,弗朗西斯卡在成长的过程中,几乎没有和同龄人接触的机会,就连学业也是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越级完成的,更不要说有年纪相仿的朋友了。

  或许,玛雅·菲是第一个主动以友谊之名降临在她身边的女孩,在十七岁这个少女一生中最烂漫的年纪。

  这就好像一个女孩自出生以来就生长在开满鲜花、摆满艺术品的迷宫之中,她享受着普通人一生也难有机会见识的荣华,却没有过最平凡的少女也曾拥有过的名为友谊的宝物。直到十七岁这年,一个衣裙不整、脸带天真笑容的少女出现在她的迷宫里,对她说,你这里好漂亮,我可以和你一起玩吗?

  外面来的少女知道很多普通人家的游戏,听说过很多并不那么优雅却足够有趣的笑话,最主要的是,那是迷宫中的女孩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可以和你一起玩吗”。

  “同龄人”“朋友”……

  迈尔斯·埃奇沃思咀嚼着这些单词,竟在今晚第二次感受到了某种柔软的触动。他想将这些让自己变得“软弱”的多余的情感割掉,却又本能地感到不舍。或许,他想,自己的潜意识明白,那其实是一种美好的、珍贵的情感。

  那个与他年纪相同的男人,就在今晚,他的脑海中已经不知第多少次浮现出他深蓝的双眼。

  他也想和那个男人成为……“朋友”吗?

  他不知道,但他再次听到了自己逐渐失控的心跳声。

  “迈尔斯·埃奇沃思?”

  他在一个熟悉的带有质问意味的女声中惊醒,莫名像是被看透了什么令人羞耻的心思一般,身体猛地一僵,双颊下意识一热,好在于宴会厅的昏暗光线之下,他身体的异常反应都能得到一定的掩饰,想到这一点的迈尔斯·埃奇沃思骤然缩紧的心脏终于小小地一松,想要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却还是忍不住欲盖弥彰地一声轻咳:

  “玛雅小姐,很荣幸认识你,我是迈尔斯·埃奇沃思,欢迎你们来伦敦。那个……我们还是先入座吧。”

  他一口气连说了好几句,并决定不再给他们留下“礼节性”寒暄的空闲,且以身作则地先向宴会长桌和座椅走了一步。玛雅小姐的注意力很容易被转移,很快,她想起了今晚让她期待已久的晚餐,因此无比赞同迈尔斯入座的提案,好像她一坐下就会有开胃甜酒与前菜从天上降下来一般。只有弗朗西斯卡女士保持着沉默,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迈尔斯·埃奇沃思两秒,把后者看得身心皆是紧绷后,才施施然落座。

  晚宴即将开始,随着他们的落座,客人们也几乎都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聊天与社交仍在继续,但对象已经换做坐在自己身旁的女士或者先生。就在这时,一个明黄色且花纹繁复的身影进入了三人的视线。

  “啪”的一声,写着“雅里·布茨”的名牌,被无情地摔在玛雅旁边的位置上,而玛雅的右手边坐的便是迈尔斯·埃奇沃思。

  “莱特那家伙!都怪他,都怪他非要和我换座位!”雅里·布茨毫无知名导演包袱地大声抱怨着,声音中大有捶胸顿足之感,惹得好多客人愕然地望向了他,他却还毫无所觉,一屁股坐在了玛雅旁边的那个空位上,絮絮着,“我的艾比,我的芭芭拉,我的凯西,我的戴娜,我的艾琳,我的芙瑞亚,全都被他霸占啦!”

  他连说了好几个完全陌生的女性名字,而这些名字的首字母甚至是连续的,这不得不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根本记不住那些围绕在他身边向他献媚的美丽女士的姓名,常常用自己当场编造的名字来称呼她们。在场几人当中,弗朗西斯卡女士对于猜测蠢蛋的心思毫无兴趣,迈尔斯·埃奇沃思则目睹了全程且对此毫无理由地感到烦躁,只有玛雅这位思路同样跳脱的少女一下子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惊讶地脱口而出:

  “为什么!!”

  布茨撅起的嘴唇能拴住一头驴子,他毫无形象地赌了一会气,这才愤愤地回应道:

  “谁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疯,肯定是看上了我身边的那些美丽的小姐!不然他为什么说什么都要换过去?之前他还一直强调要我把你们几个安排在一起呢!他出钱办宴会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此话一出,提出问题的玛雅小姐没能得出什么结论,迈尔斯·埃奇沃思却皱起了眉,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个不太寻常的疑点,这个疑点迅速生长为一句质询:

  “宴会是他出钱让你办的?”

  雅里·布茨的表情陡然凝固了。他刚刚只顾着发牢骚,直到这时才突然意识到和这件事直接相关的另一个男主角就坐在一个座位之外,表情严肃地听到了他说的一切。而他早就信誓旦旦地和老朋友保证过,绝对不会让迈尔斯·埃奇沃思知道宴会是某位珠宝商为了接近他而特地办的!

  糟、糟糕……

  雅里·布茨心虚地在心里向菲尼克斯·莱特道了句抱歉,随后立刻又补充了一句“谁让你非要和我换座呢”。

  “我什么都没说……”他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祈求姿态,表情像是皇家动物园里受到欺凌的狒狒,试图以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蒙混过关,使迈尔斯奇迹般地忘记刚刚他说走嘴的话语。然而一个不幸的消息是,迈尔斯永远能在他的狒狒朋友面前保持应有的冷酷,他直接忽略了雅里布茨祈求的眼神,如审问犯人的检察官一般质问道:

  “是他要求你办宴会?”

  此时此刻,他的敏锐地回想起雅里·布茨反常地几次致电,并不断要求他务必前来,甚至搬出了“你不来就不当我是朋友”这样无理取闹一般的强求,一个模糊的猜测在他的心中渐渐成型。

  对此,雅里·布茨哑口无言,只能汗流浃背且苍白无力地反复说了几次“我可没这么说”,而迈尔斯·埃奇沃思始终用质询的眼神盯着他。很快,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辩解没起到任何作用,反倒是让事情越来越可疑,终于,他彻底地恼羞成怒,双手攥拳,无理取闹地大叫道:

  “你干嘛用那么凶的眼神看着我!莱特也凶巴巴地威胁我说不许说出去!你们两个简直天生一对,怪不得他会看上你!”

  这一次,反倒是坐在更靠右的座位上的弗朗西斯卡女士有了反应,她原本正在优雅地啜饮桌上准备的带着龙涎香与鸡蛋花香味的冰水,闻听此言,自喉头发出“噗”的一声嗤笑,险些把口中的冰水不雅地喷出,她转过来的目光之中竟带上了几分刮目相看的意味,显然,她认为雅里·布茨这次超常发挥,讲了一个精彩且幽默至极的笑话,而且这个笑话还能让她欣赏到迈尔斯·埃奇沃思恼羞成怒或者恶心到浑身难受的表情,这很可能即将成为今晚唯一让她心情愉悦的瞬间。

  玛雅·菲也慢了半拍地捕捉到了布茨话语中不存在的笑点,毫无形象地拍手大笑起来。

  只有迈尔斯·埃奇沃思像是被这句话施加了定身法术一般,无声地僵硬在了原地,昏黄的光线也无法庇佑他了,他复杂的、慌乱的、惊讶的表情,就这样悲哀地暴露在所有人眼中。他像是个程序发生了冲突的机器,因剧烈的不知所措,连浑身的骨节都隐约发出了滞涩的咯咯声。

  不……迈尔斯·埃奇沃思,你本应该做点什么的,给出些反应也好。

  但他好像与身体断了来往,只能无助地站在原地,听着自己明显异常的剧烈心跳声。

  包括弗朗西斯卡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到他面色极其难看,嘴角不断蠕动,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连开口都没能做到,那表情就像是误食了纯度100%的黑巧克力,却又碍于面子不能吐出,只能极力隐忍着,等待浓郁到让人心脏停跳的苦涩过去。

  很显然——至少旁观者是这样想的——所有人都认为雅里·布茨讲了一个绝妙的笑话,迈尔斯·埃奇沃思却因此感到愤怒和恶心,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侮辱,又不能当众发作,只能露出令其方圆一米内的所有生命都感受到来自灵魂的重量的恐怖表情。

  好消息是,他受到侮辱却只能默默咬牙的样子取悦了弗朗西斯卡·冯·卡尔玛,她幽幽地抿了一口带着清淡香料味道的冰水,笑着调侃道:

  “听到了吗?我说什么来着?你早该快点结束工作来和那家伙接洽了,他就等这个呢!”

  过了几秒,她也没能如愿以偿地听到迈尔斯·埃奇沃思咬牙切齿的回应,哼笑一声,兴味索然地把头扭了回去,而就在她以为对方因为羞愤而拒绝回应她的调侃时,她突然听到旁边的座位上传来一声拘谨的轻咳。

  “咳……”

  “国会的工作还没完全收尾。”

  这句生硬的没头没尾的话语毫无疑问来自迈尔斯·埃奇沃思。用了好一会,弗朗西斯卡女士才意识到他竟然在徒劳地辩解些什么,好像在为自己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来与那个讨厌的珠宝商人接洽找理由。可是,他在对谁辩解?对那个菲尼克斯·莱特?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刚刚的话只是一种调侃,一种讽刺吗?!

  弗朗西斯卡立刻回头,用错愕的眼神盯着迈尔斯·埃奇沃思,那表情就像是在质问“你今天吃错了什么药”。所有人都在玩笑,只有迈尔斯在这里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这让气氛顿时变得诡异而尴尬起来,所有人,包括最吵闹的布茨,都沉默了。

  而这份沉默好像加剧了迈尔斯·埃奇沃思的不安,他把头压得很低,像是怕谁看清他脸上不自然的表情一般,轻而迅速地开口,再度试图辩解些什么:

  “我明天也会来的,咳……我原本只打算今天出席。”

  这次,所有人,除了正全身心地期待着丰盛晚餐的玛雅,都看出了迈尔斯的不对,纷纷用困惑的眼神看向了他。

  菲尼克斯·莱特缓缓用手中的餐刀划着面前餐盘之中淋着白松露汁的带骨小羊排,能够看得出来,他非常心不在焉。

  按照晚宴的餐桌礼仪,绅士们需要主动寻找话题与坐在右手边的小姐或女士交谈,这样才不显得生硬而缺乏教养,而他已经沉默了近十分钟了。

  精选的肉质鲜嫩的小羊排无论卖相还是香气都十分诱人,断口处显露出雪白晶莹的脂肪层和略带肌红蛋白的羊排肉,其上淋着的泛着油润光泽的白松露汁非常鲜美,十二月正是享用白松露的好时节,在伦敦的高档餐厅中,这样品质的白松露汁往往价比黄金,每克的售价超过二十欧元,光是这一道菜便充分体现出宴会主人的慷慨,当然,这些价格高昂的饮食都另有人为他买单。

  呃……

  想到这里,菲尼克斯·莱特忍不住在心中“呃”了一声,因为他迟钝地意识到要为这一大桌的白松露买单的正是他自己,他努力地克制住以手掩面的冲动,终于还是切下了一块包裹在白松露汁中的羊排肉,送入口中咀嚼。

  不知为何,这原本应该最受欢迎的主菜,在他的口中却像是一块毫无风味的蜡烛,只是带给他机械的咀嚼和吞咽,没有半点触及心灵的美味。

  他已经吃得很饱了,其实早在他吃光了作为前菜的扇贝与鹅肝之后,他就已经不愿再吃其他,那两道独具风味的菜品让他坚信了自己永远不可能理解英国人的舌头。好在其后的一盘佐以开心果酱的新鲜李子拯救了他的胃口,让他勉强打起精神又吃了半块多宝鱼排,但当第三道菜,也就是主菜白松露小羊排上桌之后,他已经彻底不想吃任何东西了。

  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在心里计算了片刻这一餐的花销,不由得有些怀念起卡尔玛家的主厨来。

  卡尔玛家……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逐渐放空,明亮而深邃的深蓝色眼珠,似乎伴随着他的思索,更显出几分幽沉黯淡。

  此时此刻,卡尔玛兄妹两个,还有玛雅与布茨,正坐在宴会长桌的最上首,从他现在所处的这个位置,如果悄悄探出头去,是能看到他们四个此刻在做什么的,但他不想这么做——他其实不在乎什么举止礼仪,他只是单纯不想看,一点也不想。

  事实上,布茨现在坐的那个位置本应是他的,而他正坐在布茨给自己准备的环绕着美丽女士的位置上。是他以宴会费用做要挟才最终成功要求布茨与他交换位置的,在公然与迈尔斯·埃奇沃思对峙之后,他根本想象不到自己要怎样厚着脸皮坐在那个位置上,所以他有些怯懦地逃掉了,在他的记忆之中,自己好像还没有哪一次是因为不知所措而选择回避的,他是个无论在什么尴尬境地中都能硬着头皮表现自我的人,但这次好像有些不同了,他说不清究竟有哪里不同,只是感觉莫名地烦乱。

  那家伙的一只白色手套,现在还揣在他西裤的口袋中。太奇怪了,他发现自己很难把注意力完全从那丝绸织物上移开,这只手套就像是它主人的一个“代言人”,它与埃奇沃思之间微妙的联系,使它在他的口袋散发着源源不断的难以忽视的存在感。

  不知为什么,一个微妙的比喻出现在菲尼克斯·莱特的脑海之中。

  灰姑娘的水晶鞋。

  太荒谬了。

  这简直就像是在预言着,菲尼克斯·莱特早晚有一天不得不拿着这只手套去追寻它的主人,一想到这里,菲尼克斯·莱特就想要说服自己直接将这手套丢了,但他是了解他自己的,他是那种绝对不会被说服的人,哪怕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

  一只白色的手套……他一旦放空自己的大脑,那只手套就会趁他不备,在他的脑海之中演化出一只佩戴着白色手套的手。这只手不止拥有颀长的外形,甚至还有骨感的手感,和略低于他的体温——这只手太鲜活了,都怪他刚刚握得太用力,一不留神便让属于它的触感深深嵌入他手心里,剥也剥不掉。而且这只手甚至不止是一只手,而是一只鲜活的、属于那个男人的手。放任不管的话,转瞬间它就会在他脑海之中长出一条白皙结实的手臂,一个平直有力的肩膀,以此为中心,如花在瞬息绽放一般,生长出一整个衣着笔挺、气质出众的身体。这身体的面孔先是空白,随后像是一滴墨汁滴入清水,倏地绘出深邃而精致的五官,包括高傲严肃地紧抿着的薄唇。最后,由他的视线,为这个幻想中的男人,点上一对深灰色的眼眸,迈尔斯·埃奇沃思突然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他的脑海中占据了主动,他越是想要驱逐,对方就越是与他作对,而那对紧蹙的浅淡的眉,那双微眯的冰冷的眼,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事实:

  他厌恶着,甚至敌视着自己面前站着的这个男人。而那个被深深地排斥着的人正是菲尼克斯·莱特。

  想到这里,菲尼克斯·莱特忍不住又在心里叹了口气,现在他保持沉默的时间已经增长到十五分钟,但他还是没有开口说点什么的意思,面前那盘价格高昂到令人咋舌的小羊排也不能再让他张口一次了。很快,侍者在征求客人们同意后,将他们面前已经空掉的盘子撤去,一盘盘酸甜解腻还冒着丝丝凉气的树莓白巧克力冰激凌慕斯被端了上来,这意味着今晚宴会的用餐部分已经接近尾声。而望着那相比菜品要喜人得多的甜点,菲尼克斯·莱特仍旧毫无胃口。

  他竟然发现自己开始认真地反思,是否要把对待卡尔玛兄妹强硬的态度转为适度的友善和讨好,这样或许能让局面变得不再那样难堪。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懊悔,可问题是他根本预料不到迈尔斯·埃奇沃思会如此讨厌他,一上来就对他露骨地挑衅不说,那种眼神……分明就是恨不得把他拖出去架上断头台的可怕眼神吧。明明是初次见面,自己到底哪里惹到了他,以至于一位高贵的伯爵继承人不愿意高抬贵手?

  胡乱思索间,他的思绪逐渐变得纷乱,以至于甚至似乎出现了幻听,隐约之间,他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正在他的座椅背后呼唤他的名字。

  “莱特……”

  这幻听够真实的。

  “莱特,莱特……!”

  而且还挺锲而不舍。

  “莱特!!”

  菲尼克斯·莱特突然感到自己的大腿被人拧了一把,猝不及防之间,险些失态地自座椅上跳起——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幻听还会掐人的!

  事到如今,哪怕是他头脑再因埃奇沃思而混乱,也该无可奈何地清醒过来了,坐在他右手边的那位女士也好像发觉了什么,愕然地望向座椅的旁边,只见那里蹲着一只留着黑色长发的亚裔少女——不,应当是“一位”才对,可是她鬼鬼祟祟又双眼晶亮的样子,总让人忍不住将她联想为某种野生的小动物。此刻,她正不满于受到的忽视,愤愤地鼓起了脸蛋,瞪视着那位正因不明原因魂不守舍的先生。

  “你干嘛掐我,吓我一跳!”

  年轻的总监先生尽力压低的声音之中甚至能听出几分委屈。

  穿着精致却有着率真举止的少女理直气壮地回应:

  “我叫了你至少一亿声!”

  “没那么夸张吧……”菲尼克斯·莱特不禁汗颜,他说不好那冷汗有几分是心虚造成的,但一定有,毕竟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心绪不宁得太明显了。

  “你怎么偷跑过来了?”或许是玛雅小姐时常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从各个角落出现,他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这个重要的问题,随即,他又生出了不好的预感,这让他的心脏不由自主地空悬了起来,“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听了菲尼克斯·莱特的关切,玛雅反倒不快地撅起了泛着浅浅油光的嘴唇,板起脸孔,做出不符合她年龄的老成持重的表情——这样的表情在她与迈尔斯·埃奇沃思近距离接触过之后,好像变得更加惟妙惟肖了——教训起她的兄长来:

  “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莱特,你要知道,他们明明都是品格高尚还很有礼貌的好人,只有你一直在用偏见的眼光看他们——你的冰激凌慕斯还吃吗?”

  菲尼克斯·莱特顿时感到哭笑不得,不管是玛雅小姐的前半句话还是后半句话,都让他产生一种无言以对的疲倦,只能无声地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三秒钟后,他把桌子上那盘一口未动的淋着树莓酱汁的白巧克力冰激凌慕斯拿起,递到隐藏在他座椅旁的玛雅小姐手中,看着对方的深黑的水润双眼之中迸发出炯炯光彩,陡然生出一种自己在饲喂闯进家里的自来熟小动物的错觉。当然,玛雅其实没必要像只潜伏在草丛之中的小兔一般偷偷摸过来的,席间于座椅之间随意走动虽然是不大礼貌的行为,却也并不会有谁真去苛责这样一位灵巧天真的少女——就连弗朗西斯卡这种苛刻的高贵的女士都做不到,至于那个面色比想象中还严肃,令人不敢亲近的迈尔斯·埃奇沃思,他看上去更加不像是会在这方面多嘴的人,尽管他的傲慢与冷漠都是写在脸上的。

  其实……那样的傲慢与他想象之中的并不太相同,那并不是自视甚高、轻视他人的傲慢,而是一种和一切低俗事物划清界限的不近人情——或许在这个男人心目中,奢靡的酒宴歌舞、人与人之间的虚与委蛇和过分的狎昵都是一种低俗——总而言之,迈尔斯·埃奇沃思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菲尼克斯·莱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好事,事到如今,他已经在这桩本该思路清晰的“生意”中迷了路,眼前看到的变成了一片色彩变幻的浓雾,他尝试着不断让一些事件和节点在脑海里闪过,以理清接下来的思路,但遗憾的是,所有尝试最终都定格在了迈尔斯·埃奇沃思离开他前一秒那张双眉紧蹙的脸。

  事到如今,哪怕他再不愿承认,似乎也不得不注意到自己心中的某个想法。

  那家伙……

  或许……

  “怎么样?”

  菲尼克斯·莱特被脚边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玛雅小姐的口中塞满慕斯蛋糕,一边珍惜地享受着它在口腔的包裹下融化、释放出奶香和果香的过程,一边用圆溜溜的眼珠打量着自己的兄长兼好朋友——菲尼克斯·莱特现在看起来失魂落魄,这是毋庸置疑的,连玛雅都看得出。

  “什、什么怎么样?”

  菲尼克斯·莱特或许并不清楚,他有一个习惯性动作,在他心虚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去擦额角不存在的冷汗。他刚刚一定在想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连玛雅都看得出来。

  “那位埃奇沃思先生啊!怎么样,我说了他是个大帅哥吧?”

  玛雅小姐理直气壮地又叉了一大块慕斯塞进嘴里,照这样的速度下去,距离那块精致到略显吝啬的冰激凌慕斯被她彻底消灭还剩两秒。她的语气中透着得意,似乎她从前和菲尼克斯·莱特打过一个赌,她赌那位迈尔斯先生如传闻一般英俊,莱特则持反对意见,而现在她以压倒性的胜利赢得了赌局,毕竟事实胜于一切雄辩,就算是一位狡猾的奸商也只能愿赌服输。

  菲尼克斯·莱特再次心情复杂地露出苦笑,他很想说上一句“我没有和你打过这样的赌”,而且,他也从未否认过迈尔斯·埃奇沃思有张好看的脸,他只是觉得英俊代表不了什么,尤其是在谈判桌上。一个英俊的讨厌鬼只会让人们在看到他的脸时更加烦躁,除非……

  菲尼克斯·莱特再一次无助地回忆起初见时如古典雕塑一般轮廓深刻而精美的脸,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不得不用“难忘”来描述一个人的面容。

  除非,除非真的太过英俊了。

  菲尼克斯·莱特始终认为优越的长相只能算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加分项,但迈尔斯·埃奇沃思的英俊显然并不相同,那不是千篇一律的完美,而是一种与他的灵魂气质紧密结合的魅力,这让他再也无法否认容貌在第一印象中起到的作用,至于“装饰性比不上珠宝”这句断言是否要撤回——他很可能已经忘记自己说过这样一句话了。

  “莱特!”

  眼见菲尼克斯·莱特目光逐渐失焦,即将再度陷入失神的状态之中,少女不得不暂时从美食中抽出注意力,不满地唤了他一声。菲尼克斯·莱特顿时惊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就这样又不可遏制地滑向了某个方向。他脸上的无可奈何又深了几分。再度沉默了一秒,他垂下眼睫,就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叹:

  “可惜了……”

  “可惜什么?”

  玛雅险些将俏丽的小脸蛋挤到他低垂的眼睫之间,试图透过那双昏黄灯光下近乎黑色的深蓝的双眼,看清他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对那脸蛋上写着的单纯和好奇,菲尼克斯·莱特已经只能报以苦笑。他轻轻叹了口气,像是终于经受不住心中那个冷酷的法官的诘责,坦白了自己的罪状:

  “那家伙看起来意外地并没有那样惹人讨厌……可惜,可惜我们的气场明显不合,而且他看起来对我意见很大,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惹到他了,但也当众做出了反击,现在的状况简直就是已经撕破了脸皮,注定没办法成为朋友了啊……”

  说到这里,他像是机械玩具丢失了电池,突兀地闭上了嘴,他后面似乎还有些话没有说完,但烦躁使他兴味索然,他已经没有和玛雅再解释点什么的动力了。

  他到底哪里开罪了那位身份高贵的准伯爵呢?

  这个问题的线索与根本不存在的答案揪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使他的心变得像是一个被坏小猫玩乱的线团,千丝万缕纠缠在一起,让他感觉前所未有地烦乱。

  到了最后,那种烦乱几乎化作一股没来由的怒火,迁怒的矛头直指那个一手造成了这一切的男人——那个可恨的迈尔斯·埃奇沃思!

  菲尼克斯·莱特让自己所有无法厘清的懊恼和困惑,都终结在一个不负责任的论断上,就像将那个被小猫玩乱的线团自暴自弃地远远丢开:说不定那个所谓的埃奇沃思先生,根本不像看起来那样高雅,他本质上与那些眼高于顶的贵族子弟没任何区别,是个傲慢自大的公子哥,而自己作为一个外乡来的富有商人,一个“缺乏品味”的“暴发户”,一言一行在他的眼中都是粗俗的、低级的,他无论怎样都看不顺眼,因此才会如此厌恶自己,这就能说得通了!

  “可是埃奇沃思先生明明是个好人!”玛雅小姐竟像是听到了他不负责任的心声一般,突然出声,菲尼克斯·莱特不禁吓了一跳,不知为何,他竟真为自己的心思可能被看穿而感到了心虚,直到玛雅说出了下一句话,他才恍然明白她其实是在回应自己之前的牢骚,“你应该和他好好相处的。他是一个品格高贵的真正的英国绅士,他是那么有教养,在别人说话的时候总是会认真地倾听。不像你,莱特,你总是敷衍我!”

  “呜……我、我哪有……”

  菲尼克斯·莱特再度抬手下意识地擦了擦不存在的冷汗。说实话,他绝不想质疑玛雅小姐的直觉,她就像天生敏感而聪慧的小动物,对于人的善意与恶意永远有着神奇的嗅觉,或许她的率真使她忽略了人们虚与委蛇的那一面,反而能够直白地读出人们灵魂的颜色。玛雅不断重复她对那位迈尔斯·埃奇沃思先生的判断,一定有她的道理。

  想通了这一点,菲尼克斯·莱特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沉默地抿紧了嘴唇,那些心中的纷扰,他决定暂且不急着将它们全部斩断,而且,这个弥漫着酒香与食物香气的夜晚还没结束呢。

  玛雅小姐不再看他,将盘中最后剩下的那三分之一块慕斯整个叉入口中,满足地咀嚼起来,当她张开眼时,正逢邻座的陌生女士有些好奇又有些惊讶地悄悄回头看她,看这位打扮精致俏丽却放肆地蹲在凳子之间的活泼少女,玛雅对她露出一个带着白巧克力味道的率真笑容,让那位女士也忍不住掩嘴轻笑。

  菲尼克斯·莱特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他无可奈何地轻轻按了按眉心,已经没有心思和那位坐在他右手边的女士解释眼下的状况,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已经罪恶地忘记了那位女士的姓名。

  “既然你没有受那兄妹两个的气,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菲尼克斯·莱特用食指轻轻点了点玛雅小姐的额头,惹得对方一阵不满地驱赶,但随后,玛雅舔了舔嘴角甜度适中、奶香浓郁的慕斯余味,露出了一个满足的表情,咧开嘴笑道:

  “我预感到你会浪费食物,特地来把你从这种严重的罪过中解脱出来!”

  饶是菲尼克斯·莱特此时心中烦闷不已,见到少女憨态可掬的模样,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抹苦笑。在鱼龙混杂的人际关系之中,单纯可爱的玛雅总是能带给他一些慰藉。

  正当此时,分布在宴会大厅四周的音响同时传来了话筒的声响,很快,所有人都听到了宴会主人——那位著名爱情文艺片导演——宣布正餐结束,而接下来,侍者将会撤去长桌上的杯盘,换上冷餐、甜点和餐后酒水,任何一个对晚宴意犹未尽的女士或者先生,都可以继续留在大厅,品尝美食美酒、彼此友好地交流,甚至玩上一些适合与酒精搭配的小游戏,当然,音乐不会就此结束,乐团会继续演奏,直到深夜。

  菲尼克斯·莱特心思微动,他埋怨起自己刚刚的死脑筋,这样方便的方法竟然过了这么久才想到。他目光闪烁地看向玛雅,压低声音道:

  “既然你和那两兄妹关系不错,等下自由交流的时间,你就去和他们一块玩,帮我打探一下他们的口风——尤其是那个埃奇沃思先生,记得注意听听,他是怎样评价我的!”

  玛雅听后,本就圆溜溜如两枚水润的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突然快乐地瞪大了,她好像把这当成了一种有趣的“间谍”游戏,迅速地兴奋起来,红润的双颊上绽出愉快的光彩。她立刻便辜负了菲尼克斯·莱特压低声音的初衷,兴奋地大声道:

  “那还不简单!”

  眼看她似乎还要说出什么引人注目的话语,菲尼克斯·莱特迫不得已不顾体面地伸手去捂她的嘴巴,好在这时大部分客人都已经起身,侍者也走上前来利索地收拾起晚宴的残局,混乱交杂的人影之中,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两兄妹的嬉闹,只有不远处一个身着明黄色刺绣西装的显眼人影急匆匆地朝他们跑过来,那位宴会名义上的男主人好像害怕他为自己精心准备的女伴全部被老友抢走一样,刚刚结束宴会便飞奔过来查看情况,他真情实感的委屈和愤恨让菲尼克斯·莱特都忍不住怜悯他两秒——当然,只有两秒,不能更多了——只可惜,他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他心目中那个颇具竞争力的对手,也就是他既富有又相貌堂堂的老朋友,很显然志不在此,他不但并未有机会在和任何一位女士的交流中展现自己的魅力,甚至就连把属于自己的那份不菲的餐费吃回来也没能做到。

  此时此刻,长桌的桌面已经被清理一空,雪白的桌布被替下,就连桌面上姿态各异的鲜妍插花也全部更替了新的,一只只盛着淡金和浅粉酒液的水晶高脚杯、一叠叠摆着色彩艳丽诱人的餐后甜点的水晶餐盘相继被端上餐桌,在佩戴着白手套的侍者的殷勤工作下,被摆放成漂亮的水晶金字塔形。宴会的最后一个环节这才缓缓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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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御/试阅】Vanity(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