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御/试阅】Vanity(第五章)

小博美

  第五章

 

 

  好感,喜欢,爱。

 

  这些轻盈缥缈的词语,好像乡间传说里一种调皮的精灵,肉眼凡胎的人,谁也别想看到它的样貌,它扇动翅膀的声音也是微乎其微。可是,它就是会神奇地降临在每一个自认为聪明冷静的人身边,用爱的手段捉弄他,用透明的双手遮住他们的眼睛,却使他们明亮的双目看不见任何东西;在他们耳边唱没有声音的歌,却使他们敏锐的双耳中充满那悠扬快乐的曲调。它使他们方寸大乱,没有一点点的征兆。可能前一晚,那些聪明人还在白厅的圆桌边分享着权力的果实,今晚,在几杯色泽各异的美酒下肚后,他们便糊里糊涂地成了别人的奴仆。

 

  这就是爱情,这就是心动,伴随着清脆如同香槟杯中的冰块碰撞在一起的声音,伴随着双颊的滚热,还有酒杯壁上凉爽的液滴,轻飘飘的氛围中,一切就这样滑向无可挽回。

 

  在今晚之前,那个坐在圆桌周围分享权力的果实的聪明人就是迈尔斯·埃奇沃思,但今晚,他要成为那个先踏入爱河的笨蛋了。

 

  菲尼克斯·莱特,就是那叫这个名字的笨蛋,闪烁的漂亮的蓝眼睛,还有他和人说话时那纯粹的可爱的笑容连累了迈尔斯,令人懊恼却又无可奈何地沉沦。

 

  迈尔斯·埃奇沃思发现自己做不到不去看他,那个率真的、纯粹的、无拘无束的青年,在这个欲望横流的交际场,在那些形形色色的红男绿女之间,实在是太显眼,太拔群,像一颗流星烧穿了天鹅绒幕布做的夜空,在他的心中烫了个小小的印。

 

  起初,他懊恼于自己的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追寻那个男人,逐渐地,当他意识到并没有其他人注意到他异常执着的目光后,他开始自暴自弃地注视起来,最终,他认定了,自己的行为是人之常情,而与众不同的人、要为此负责的人,应该是菲尼克斯·莱特!

 

  这听上去可能有些蛮不讲理,但他听说,爱情就是这样的事物——不,现在称其为爱情还为时过早,迈尔斯·埃奇沃思及时地告诫起自己,不能太不矜持,一下子陷入太深,有失身份和体面,更何况,那些形形色色的爱情故事中,两位主角总要有一个感情升温的过程。虽然他从未经历过这种事,但爱是天经地义的,他只不过是今天才遇见罢了!

 

  想到这里,迈尔斯·埃奇沃思的心中竟反倒生出几许得意来,他想,原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滋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今时今日,他也是品尝过爱情滋味的人了,如果把这个消息告知弗朗西斯卡,她准会被这件事吓一大跳,紧接着,说不定会偷偷嫉妒他,毕竟她大概率还根本不知道爱情的滋味是怎么一回事呢。看来,在这种重要的人生课题上,还是要他这个“兄长”先试试水,以便以后可以传授她宝贵的教诲。

 

  一想到弗朗西斯卡自幼便因他超过自己、占得先机而露出的羞愤表情,迈尔斯·埃奇沃思紧绷的嘴角都禁不住松了松,露出了一个不算明显的笑容。

 

  那个名叫菲尼克斯·莱特的异乡的珠宝商人,他的身上带着一种令他熟悉又新奇的气质,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很久很久前就感受过,转念却又确认那完完全全是一种新鲜的东西。

 

  当他已经确认自己喜欢上了那个男人后,他又忍不住用吹毛求疵的眼光去看待他。一会,他在心中批评莱特相貌只能算得上中上,身高与体型也称不上优越,尤其是那用过多发胶堆砌成的发型,实在令人难以苟同,可过一会他又不得不承认莱特天生有着一种吸引人的魔力,哪怕五官单独看上去不够出众,组合起来却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紧接着,他又评价莱特缺乏上流社会必要的风雅,在交往之间少了几分体面的分寸,可一转眼,他又发现自己正因为对方与他人交谈时亲切友善又热情大方的态度感到几分小小的不悦,原来他更希望自己是那家伙“缺乏体面分寸”的对象;然后,他开始嫌弃莱特说话的声音太大,像个浮夸的戏剧演员演着尴尬的剧目,很快,他又在想原来那家伙的声音清亮动听如同戏剧的男主角;一会他突然意识到莱特那身缀满昂贵珠宝的打扮俗气而有炫耀之嫌,再一会,他又觉得对方那双深蓝如海的眼眸比任何蓝宝石都要迷人而璀璨。

 

  他用吹毛求疵的目光看去,总会发现莱特这里不够好,那里也有缺点,不过紧接着,一些他人不可能具备的优秀品质接踵而来;突然之间他又会在他身上发现好几个令人气恼的地方,但最后他又不能否认对方率真可爱、讨人喜欢。

 

  起初,他并非有意地躲在那盆茂密的盆栽后,紧盯着菲尼克斯·莱特带着他的妹妹与在场的宾客们热烈交谈,熟练地在不同对象面前拿出不同的态度与话题,但很快,随着观察的深入,他开始不自觉地半侧身体、下意识以沙发、立柱、盆栽等物作为遮掩,不断追着菲尼克斯·莱特的脚步,认真地观察这个使他生平第一次与“爱情”发生了关联的男人,为了看清他可亲的面容和深邃的蓝眼睛,他眯起了眼,不肯放过任何一点对方闪光的细节。

 

  此刻,菲尼克斯·莱特正背对着他站立在远离落地窗的沙发边,他的手中举着一杯香槟,这和他本人的选择相同,不过他告诉自己这一定是个巧合。至于对方是否真的如布茨所说,对那时还完全是陌生人的自己抱有兴趣甚至好感,起初他希望那是真的,可随着他逐渐了解到那个男人对所有客人表现出的友善,现在,他失望地倾向于那是布茨的歪曲或夸大。但不管怎么说,或许菲尼克斯·莱特也会对他一样友善真诚。

 

  想到这里,他望着那个男人背影的双眼又忍不住眯起,双眉也习惯性地在眉心扭成一个生硬的死结。

 

  菲尼克斯·莱特毫无征兆地突然回头,又在瞬息间将头扭了回去,迈尔斯·埃奇沃思并没有出众的视觉,在这半秒之中,他没能发现他已经在暗暗喜欢的男人脸色有多难看。

 

  “呃,我说……玛雅?”

 

  菲尼克斯·莱特战战兢兢地移回视线,他看上去就像是在野外被某个饥饿的大型肉食动物盯上,而被迫进入与对方的尴尬对峙之中。当然,无论从何种角度观看,尴尬的都只有他一个而已,在被饥饿而愤怒的肉食动物盯上后,他能做的只有一动也不敢动,还有在生命的倒计时中为自己哀悼。

 

  迈尔斯·埃奇沃思那家伙,又在某个角落里阴恻恻地瞪视着他,那如有实质的恐怖视线,让他忍不住感到后背发寒。而这样的寒意,他今晚已经至少感受过七八次了!

 

  这总不会是什么错觉吧……

 

  菲尼克斯·莱特如临大敌,面色凄楚而凝重,额头上渗出无形的冷汗,就连被大量发胶塑造出的尖锐的发型,似乎都在身后某人的威压之下,萎缩地低垂了下去,不得不说,他狼狈的样子看上去到了令人怜悯的地步。

 

  此时此刻,他只想对着夜空大声哭喊一句,天呐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大厅之中那么多人,那个家伙偏偏总是紧追不舍地瞪视他一个?!

 

  在那道不知来自愤怒的野生猎豹还是愤怒的准伯爵先生的视线再次落到他身上时,他终于承受不住压力,紧绷着嘴角,小心翼翼地低声问正在自己身旁毫无所觉地品尝着盘中美食的少女:

 

  “你感受到有人在盯着我们看了吗?”

 

  玛雅小姐正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盘中一叠松软肥厚的小松饼上,那份软弹诱人的点心上淋满晶莹的琥珀色糖浆,散发出令人垂涎的香甜。玛雅用特制的银制小勺把松饼煞有介事地戳碎,让每一块都均匀地裹满粘稠浓郁的糖浆,正当她满心欢喜地舀起一大勺,即将把这温热的美味送入口中时,这个幸福的过程却被菲尼克斯·莱特的问题所打断。玛雅显然有些不满,她舍不得将精心准备好的第一口松饼放回盘中,只是掀开眼皮,毫不在意地看了莱特一眼,理所当然地答道:

 

  “如果你是在说埃奇沃思先生的话,当然了,他一直在看你啊,只要是视力没有问题,应该都能发现吧!”

 

  话音未落,她便已迫不及待地将那一大勺甜蜜的松饼送入口中,无情地丢下自己这位稍显倒霉的伙伴,独自扑入美食的怀抱。

 

  菲尼克斯·莱特心中更加苦涩,表情也愈发凄苦,他从未发现玛雅竟然如此无情——没必要硬要把“看他们”改成“看他”吧,一定要撇清关系,独留他一人面对吗!

 

  他再度小心翼翼地用流星般的速度回头,惊喜地发现迈尔斯·埃奇沃思手中攥着香槟杯半转过身,视线也短暂地离开了他的后背,这让他难得地松了口气,虽然从自由交流环节开始直到现在也不过二十几分钟,他却像是已在那凶狠的视线下度过了大半生的岁月。一发现对方移开视线,他立刻便松懈了下来,顺畅地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当然,警戒其实并没有真正解除,谁也不知道那个什么埃奇沃思什么时候会再转过身来继续瞪他,他抓紧时间,紧张兮兮地凑到玛雅小姐耳边,难得地低声询问起对方的意见:

 

  “咳……你觉得他为什么一直看我?”

 

  玛雅接连又将几块松饼的尸体送入口中,满足地咀嚼着,过了几秒,她才在咀嚼之中心不在焉地回应:

 

  “谁知道呢……这个好甜好好吃,莱特你要尝尝吗?哦不好意思,我这盘已经被我一不小心吃光了,你可以去给自己拿一个,就在那边桌上——你刚刚问什么来着?”

 

  菲尼克斯·莱特汗颜地重复道:

 

  “迈尔斯·埃奇沃思为什么会一直盯着我……”

 

  “谁知道呢?”玛雅小姐意犹未尽地舔舐着精致的银质小勺,眼神就好像在催促莱特快些去再帮她拿一盘过来,“我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可能他想和你交朋友又不好意思主动过来,正在内心挣扎吧——你确定不吃松饼?那里还有好多呢。”

 

  菲尼克斯·莱特按了按抽痛的额角,耐着性子道:

 

  “谢谢你,我真的不吃。”

 

  他没对玛雅的意见做出任何评价,因为那实在是太离谱了。

 

  想和我交朋友?玛雅,你确定没有在开玩笑吗?他在心中哭笑不得地想,那样严肃的表情,那样凶狠的眼神,那是想交朋友的样子吗?!

 

  此时此刻,就算玛雅告诉菲尼克斯·莱特,埃奇沃思先生接了一个暗杀他的任务,正在筹划之中,并且打算今晚就行动,他甚至都会有八九分信以为真!

 

  菲尼克斯·莱特再度品尝到了苦涩的滋味,因为那种背后发凉的感觉又回来了,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迈尔斯·埃奇沃思又在瞪他了!

 

  再一次地,他摆好姿势,如临大敌般地迅速一回头,这短暂的一瞥却吓了他一跳——迈尔斯·埃奇沃思半张脸隐没在立柱后的黑暗里,那双眉紧锁的表情搭配来自水晶吊灯的晦暗顶光实在过于瘆人,胜过大部分恐怖片之中徘徊不散的邪恶幽灵,菲尼克斯·莱特不禁怀疑起今晚是否会因为刚刚那多余的一瞥而做噩梦。而尽管迈尔斯·埃奇沃思的大半张脸都被阴影所覆盖,却还是能够让人分辨出他正眉头深皱、双唇紧抿、满脸怒容——这分明就是在生气的样子啊!

 

  菲尼克斯·莱特已不知第几次在心中发出这样的哀嚎:

 

  他到底为什么瞪我啊!那肯定是在瞪我吧!!

 

  “既然他害羞……”身后幽幽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这让正沉浸在自己的崩溃中的菲尼克斯·莱特,猝不及防地被吓了一跳,转头才意识到是玛雅小姐在说话,这位跳脱的少女竟难得一本正经地给出自己的建议,虽然那建议比平常的跳脱显得更不靠谱,“你应该多去和他主动交流嘛,我听说英国绅士在感情上都是很被动的!”

 

  菲尼克斯·莱特的忍耐已经到了尽头,这让他忽略了被玛雅一本正经地乱用的错误表达,终于忍不住崩溃地大声道:

 

  “我去主动找他?别开玩笑了!我站得那么远他都在瞪我,我还要主动凑过去找骂吗?!”

 

  谁知,他不受控制的大声诉苦却让玛雅露出委屈的表情,少女眼中隐约有不安的泪光,这让菲尼克斯·莱特的心脏顿时被自责内疚压倒了,他知道,玛雅只是希望自己的建议能起到些作用,而他不但辜负了少女的心意,甚至因为心烦意乱而不自觉地冲着对方发了脾气。他轻叹一声,连忙安慰道:

 

  “好了好了,我这就去主动找他还不行吗?”

 

  活音刚落,他像是急于证明自己的诚意一般,转身便向着迈尔斯·埃奇沃思所站的角落走去,他的脚步是那样急促,就好像担心自己会反悔一般。

 

  去吧,菲尼克斯·莱特。他在心中对自己重重地说。去和那家伙问个清楚,大不了好好地道个歉,事到如今,面子已经不再重要了。

 

  就在他刚刚走出三步远后,玛雅立刻收敛了令人生怜的委屈表情,若有所思地走到不远处摆着刚出炉的美味松饼的区域,为自己挑选了淋着最多糖浆的那一块,再度颇具仪式感地将松饼戳成小块送入口中,一边品味着浓郁的麦芽香气,一边望着莱特走去的方向自言自语道:

 

  “他好像我前几天看的那本爱情小说里的那个谁,是谁来着……”

 

  正当少女悠闲地品尝着甜蜜的点心时,被她推出去的菲尼克斯·莱特的心情却没有松饼那样柔软甜蜜,恰恰相反地,他现在正是抱着视死如归的觉悟一步一步向着大厅对面的迈尔斯·埃奇沃思走去的。顶着对方几乎能使十恶不赦的罪犯认罪的恐怖表情,菲尼克斯·莱特此刻的心理压力简直胜过被米娅女士点评他敷衍的作业时,与巨大压力的对抗甚至反倒使他走出了几分气势汹汹的感觉。

 

  起初,迈尔斯·埃奇沃思仍旧那样紧盯着他一动不动,而那道冰冷的视线就如同一把横在原地的利剑,靠得越近,越是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份削铁如泥的压迫感,那双锐利的眼越是清晰,菲尼克斯·莱特感到的压力就越大,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只剩下十几步远时,可怜的珠宝商先生已经感受到自己下肢的僵硬,无论如何也迈不开步子了。别无他法,菲尼克斯·莱特只能一边艰难地抬起腿向前一步,一边拼尽全力地挤出一个堪称狼狈的笑容,硬着头皮开口:

 

  “晚……”

 

  当然,他想说的是晚上好。

 

  可令人无比震惊的一幕发生了,就在他刚刚发出这声问候的第一个单词的第一个音节,迈尔斯·埃奇沃思忽然全身僵硬了一下,就仿佛他刚刚在直立着做梦,而菲尼克斯·莱特的话音使他猛地惊醒,他这才反应过来什么一般,毫无征兆地,毫无征兆地转身走了。

 

  他走了……

 

  他走了……??

 

  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转身走了啊!

 

  这正在发生的都是些什么情节啊!!

 

  此时此刻,菲尼克斯·莱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他想将雅里·布茨拖过来,问问他最令人震惊困惑的电影敢不敢这样拍。而在雅里·布茨做出回答前,菲尼克斯·莱特已经回答了他自己。答案应该是否定的。

 

  他悲哀地站在原地,心中仅仅回荡着阵阵哀嚎。

 

  而此时此刻,刚刚在菲尼克斯·莱特眼皮底下逃走的迈尔斯·埃奇沃思,忍不住轻轻地吐了口气,他站在大厅另一边的某个立柱下,轮廓线条优雅有力的肩胛正抵着冰冷的大理石立柱,石料的温度使他稍稍镇定了些,下意识地理了理胸前层叠的领巾,审视起自己的衣着与姿态是否得体。

 

  好险。他在心中轻声感慨。

 

  没想到菲尼克斯·莱特竟然突然走到离他那么近的地方,再走得近些,他偷窥的行为就要被那个男人发觉了,好在他及时反应了过来,迅速地离开了原来站着的地方。

 

  想到这里,迈尔斯·埃奇沃思忍不住从大理石立柱后悄无声息地探出半张脸,用力眯起双眼,试图看清对方是否有注意到自己,当他发现菲尼克斯·莱特已经转身离开后,这才无声地松了口气,转而故作无事,迈着优雅挺拔的步子从立柱后绕出。

 

  松软、浓郁、奶香、甘甜同时交织在玛雅的舌尖,她像个小小的美食家一般,虔诚地品味着每一份美味,正当她将这盘松饼中的最后一口送入口中,感受着那精美风味的洗礼时,忽然听到面前的桌面上传来毫不留情的“嘭”的一声,那是一只已经空了的香槟杯被用力拍在桌面上发出的声音。她惊讶地抬起头,正对上菲尼克斯·莱特烦躁的怒容。

 

  “莱特?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埃奇沃思先生没和你说什么吗?”

 

  玛雅本能有些胆怯,她几乎没在这位陪伴她长大的温和兄长脸上见过这样凝重的表情,这使她终于感到了隐隐的不安。菲尼克斯·莱特并不看她,因为他此刻眼神之中也充斥着升腾的怒意与莫名其妙的委屈,不将这样的视线对准任何无辜者就像不将刀尖指向谁一般是个常识,他只是默默地盯着面前桌上那只无辜的高脚杯,仿佛将它当成了某个令他心烦意乱的男人,隔了两秒,他才轻咬后牙道:

 

  “我真是受够了,他根本拒绝和我说话,看见我转身就走,连最基本的礼貌都不讲。而且,他现在又换了一个角度在那边的柱子后面继续瞪我。”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在劝说自己平静,“我不管了,从现在开始,我要努力忽略他。”

 

  玛雅小姐的脸上已经写满了真切的担忧。事情的发展和她想象中的似乎不太一样,这让她也感到了几分无措,过了一会,她看到菲尼克斯·莱特的表情稍有缓和,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们把我都绕糊涂了,或许……我还是去向弗朗西斯卡小姐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吧?”

 

  他们在正餐还没结束时就说好的,由玛雅小姐到卡尔玛兄妹那边探听两人的真正态度,可自由交流的时间刚一开始,迈尔斯·埃奇沃思便和他的姐妹分开了,这让他们的计划并没有立即实行而是暂且搁置下来。这样儿戏一般的计划本是菲尼克斯·莱特不抱任何希望地提出的,但现在,他们除了这个聊胜于无的方案,也没有其他能试着让局面明朗些的方法了。

 

  菲尼克斯·莱特感激地看了一眼不安的玛雅,勉强露出了一个安慰性的笑容:

 

  “谢谢你,玛雅,如果她欺负你或者对你冷嘲热讽,你就回到我这里来,好吗?”

 

  玛雅明白菲尼克斯·莱特对放任她单独行动的事仍旧不那么放心,她还想反驳上一句“弗朗西斯卡小姐不会那样做的”,但看到莱特已经转过了那张焦虑不安的面孔,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这句话,只是用力点点头跑开了。

 

  玛雅小姐离开后,菲尼克斯·莱特缓慢而艰难地吐出一口肺中的浊气,那名欢快的少女的离开,让他身边的空气仿佛都冷清得结了冰。悠扬的乐曲仍旧在大厅的乐池中飘荡着,在场的客人除了心事重重的他,看上去都在美食美酒与社交之中感到了尽兴。既然决心要摆脱那家伙的影响,莱特也不想站在原地就这样傻等,很快他便在人群之中搜索到了布茨的身影——这不是件难事,因为以他为核心组建起的交流的小团体永远是最喧闹的,那些盼着自他手中得到点什么的男男女女,总是不得不配合应和着那个白痴装疯卖傻,这使得他们在所有客人中都是最显眼的那群人。

 

  菲尼克斯·莱特深吸了一口气,正了正胸前的手打领结,当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带上了刚刚入场时自信从容的商业性微笑。没错,就是这样,另一项事务上的成功总是最能转移注意力、舒缓莫名其妙失败后的复杂情绪,他向布茨与他身边环绕着的美丽女士们走去时,已经决定要重新拾起晚宴开场前在社交上获得的成功,以冲淡迈尔斯·埃奇沃思无处不在的视线给他带来的阴影。

 

  事实证明,这样的方法确实有效,十分钟后,他也坐到了布茨所在的那个沙发上,表现得像白痴导演先生一样如在家中一般放松,在布茨的介绍下,舒展双腿坐在他左右两侧的两位女士都对他这位年轻有为的商人兼珠宝设计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管那是不是一种表演,她们都与他相谈甚欢。常在这种场合出没的人往往能养成对人情世故的极端敏锐,女士则更具交际的智慧,她们的恭维会非常巧妙,让或是身份尊贵或是身价连城的先生们感受到足够的仰慕,甚至,被酒精与灯光迷惑了头脑的人可能会误以为她们柔情的恭维是一种示好,进而产生随时能与这些美丽而聪明的女士享受一个甜蜜的夜晚的误会,就连旁观者也可能被这些穿梭沉浸在酒精乐舞之中的人们迷惑,错估了他们的亲昵。

 

  就像现在那两位靠坐在菲尼克斯·莱特左右两侧的年轻小姐,她们姿态优雅而慵懒,脸上都带着纵情享受欢乐夜晚后留下的几分憨态醉意,而她们的坐姿却并不像她们表现出的那样随意,看似是靠在那位新贵先生舒展于沙发靠背上的臂弯之中,与其亲昵地耳语,不时则一同发出欢快的笑声,实则,她们都与他保持着一个极微妙的距离,而耳语的话题只不过是诉说着她们对仓院的品牌和艺术的认可,尽管在外人眼中,他们亲密得如同密友或情人,彼此享受着对方年轻漂亮的外表和身上散发出的昂贵气息,但在他们自己眼中,聪明人之间的那道“界限”是如此明显,只要不是真的醉得难以自持,都不会忽视它的存在。

 

  菲尼克斯·莱特天生就有一种奇妙的主人公光环,这种光环让他不管何时何地、是否穿着打扮得其貌不扬、行事低调还是浮夸,都会不知不觉地成为人群注意力的焦点,而这搭配上他聪明亲和的性格,让他很难不迅速地在社交场合与陌生人打成一片——当然,前提是他需要这样做——他实在是太明亮了,比灯光下酒杯中的冰块还吸引人,他说话的声音那么动听,清爽得像是风刮过陶瓷的风铃,而他又是那样可爱,憨态可掬的笑容让任何人都无法拒绝,他的优秀、耀眼、亲和总会平等地惠及所有围在他周围的人,就像每一个抬头仰望星空的人都能看到星星在向他眨眼。

 

  但星星不会向躲在阴影中的人眨眼的。

 

  迈尔斯·埃奇沃思默默地坐在不远处的吧台边,那里的人其实并不少,来往的人群成了他最好的掩护,但他也已经不再会特地回过身去看那位今晚最受欢迎的新贵先生在做什么了,这样做已经失去了意义,毕竟菲尼克斯·莱特也不会有空闲看向他——他一直在和雅里·布茨身边的那些漂亮女人欢笑着。

 

  时而还会有人注意到这位有着令人敬畏的气场的实权贵族已经从阴影中走出,似乎昭示着他不再拒绝交流,但夜晚已经很深,绝大部分人都已经找到了他们今晚最青睐的伙伴,很少有人特地来问候这位形单影只的先生。迈尔斯·埃奇沃思就这样沉默地坐在吧台边,手中拿着侍者刚刚为他送来的一杯金红色泽的清淡起泡酒,却并没有品尝它的兴致,他微微低垂着头,柔软的银灰色刘海垂下,似乎将他与身周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隔绝开来,暂时无人能窥见他此刻的表情。

 

  “嘿,埃奇沃思,我说——”

 

  突然之间,他感到肩膀被人轻轻一拍,这突如其来的缺乏礼貌的招呼让本就敏感的迈尔斯·埃奇沃思肩膀一抖,险些下意识将手中捏着的那杯酒泼洒向身后,好在他的脑海很快自动地浮现出了来人的身份——雅里·布茨,那个冒失的家伙。

 

  迈尔斯·埃奇沃思有意无意地迁怒这位在不恰当的时刻以不恰当的方式出现的老朋友,他的双眉紧锁,不悦的情绪被明确地写在了紧绷的嘴角之上,当然,如果说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唯一一个人能很大程度上免疫迈尔斯·埃奇沃思严肃的面孔带来的压迫,那这个人很可能就是雅里·布茨;如果硬要找出一个比雅里·布茨更不怕迈尔斯·埃奇沃思恐怖目光的人,那只能是喝醉后的雅里·布茨。就像现在,这位一身酒气、摇摇欲坠的导演先生,丝毫没注意到老朋友莫名其妙的迁怒,仍旧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

 

  “你怎么过来了,”迈尔斯·埃奇沃思只能采用物理性的手段将身旁那个醉鬼推开,逼得布茨站在了一个能使他免受酒气袭扰的距离上,“刚刚不是还在那边玩得很开心吗?”

 

  雅里·布茨全然没能听出迈尔斯·埃奇沃思语气之中那隐约的咬牙切齿的讽刺,闻听此言反倒不悦地一撇嘴:

 

  “这还用问,你回头看一下就知道了,我的风头都被那家伙抢走了啊,真是的,我的艾比,我的芭芭拉,我的凯西,我的戴娜……”

 

  他像一个最寻常不过的醉汉一样絮絮叨叨地将那些不知在哪里捡到的陌生女名再次复述了一遍,等他说到一口气上不来,这才发觉自己那在社交场合尤其冷淡的老朋友早已将脸扭了过去,只留给他一个冷淡的背影。

 

  “喂!”他甚至不满地转了一圈,又绕回到迈尔斯·埃奇沃思的面前,看起来,他对老朋友的冷淡绝情十分不满——那其中或许也有百分之一的关心,谁知道呢,总之他反倒用不悦的语气质问起老朋友来,“那么多漂亮的小姐,就没有一个能入得了你的眼吗?别太苛刻了啊埃奇沃思!”

 

  迈尔斯·埃奇沃思又向后靠了靠,以闪避雅里·布茨口鼻之中喷吐出的令他无法忍受的酒气,他的表情已经可以称得上异常严峻,眉眼都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他的声音甚至也不由自主地压低,昭示着他的忍耐已经快要到达极限,只有语气还在努力地维持着平稳和礼貌:

 

  “我不否认她们各有各的美丽,但恕我直言,那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和在场除弗朗西斯卡以外的所有女士都只能说得上是陌生人,让我和陌生女人‘那样’亲昵地谈笑,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体罚。”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将“那样”一个词组咬得很用力,就好像真正存在着一个令他不齿的对象,正在从事那令他不齿的和陌生女士亲密相处之事,而他正幻想着将那无情无义的轻浮的家伙放在自己的牙齿之间,恶狠狠地咬碎。已经醉得不轻的雅里·布茨当然没能注意到,迈尔斯·埃奇沃思在说话之间隐蔽地向一旁瞥了一眼,而那道令人忍不住打个寒颤的冰冷视线,正是投向了他刚刚来的那个方向。

 

  “埃奇沃思,是你太严肃了!”雅里·布茨不依不饶地贴上来,他面红耳热的样子让人忍不住联想起皇家动物园中的金毛狒狒,“以你这张该死的帅气的脸,无论你看上的是哪位小姐,只要你能主动一点,你们很快就不会是陌生人了!”

 

  迈尔斯·埃奇沃思沉默了,因为在他模糊的视野之中,那个身着低调而奢侈的藏青色小礼服、坐在几条色彩艳丽的礼服裙之间的男人,在他投去那道冰冷视线后,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可是,他就像是仅仅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一般,很快又扭回脸去,在迈尔斯·埃奇沃思所在的距离上,依稀还能听到他与那几个女人断断续续传来的欢笑之声。

 

  那男人的态度就仿佛在说,嘿,谁管你在想什么。

 

  迈尔斯·埃奇沃思感受到了下唇传来的刺痛,那不来自其他,正由于他本人无意识扣紧的牙齿。

 

  布茨一定不知道,他今晚其实是第二次在不经意间用了“看上”这个词,而这两次之间的情境,在迈尔斯·埃奇沃思的耳中形成了一次微妙的碰撞和对比。他因此更加没来由地烦闷了。

 

  忽然,埃奇沃思嗤笑了一声,像是一只被充气到无以复加、即将爆炸的气球,松手撒气的那一瞬间。他决绝地将头扭向了远离菲尼克斯·莱特的那一边,语气之中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看上’?我可不像你邀请的某些客人,衣着打扮华丽又引人注目,举止却轻佻粗俗,只有那种人,才可能随便就‘看上’谁。”

 

  作为迈尔斯·埃奇沃思真正倾诉的对象,雅里·布茨当然是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的,他抓了抓被发胶竖立起来的高调发型,胡乱咕哝着“怎么感觉你在骂我”之类,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但两个对话者都不知道的是,处在他们对话之外又存在于他们对话之中的某人拥有他们意想不到的敏锐的听力。

 

  在不远处的沙发之上,表现上正毫无异常地与人谈笑、从容地接下一个个话题的菲尼克斯·莱特不易察觉地攥紧了拳头。

 

  迈尔斯·埃奇沃思的讽刺,他全都听在耳中。他可不像雅里·布茨那样糊涂,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对方在说什么,当然,他也立刻就明白了迈尔斯·埃奇沃思对待他的态度是怎样的。

 

  一个格格不入的异乡人,一个衣着华丽浮夸的小丑,一个没有任何底蕴的“土老帽”,一个身上满是铜臭味的商人,一个言行举止都挑战着他优雅严谨审美却处处惹人注意的开屏的孔雀。

 

  呵呵……

 

  也难怪,像迈尔斯·埃奇沃思这样出生便确凿无疑地高人一等的“贵族”,一个自幼便严格接受着审美与礼仪的规训的“高雅人士”,最看不惯的就是像他那样的人吧,富有的、低俗的、招摇的、缺乏品味和文化的,所谓的“暴发户”。

 

  菲尼克斯·莱特早就面对过一个残酷而荒诞的现实——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些地方,如果你的钱是亲手赚来的,是靠自己的努力换来的,而不来自于传承和年金收益,那你无论多么富有,也注定会低人一等,就像如果你家族的财富没有传承过三代,那你就远远称不上所谓的“老钱”,你就不过是个有钱一点的中产阶级罢了。

 

  愤怒吗?或者对来自埃奇沃思的歧视和轻蔑感到不满?

 

  菲尼克斯·莱特发现自己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愤怒,这一切就像是理所应当的,甚至帮他解开了一个谜团,迈尔斯·埃奇沃思为什么一直用不友善的眼神瞪视着他的谜团——哪里得罪了他?得了吧!我们敬爱的准伯爵阁下,只不过是理所应当地看不惯你这个言行举止都粗鲁轻佻的“暴发户”罢了!

 

  他只是感到一种荒诞的委屈。

 

  真是可笑啊,菲尼克斯·莱特,你竟然还在刚刚见到他时幻想他会与传说中的刻薄贵公子并不相同,幻想他不是自己所轻蔑的那种自视甚高的传统贵族,甚至幻想自己与他能建立起友谊的关系,真是天真!

 

  菲尼克斯·莱特仔细地品味着挫败和耻辱的感受,他已经很久没有看错过什么人了,以他敏锐地洞察力与准确到可怕的直觉,很多人背后性格、习惯如何,能否深交,几乎是在第一眼之间就能确定下来的,但这次,他的直觉可耻地错了,他将信任的期待错误地付诸一个冷漠高傲顽固刻薄的贵族子弟,这样教会他从今以后都不该对某个他本就不屑的群体抱有什么期待。

 

  真是一次一败涂地的一厢情愿啊。

 

  

 

  舒缓的音乐仍在继续着,闷闷地自遥远的高空缓缓飘落,落在初冬里寒气逼人的夜色之中,逐渐化作无声的纸醉金迷的旧梦。

 

  宴会已经散场,绝大部分的客人都已离去,过了很久,宴会所在的加拿大广场25号楼的正门前,才缓和了宝马香车水泄不通的局促之景,重新变得高贵而冷清,不曾言语,却矜傲地拒绝着一切不够富有和高贵的访客。

 

  清脆的高跟鞋缓缓踩过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响起,大楼门口侍立的侍者恭敬地弯下腰,感应门无声地敞开了,那个身着有着斗鱼一般艳丽的冰蓝色裙摆的礼服的女人,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自门中缓缓走出,她身材玲珑高挑,步态优雅高贵,不像是正离开晚宴的宾客,更像是视察自己国度的女王。

 

  “女士。”

 

  鬓角斑白、长相严肃的管家先生侍立在门边,见到女主人走出,自身后的侍者手里接过厚重柔软的黑色毛呢披风,披在女主人的双肩上。

 

  弗朗西斯卡·冯·卡尔玛女士微微昂了昂弧度优美的下颌,没做任何表示,从容地缓步走向了那辆隐没于夜色的黑色轿车,车门早已被侍者打开,车厢内透出温暖昏黄的光晕,像是一座黑夜中的孤岛。

 

  “卡尔玛女士,留步。”

 

  一道清亮的男声自她背后响起,她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动了动,虽然停下了迈向敞开车门的脚步,但并没有立刻回头。她所有所思地轻抚着手腕上那只由二十一颗切工整齐完美的帕拉伊巴碧玺与无数细碎如繁星的白钻共同拼成的手镯,直到听到自动门敞开的微小声音自身后传来,这才缓缓地、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身。

 

  菲尼克斯·莱特就站在她的身后,比起那些在酒精与取乐之中变得过度兴奋、进而丢失仪态的客人们,这个有钱却没品的珠宝商人勉强还算得上不错,至少他的手打领结与发型依旧维持着宴会进行前的样子,这证明了他在今晚扮演的身份比起宾客更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而观察则意味着以精准而锐利的目光识别机遇,从而于浊流之中投机取利。

 

  弗朗西斯卡·冯·卡尔玛在心中略感不屑地想着,这位冷酷的“大商人”恐怕只用一晚上的时间就为仓院进驻英国市场甚至整个欧洲市场摸清了不少门路、拉拢了许多虚荣心作祟的“冤大头”吧。

 

  正想着,从菲尼克斯·莱特的背后又探出一个戴着小巧圆边软毛的脑袋,玛雅·菲还和一直以来一样,长长地黑发润泽披下,在宴会小礼服之外,又披了一件带有兔毛领的长披风,这让少女的身材看起来像是一只缺少脖颈和四肢的黑色小企鹅。而此刻,“企鹅”的小手正从披风之中悄然伸出,朝她快速地挥动着。弗朗西斯卡女士轻笑一声,故作高傲地并不予理会。这个少女在今晚这个无聊的宴会之中总是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她身后,像是迷迷糊糊找不到自己真正母亲的雏鸟,她猜想,是她不负责任的兄长只顾着自己的生意,在这异国他乡的宴会之中把少女一个人晾在一边,而自己又是玛雅·菲唯一说得上熟识的宾客,正因如此,少女才几度凑到她身边,睁着那双一看就知道缺乏社会的教训的懵懂眼睛,表现得好像在好奇地偷听她与其他客人的对话似的。所幸,玛雅·菲作为“跟屁虫”也不是什么惹人厌烦的类型——事实上,一个仅有十七岁、身上散发着奶香型沐浴露味道的瘦弱少女还能讨厌到哪去呢,就算她缺乏教养又懵懂冒失,也总比她狡猾虚伪的哥哥强多了!

 

  想到少女那位令她不屑一顾的兄长,她的脸色又不禁冷淡了下来,变得像紧闭的铁门一样冰冷,只因为她陡然恶劣的心情,菲尼克斯·莱特又可怜地挨了一记白眼。

 

  不过好在,我们正被无缘无故厌恶着的珠宝商先生似乎并没注意到雇主女士不耐烦的眼神,走出门后,他立刻紧张地左顾右盼了一下,很快,他注意到卡尔玛家来接女主人的轿车之中并没坐着其他人,这周围也没有其他带着卡尔玛家徽的车辆,这才毫不掩饰地松了口气。弗朗西斯卡·冯·卡尔玛见状眼皮一跳,脸上的表情更加不耐烦起来,当然,出于“礼貌”,她并没有转身就走,只不过把“没事别来烦我”写在脸上罢了。

 

  菲尼克斯·莱特深深吸了一口令人身心澄明的冷空气,很快摆脱了少量酒精与宴会大厅内的高温带来的昏沉感受,眼神重新变得清明。

 

  月光之下,这个身着笔挺藏青色小礼服的男人看起来似乎并没有雇主女士心目中那样虚伪而浮夸。清澈的月光巧妙地洗去了他一身的浮华,只有西装领上那一枚由蓝宝石与钻石共同描绘出的丝带花束悄然地舒展着、盛放着,几乎让人能嗅到月光般清澈的矢车菊的幽香,那一颗颗高品质的无色钻石,在月色之下仿佛都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摆脱了“净度”“色度”这些标签,化作一粒粒璀璨的星尘,点缀在男主人从容挺起的胸膛之上,浑然天成,自然纯净,甚至真挚而圣洁。

 

  而这一切,都衬托着男主人那双深蓝纯净如同夜晚宁静大海的眼眸。

 

  菲尼克斯·莱特就这样真诚地站在弗朗西斯卡·冯·卡尔玛的面前,出乎雇主女士意料的,这个被她形容为狡黠无耻的男人既没有嬉皮笑脸,也不像虚伪奉承,他不闪不避地直视着她的眼眸,平静地轻声说:

 

  “卡尔玛女士,关于之前的事,我想,我有必要和你道个歉。”

 

  弗朗西斯卡女士无声地挑了挑眉。对话的展开再一次出乎了她的意料,在她想来,菲尼克斯·莱特之前的态度表明,这个男人的摆明了打算无耻地忽视自己的过错,甚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而交易一经达成,便与自己彻底断绝往来,彼此眼不见为净,谁料他此时又莫名其妙地道起歉来了?

 

  菲尼克斯·莱特捉摸不定的态度令她心生烦躁,更是没好气地明知故问道:

 

  “哪件事?”

 

  菲尼克斯·莱特略显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就是我用话术引导你,使你答应我条件的那件事。”

 

  顿了顿,他补充道:

 

  “虽然这种程度的话术理论上来说也属于谈判的一部分,但我还是认为有必要向你道个歉,毕竟是我利用了你的真心,对不起。”

 

  弗朗西斯卡·冯·卡尔玛半晌无言,她用古怪的、愤怒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菲尼克斯·莱特,像是要用眼神中的火焰烧穿这个可恶的商人的又一次诡计,但很显然,这一次,她除了菲尼克斯·莱特真诚什么也看到,没来由的烦躁使她悄然捏弯了手腕上佩戴的那枚价值不菲的手镯。几秒后,传来她隐约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当然知道是这一件事,有必要把经过再重复一遍吗?说吧,你道歉是什么意思,还想再骗我一次?不好意思,你这辈子可能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所以珍惜你之前的胜利吧,哪怕是骗来的,尊敬的‘总监先生’。”

 

  她说到“总监先生”时,嘴角勾起一个因愤怒而扭曲的笑容,就好像要用牙齿将那位可怜的总监先生咬碎生吞一般。面对雇主女士恶意的揣测,菲尼克斯·莱特只能毫无办法地苦笑一下,他并不因身份高贵的雇主女士态度强硬就放低姿态,始终以他自己对平等的理解衡量二人之间的关系,保持着之前诚恳的态度道:

 

  “不管你是否接受我的道歉,我还是希望你可以知道,我不立刻承诺将仓院之蓝出售给你是有原因的,我并不是不想那样做,而是我必须在做出那个决定之前,竭尽全力地慎重考虑,因为那颗蓝钻对仓院来说有着极其重大的意义。”

 

  人很难苛待一个态度诚恳、耐心而平静的人,哪怕是脾气刁钻如弗朗西斯卡女士,也没有再故意出言讥嘲,在菲尼克斯·莱特发自内心的剖白后,她脸上扭曲的笑容逐渐平复,换成了一种冷峻的审视。她当然知道“仓院之蓝”意义重大,甚至可以说,最终让卡尔玛家族花费天价为其买单的,就是“仓院之蓝”在美貌与珍稀程度背后的重大意义。

 

  她重新抱起手臂,似乎在等待着看这个屡屡出乎她意料的男人还能狡辩些什么。

 

  菲尼克斯·莱特见状,再度无奈地扯了扯嘴角,随即同样变得严肃,毫不动摇地回望着弗朗西斯卡女士审视的眼:

 

  “仓院之蓝对于仓院来说,并不只是一颗蓝钻,就像宝石并不只是天然的矿物,珠宝也不只是珠宝,而是一种人类文明史的承载,是自古老年代以来人类精神世界的结晶。人类对美追求的历史,凝聚在珠宝之中,才让那些品类繁复的宝石在宇宙间的一切无机物质中脱颖而出。”

 

  这番煞有介事的演讲,却让弗朗西斯卡女士立刻嗤笑一声,故作惊讶道:

 

  “你和我谈‘历史’?”

 

  她眼中不加掩饰的轻蔑与讥嘲,就好像在说,我没有听错吧,一个来自建国仅有二百年的国家的人,竟然有勇气和我谈“历史”,一个来自兴起不超过五十年的家族的人,竟然有勇气和我谈“历史”?

 

  再一次出乎意料地,菲尼克斯·莱特竟毫不动摇,他的脸上没有浮现出认真以外的任何神色,而当他严肃下来时,那双幽暗的巨大水体一般深邃的蓝眸,便会自然地释放出令人信服的气质。

 

  “我说的历史,不是某一民族、某一国家的历史,更不是某一家族传承的历史,我现在正在说的,是全人类文明的历史。”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稳坚定,“而且,真正重要的并不是‘历史’,而是——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人情。”

 

  弗朗西斯卡·冯·卡尔玛再次沉默了下去。事到如今,如果她再嘲讽或是奚落,便会反倒显得她狭隘短见,缺乏必要的教养。她就这样沉默地与面前这个男人对视,像是想从对方的眼中猎寻到哪怕半点犹豫或者心虚,当然,没有,菲尼克斯·莱特明亮的眼中,除了坚定,其余什么都没有。

 

  这说明了他的那番说辞并不是什么编造的花言巧语,至少他本人对其深信不疑。

 

  弗朗西斯卡女士终于移开了目光,几乎凝固的气氛随着松弛下来,她不置可否地淡淡道:

 

  “你确实是个不错的商人。”

 

  她顿了顿,又淡漠地看了菲尼克斯·莱特一眼,不露声色地继续道:

 

  “可惜,也只是个商人罢了。”

 

  菲尼克斯·莱特的嘴角动了动,他开口,似乎正要再说点什么,弗朗西斯卡·冯·卡尔玛却很显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她像是顿时有了说话的兴致,再不是一副随时可能翻脸走人的样子,将仍旧为她敞开的轿车车厢抛在身后,向前迈了半步,好整以暇地站立在菲尼克斯·莱特面前,她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种颇具深意的微笑。

 

  “总监先生,”她姿态悠然地转了转手腕上的帕拉伊巴手镯,“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你认为区分阶层的标准是什么?拥有的财产?受教育程度?还是工作性质、社会地位?抑或更加虚无缥缈的,生活品味?”

 

  菲尼克斯·莱特不知道雇主女士突如其来的聊天兴致来源何处,但这女人重新自信从容起来的态度本身就昭示着一种不太顺利的展开,或者说,象征着新的挑战。菲尼克斯·莱特当然不怕什么挑战,只不过这个突然转变的话题使他本能地感受到不适,他很少和人说起过这个,当然,也从未有人主动与他说起,这个话题太突兀了,但他却无法说清内心的不安究竟来自何处,但他知道,当“阶层”这个词自那女人单薄如同刀片一般的嘴唇中吐出时,他的眉心不自觉地一跳。

 

  菲尼克斯了·莱特双眉不自觉地蹙起,他本能地并未思考弗朗西斯卡女士抛出的话题,而是沉声打断道:

 

  “女士,这并不是一个礼貌的话题。”

 

  弗朗西斯卡·冯·卡尔玛戏谑地勾起了嘴角,眼中满是玩味之意:

 

  “我知道,你们美国人都是这样,一谈到阶层这个词,个个都与你现在似的,好像上个世纪的人在公开场合谈到性一样色变,甚至还有些人直接告诉我,你们的国家里不存在阶层,从来没有可以世系的头衔、地位、荣誉体制,人人都是平等的。你知道吗,你们的反应恰恰告诉我,在你们的国家,阶层不但存在,而且无形的阶层相比有形的阶层有着更加严重的割裂,反过来压迫着你们所有人。”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像是想要观察对方陡然变得灰白或是恼羞成怒的脸色,抑或慷慨地留给对方一个反驳的机会,事实再次令她失望,菲尼克斯·莱特并未就此恼怒,也没有试图做出徒劳的辩护,只是表情沉凝地听着。弗朗西斯卡女士不易察觉地翻了翻眼皮,略显不悦地继续道:

 

  “你们总是说,阶层是一个傲慢的概念,害怕承认它,同时又不想让他们彻底消失,承认它的结果是,你不得不承认总有一个阶层有着对你们傲慢的资本,哪怕他们从来没表现出过傲慢,你们也会觉得被傲慢以待了。而阶层消失也不行,因为那会使你们丧失对另一群人傲慢的资本。

 

  正因为你们没有一个世袭的头衔、地位和荣誉的体制可以从容展开分析,所以你们的每一代人都不得不重新界定阶层体系,你们的社会比世界上任何其他社会都要变化得更快,每个人都必须努力往上爬,尽量爬到别人头上去,这也造就了你们对其他人目光的敏感,担忧自己被看不起,同时持续看不起别人。正是因为你们心里本就存在着傲慢,所以才会总是想象自己被别人傲慢对待了。”

 

  她像是个自信的演讲者,或者一个稳操胜券的检察官,将对方的罪责一一列举、侃侃而谈,再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一口气将这番话全部说完。最后,她矜持地昂起了头,嘴角挂着属于胜利者的微笑,垂下眼皮,轻蔑而怜悯地俯视着菲尼克斯·莱特愈发凝重的脸色,挑衅一般笑道:

 

  “我说得对吗,‘总监先生’?”

 

  菲尼克斯·莱特双眉紧锁,他年轻的面孔上是少有的紧绷和严肃,他知道,弗朗西斯卡·冯·卡尔玛的话语有一部分是在故意挑衅,而那论述的主体却不是,她是认真的在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评价着,这才是最让菲尼克斯·莱特感到焦虑的地方。

 

  他深蓝色的眸色似乎变得更加深黯,几乎与纯黑无异,尽管他还没有为此愤怒,但他的表情与那双被低气压笼罩的大海一般的眼睛也足以告诉任何人,对话该停止了。

 

  傲慢……

 

  他在心里缓慢地咀嚼着这个词,压低声音道:

 

  “女士,据我所知,虽然傲慢没有一个客观的标准,但无论用什么标准衡量,你现在说的话都很傲慢。”

 

  这一次,他的反应似乎终于被弗朗西斯卡女士所料到,或者她本就不期待能从这个无趣的男人脸上看到什么精彩的神色,又或者她本就只是单纯想将刚刚那番话告知面前这个男人,而现在她已经完成了她想做的,因而她不置可否地一笑:

 

  “或许我说的只是一番中肯的肺腑之言。”

 

  说罢,伴随着毫不拖泥带水的高跟鞋声,她转身踏上那辆为她等候多时的专车,寂静的黑夜中,只留下沉默的兄妹二人。

 

  一小时后,布尼提庄园之中,那间充斥着厚软地毯蓬松温暖气息又短暂属于了菲尼克斯·莱特的房间里,明亮的灯光重新亮起。如果需要菲尼克斯·莱特亲自点灯,那他往往懒得点亮所有的灯,而卡尔玛家的庄园历史悠久,又不存在近些年在高档酒店之间兴起的智能灯光控制系统,因此他最多只将兼任书房的小客厅的灯光点亮,这也省去了入睡前再将它们全部关闭的麻烦,如果由细心的侍者在客人返回前预先点亮房间中的灯,他们也不会将每一处灯光都点亮,但如果玛雅小姐在这里,她便会不厌其烦地点开所有灯,直到睡觉也不将它们关闭,用她的话说,布尼提庄园已经足够阴沉晦暗了,需要点璀璨的灯火来增加生活的气息。

 

  此刻,这个属于菲尼克斯·莱特的房间灯光如此明亮。几乎直接说明了,进入房间的并不只有它目前的男主人,那位喜欢明亮与热闹的少女也一同跟随了进来。

 

  走在卡尔玛家庄园主屋那灯光昏暗、挂满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古董油画的走廊时,玛雅·菲就几次对她的同伴说,她今晚佩戴的那些贝母古董珠的饰品还未摘下,非要菲尼克斯·莱特帮忙取下不可,借着这个理由,她自然地挤了进来。

 

  她确实讨厌与那些稍不注意便无端纠缠在一起的精贵饰品打交道,但少女自己清楚,那并不是她一定要跟随进来的最主要的原因。

 

  莱特的情绪不太对。

 

  少女常常被认为心思单纯,甚至有时有些迟钝,但她却像是生长在森林泉水之间的小鹿一般,在某些方面显得异常灵敏,比如,察觉人情感的细微波动。或许她说不出那些波动产生的原因,却能够用那双小鹿一般清澈黝黑的眼睛清楚地看到它们。就像现在,她察觉到菲尼克斯·莱特的状态与往日有些不同。这倒不是说他做出了什么异常的举止,正相反,他什么都没做,同样什么都没说。自与卡尔玛小姐在大楼门前有过那一番让玛雅一头雾水的交流后,莱特就变得异常沉默,他长久地凝视着远方天际隐约可见的一抹霓虹的光彩,时而微蹙双眉,若有所思,时而又轻按眉心,脸有苦涩。玛雅与莱特是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好朋友和兄妹,她清楚,她的好朋友莱特是一个怎样乐观却富有行动力的人,现今这样踌躇又无奈的状态,玛雅几乎从未见到过。她的心脏悬了一路,非但不敢询问莱特究竟在思考些什么,更是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他的思索。

 

  是因为埃奇沃思先生奇怪的态度吗,还是因为卡尔玛小姐临走前那一番令她困惑不解的话语呢……?

 

  现在,他们已经回到了房间之中,菲尼克斯·莱特却好像仍没从那种苦思冥想的囚笼之中挣脱,直到侍者端来的加了柠檬片的清爽红茶已经凉透,菲尼克斯·莱特仍旧在盯着茶水表面那一层色彩变幻的油膜怔怔地发呆,未曾品尝一口。

 

  “莱特……”

 

  玛雅睁着那双水润到让人误以为她委屈而楚楚可怜的眼,小心翼翼地向着发呆的莱特凑了凑。她脖颈上那条设计繁琐的项链还没有摘下,如果莱特无视她的问题,她还可以用这件事小小地试探一下。

 

  “你在想什么啊……?”

 

  玛雅的声音依旧很轻,听得出来,难得体贴的少女害怕吓到如在梦中的伙伴。

 

  但那轻柔如同细雨一般的少女的声音仍旧让菲尼克斯·莱特微微一愣,他的肩膀僵了僵,仿佛这才脱离了某个梦魇,找回了主动呼吸的自由。他刚一清醒过来,立刻就歉意地向着玛雅小姐报以一个苦笑:

 

  “没什么。”

 

  他顿了顿,嘴角又难以抑制地下垂,露出一个稍显苦涩的、失落的神情,他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压低,像是逐渐沉淀回自己的思绪之中,自言自语一般模糊地解释道:

 

  “其实我只是在想,卡尔玛女士的那些话语,或许也并不是全然的傲慢。哎,但那太刺耳了,我不想去思考。”

 

  他说着“不想思考”,却眼看着又要落入自己的思绪之中,下一秒,他深吸了一口气,调动起强大的精神力,强行扭转了这个趋势,阻止自己继续思索。他用力地闭了闭眼,像是要将雇主女士的那些话语从自己的脑海之中挤出去,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转头看向了玛雅,少女像是某种啮齿类动物一般鬼鬼祟祟试图靠近的样子舒缓了他的心情,但转瞬之间,他又想起了一件事,思绪不由得一动,努力压制住某些后知后觉翻涌上来的情绪,故作平静地问道:

 

  “对了,玛雅,我之前不是拜托你去兄妹两个那里帮我探听一下他们的口风吗?怎么样,有收获没有?埃奇沃思先生是怎么评价我的?”

 

  玛雅有些惊讶地望向菲尼克斯·莱特,水润的大眼睛眨了眨,她惊讶的是,莱特竟然也会有这样拙劣的演技,从前他故弄玄虚、虚张声势时,可是少有人能一眼瞧出他的破绽了,而他刚刚接连不断的三个疑问句,让玛雅都看出了极力掩饰在故作淡定之下的关切和在意,看上去,尽管他拼尽全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随意闲聊,但关心则乱的陷阱还是拖累了他。现在的莱特的心思,前所未有地好猜。

 

  可是正当玛雅小姐即将回答这个让菲尼克斯·莱特关心则乱的问题时,少女却再次愣住了。

 

  一秒后,她的嘴角动了动,像是打算露出一个尴尬而羞涩的笑容,她天生便大而可爱的双耳,也禁不住红了。她想要学着莱特的样子,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却又像是失去了双手的指挥权一般,任它们在覆盖膝盖的礼服裙昂贵的布料上胡乱磨蹭,姿态也随之扭捏起来。

 

  是的,她忘记问了,但这不是她的错,罪魁祸首是一轮又一轮端上来的新鲜美味的餐后甜点,进而应该追责到主办的雅里·布茨先生头上,如果要再向前追溯责任,那就要怪菲尼克斯·莱特自食恶果了。当然,硬要说的话,玛雅小姐也确实缺乏向卡尔玛两兄妹搭讪的机会。首先卡尔玛小姐几乎——不,她根本就没有和她的兄弟,埃奇沃思先生碰面,玛雅虽然亦步亦趋地跟在雇主小姐的身后,却也没办法得知埃奇沃思先生的态度。然后,卡尔玛小姐又总是宾客们闲谈,丝毫不给玛雅搭讪的机会,被晾在一边的无聊少女,就这样吃吃喝喝着直到晚宴彻底结束。

 

  在她忍不住紧张而尴尬地舔了舔嘴唇时,却发现莱特看似在漫不经心地左顾右盼、打量房间之中的布置,实则几次偷偷将同样紧张的目光悄悄投射过来。玛雅的心中突然出现一个明悟——尽管莱特在宴会上就好几次发誓自己再也不要在意埃奇沃思先生怎样看他,但事实上,他仍旧非常非常在意。

 

  或许,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在他得罪了卡尔玛小姐之后,作为背后真正雇主的埃奇沃思先生的意见就决定了他这次带来英国的这笔“重大交易”是否能够成功,但是……玛雅小姐肯定地想,另有一部分原因一定是莱特仍旧对不能与埃奇沃思先生成为朋友耿耿于怀!

 

  想到这一点,玛雅愈发意识到自己没能探听到埃奇沃思先生的态度这件事对于如今束手无策的伙伴来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噩耗。可怜的莱特,他虽然本没将太大的希望寄托在玛雅带回来的消息上,但现在,那成了他唯一还能获取的情报。

 

  这使玛雅的心脏又提了起来,她突然不忍心将真实情况告知莱特了。但就在那一瞬间,她那个经常冒出许许多多异想天开的主意的小脑袋灵光一闪,她想起来一件事!

 

  她记得的,埃奇沃思先生并不是完全没对莱特做出评价,早在晚宴还未正式开始时,她就跟随在卡尔玛小姐的背后听到了她与兄弟之间的对话,那时卡尔玛小姐询问了埃奇沃思先生一句没头没尾的“怎么样”,埃奇沃思先生给出的答案是——

 

  “对了!”玛雅毫无征兆地一拍大腿,将正隐蔽注视这边的菲尼克斯·莱特都吓了一跳,随后,她毫不掩饰对自己搜集情报能力的得意,高声宣告道:

 

  “埃奇沃思先生说,你喷的香水太浓了,让他头晕!而且你刚刚喷过香水就来参加这样的社交活动,简直是失礼!”

 

  她自信地宣告完毕,便心满意足地等待起莱特的反应来,谁知,她故作矜持地看了一会头顶悬吊的水晶灯后,发现一旁的莱特毫无动静。她困惑地扭头,这才惊讶地发现,菲尼克斯·莱特并非没有反应,而是彻底地愣住了。

 

  可怜的莱特,他满是茫然的脸,看起来比刚刚还要更加可怜了。

 

  他看上去就像是一条平凡地走在路上却被天上掉下的花盆砸中的犬类。

 

  “所以……”

 

  缓了好一会,那张愈发扭曲的面孔上,惊愕仍旧没有褪去,下意识张开的嘴唇无声动了动,终于吐出一句梦呓一般难以置信的话语:

 

  “所以……他讨厌我,就因为我喷了太浓的香水……?”

 

  玛雅小姐也惊讶地看着顿时变得魂不守舍的菲尼克斯·莱特,逐渐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弄巧成拙了,她局促地用右手挡住嘴唇,乌黑的眼珠灵巧地转了转,刚想要开口解释些什么,却看见原本坐在面前的菲尼克斯·莱特毫无征兆地突然自座椅之上弹了起来,惊得玛雅小姐都忍不住向后躲了躲。

 

  接下来的十分钟内,玛雅担忧地看着她的伙伴在房间之中不断焦急地踱步,用双腿丈量着从门到窗的距离,随后又自暴自弃一般突然坐倒在沙发上,口中隐约自言自语着什么,不一会,他又像沙发上长出了钉子一般猛地站起,怒气冲冲地再度踱起步来,然后再坐下,再踱步,循环往复,仿佛在亲身示范着什么叫“坐立不安”。

 

  又过了一会,他终于停了下来,抱起双臂站在沙发边,过度的愤怒使他嗤笑一声,随即自说自话起来:

 

  “说实在的,我根本不在意那些人会怎么看我,那只是一瓶香水而已。如果他觉得我的香水味冒犯到了他,那不好意思,我冒犯的就是他。”

 

  “我喷个香水都要考虑到他的感受?那个傲慢的家伙,真以为这个地球都围绕着他转的吗?”

 

本文为成御同人文本《Vanity》的试阅内容,如果你喜欢,欢迎购买本书阅读全文,具体发售信息请参考微博宣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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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御/试阅】Vanity(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