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御/试阅】Vanity(第三章)

小博美

  第三章

 

  这里冬夜的气温较想象中还要高且潮湿。菲尼克斯·莱特搬了一把胡桃木色的椅子,在衬衫外披着一条厚重的丝绒毯子,赤着脚,坐在开放式露台喝咖啡。

 

  咖啡是侍者特地送来的,卡尔玛家的厨房在二十四小时之中总有一部分在运转着。可惜菲尼克斯·莱特有着迟钝的味觉,这和他能不借助光谱而肉眼鉴定彩钻的颜色的眼力截然相反,他品尝不出出自卡尔玛家一流咖啡师之手的作品究竟和早晨上班时在便利店买的有何区别,甚至觉得味道反倒更加苦而寡淡。当然,他只是在心里想想,并不打算理直气壮地将其宣之于口,以免他与雇主的雇佣关系提前破裂。

 

  他发了一会呆,又百无聊赖地用手机听了一会电台中重播的财经新闻,半晌之后,在冬日带着淡淡煤烟气味的冷空气中缓缓地舒了口气。

 

  现在的时间已经超过了深夜十一点,他刚刚停止今天的忙碌。即使身在异国,仍旧有很多公司中的事务需要处理。他不是个喜欢长时间投入紧张工作的人,即使再忙碌他也有办法挤出时间来发呆和午睡,但有时候他悲观地感觉自己忙碌的打工生涯可能要再延续大半生,这让他懊恼不已。至于弗朗西斯卡女士口中那个无所事事的富商家族少爷,他不是不想当,只是他还有自己的职分和责任,又不能白拿工资,这太让人头疼了。

 

  或许在英国的三个月将成为他工作生涯中最清闲的三个月,米娅女士仁慈地分走了他的一部分工作,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东西——他要想方设法让仓院在英国落户,要亲手打开欧洲市场,这代表着他要和这里的名流、从业者、管理者进行大量他擅长但厌倦的社交,店铺选址与房产的交易,公关宣传与包装,等等等等。最重要的是,他顺利与雇主达成了交易,但这不代表他们的交易完成了,三个月内他要找到一枚和“仓院之蓝”同等价值的宝石且要让那个挑剔的女人不能拒绝,这又谈何容易呢。更不用说选好裸石后,大概率还要他这个高端珠宝部总监亲自设计并监制了。

 

  另外还有让他更为头疼的一点。

 

  他真正的雇主,那位准伯爵,神秘的迈尔斯·埃奇沃思先生,至今连面都未露。

 

  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气质,什么样的品味,如果连这些信息都不能全面地收集,他对于裸石的搜寻与其后的设计工作就像是在空气中作画,毫无头绪也毫无意义。

 

  最关键的是,他吃准了那位准伯爵的意愿才是真正左右这次交易成败的关键,因此他几乎毫无顾忌地搞砸了和女雇主之间的关系,如果他连见一面并说服他接受自己提供的裸石和设计方案的机会都没有,他要怎样完成这笔交易?

 

  那家伙……

 

  想到这里,菲尼克斯·莱特略显烦躁地把杯中的咖啡饮尽,将那带着卡尔玛家烫金徽记的骨瓷杯子随手放在地上,伸展双腿,仰头望着无星无月的混沌天空。

 

  以他作为一家之主,身在伦敦却连见客人一面都不愿的态度,菲尼克斯·莱特几乎已经确定这个男人或许还不如他的义妹,是个彻头彻尾的傲慢刻薄家伙。

 

  但即便如此,他也是他的雇主。那个男人不给他机会,他也不能坐以待毙,总要将那个机会亲自创造出来。

 

  想着,他用手机打开电子邮箱,简单翻了翻今日的私人邮件,并没有看到他想要的,于是毫不犹豫地拨通了一个人的号码。

 

  忙音声十分短暂,那个人看来非常悠闲,或者干脆什么是也没做,只等着一个能与他闲聊的人打来的电话。

 

  “莱特?你找我啊?对了,你飞伦敦的航班在什么时候,要不要我找人给你接机?”

 

  一个略显聒噪的男人的声音自听筒那边传来,菲尼克斯·莱特的额角立刻开始不太明显地抽痛起来,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闭了闭眼,才强迫自己的血压保持了平稳。

 

  他口中发出了隐隐有咬牙切齿之意的声音:

 

  “谢谢你还记得我,布茨。我已经到伦敦了,今天早上。”

 

  雅里·布茨是他的小学同学,说到纨绔子弟,这家伙才是真正的有钱而放浪的花花公子。他家的生意成分十分复杂,近些年甚至有些黑白通吃的意味,这让菲尼克斯·莱特逐渐有些不便于探听,只得敬而远之。为了让他回避一些不那么纯净的生意,小学毕业后,家人便将他迁去了英国。奇怪的是,这人诡异地没有继承父母兄长的任何心机,甚至脱线到常常使人感到无语。

 

  自菲尼克斯·莱特与他相识起,便眼看着他维持着被小姐女士们当作冤大头和提款机的爱好,且甘之如饴多年。早些年里菲尼克斯·莱特毫不怀疑不需要接管家族生意的他会做一辈子无所事事的浪荡子,但二十岁之后,这家伙像是被从天而降的流星砸中了脑袋一样开了窍。他爱上了拍电影。

 

  这太奇妙了,直到现在菲尼克斯·莱特也无法想象自己大脑天然短路的小学同学竟然成了享誉世界的高产烂片大导演,几乎每半年他都能在电影院看到这家伙镀了金的大名,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那些电影拍得竟然还该死的不错?!

 

  在维基百科上,雅里·布茨的名字后面缀属着“著名爱情文艺片导演”的字样,这让莱特感到困惑,因为他不知道所谓爱情文艺片和色情电影究竟有什么区别。诡异的是他的电影接受度极高,观众喜闻乐见,且评分往往很高,正面评价远多过那些将他斥为低俗的人。这个现象让莱特禁不住反思,会不会布茨其实是个艺术天才,而他才是个俗不可耐的肉眼凡胎。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布茨电影的流行也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毕竟他永远能找到最美最适合的那个女主角,而且舍得用燃烧着经费的震撼画面套牢观众,全世界的文艺片中,只有他是这样拍的。

 

  早些年他作为朋友也做过布茨的投资人,跟着这家伙小小地赚过一笔,最近则已经轮不到他投资分润了,布茨巨额资金的来源成了不透明的谜团,这在菲尼克斯·莱特看来几乎只说明了一个问题,这家伙的电影背后有着不那么单纯的资金流转,如果说得露骨一点,他在给自己家的生意洗钱。

 

  当然,成为大导演,跻身真正“名流”之列后,布茨的女人缘更好了,不知有多少颇有姿色的二线三线女演员,想通过向他示好得到晋升的机会。布茨在外花天酒地的生活,就连身在美国的菲尼克斯·莱特都略有耳闻。几次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家伙身穿色彩花哨品味诡异的高定西装,躺在女人堆里喝得烂醉,且一波又一波高挑漂亮的女人主动投怀送抱的场面,他都会忍不住头皮发麻。

 

  他们确实不太合得来,无论怎样相处都会有吵吵闹闹,常常闹些啼笑皆非的笑话,但不管怎么说,菲尼克斯·莱特一直把布茨当成自己能够放松地以真面目示之的朋友,也或许,是他唯一能称得上是朋友的存在。

 

  莱特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和任何人都能融洽地共事,但他几乎没有朋友,身边交往的除了家人与同僚,就只有生意上的盟友,而那是以共同利益维系的关系。很久以前他曾听过一句话,商人没有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是他们的伴侣。曾经他对此一笑而过,但当有一天他毫无征兆地发现这句话应验在他自己的身上时,他被一种带有宿命感的悲哀压倒,从此再也没有尝试过徒劳的交际。

 

  所以布茨可能真的会成为他唯一的朋友,在他还处于懵懂的童年,还未成为一名“商人”时,留下的唯一的友谊。他们偶尔见面,不时通电。布茨受不了伦敦的气候,所以频繁地偷跑回美国南方的几个省度假闲逛,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算少。莱特甚至还去他的片场看望过他,布茨非常感动,他当场责令编剧给他的好兄弟创造一个新角色,圆他的好兄弟一个演员梦,菲尼克斯·莱特意动了至少三秒,如果布茨是一名戏剧导演,那他可能真的会同意。

 

  当然了,他还是会尽量避免和与布茨有关的事扯上关系,因为那很大可能会让他陷入一片失败的泥沼,你永远无法想象这个脑子脱线的有钱好色大导演会在下一秒惹出什么事来,这个男人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不稳定因素——不,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称他是最稳定的因素也不为过,因为他惹出事来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但到了英国,有些事,不再是他力所能及,反倒到了这位不靠谱的老友的领域之中。

 

  “我之前委托你办的那件事,你没忘吧?”

 

  菲尼克斯·莱特感受着每次与布茨对话都会感受到的额角的隐痛,现在他不想和这家伙过多寒暄,以免被吊诡的脑回路感染,陷入愚者的圈套中,故而他忽略了布茨在电话那边的唠叨,直奔主题道。

 

  “你说办一场包含伦敦名流的圣诞晚宴的事?主要不就是邀请卡尔玛家那两兄妹的吗?”布茨的思维尤其跳跃,当菲尼克斯·莱特毫无征兆地转移了话题,他也马上忘记了刚刚自己说的话语被尽数忽略的事,略显得意地回复,“都办妥了,请帖早就发下了,你就安心等着好了。我会把在伦敦认识的那些漂亮的小姐女士全都介绍给你的,你小子真幸运啊,一下子就能认识那么多大美女!”

 

  菲尼克斯·莱特顿觉汗颜,好在他早已习惯,毫无诚意地敷衍道:

 

  “……是是,你没忘记就好。还有,玛雅也来伦敦了,别忘了给我们也准备两份请柬。”

 

  见老朋友还想不放心地再叮嘱几句,布茨自信地打断道:

 

  “不用你提醒,我记着呢,莱特你呀,别老把人当傻瓜了!”

 

  那也要你首先不是傻瓜才行……

 

  电话另一端的莱特好像想起了什么事,低低地笑了一声,这让他的赞美变得有些意味不明:

 

  “难得你这样靠谱,事成之后,我会好好感谢你的。”

 

  布茨反倒对他话中的弦外之音充耳不闻,略显得意地笑了两声,似乎也赞赏着自己的可靠:

 

  “好说好说,别忘了你承诺的,要给我报销酒宴和场地的全部花销啊!”

 

  菲尼克斯·莱特又笑了一声,不知怎的,他的心情似乎有微妙地变好一点,可能在他的人际关系之中,能够如此纯粹不掺杂丝毫心机诡计的,已经不多了:

 

  “放心吧,我是不会赖账的。”

 

  他们又漫无边际地聊了两句,布茨听上去也很高兴,他们见面的时机大多是在他偷跑回美国度假时,而莱特这个忙碌的朋友却很少有千里迢迢跑来英国见他的时候。忽然,他跳跃的思维又发作,毫无征兆地回到了有关晚宴的话题上:

 

  “我说,你不是一向对这种社交场合不感兴趣的嘛,这次怎么反倒积极了?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小姐,想借此拉近距离啊?要是有这种事,你可不能瞒着我哦!”

 

  布茨一向充分具有以己度人的良好品质,莱特早对此见怪不怪,只有“果然如此”的无奈,徒劳地辩解道:

 

  “不是,是我的雇主……”

 

  “你爱上了你的雇主?不愧是你啊莱特,一上来就玩这么刺激的,上学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闷声做大事的人……”

 

  眼见他还有在误解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的趋势,菲尼克斯·莱特忍无可忍地打断道:

 

  “不是,我不是爱上了我的雇主,我是想和我的雇主拉进距离,我的雇主就是那位……”

 

  “我知道了,你想和那个卡尔玛小姐拉进距离?哦哦,我想起来了,你小子品味不错嘛,那位卡尔玛小姐可是一位冷酷的美女,我被她用高跟鞋踩过的那只脚现在还残留着幸福的感觉。而且她们家还有一个爵位……等下,你小子不会把主意打到爵位上了吧,我坚决不允许你因为利益而不是爱欺骗美丽女士的感情……”

 

  “停!”菲尼克斯·莱特再度忍无可忍地大喊,“不是!不是卡尔玛小姐!我真正的雇主是她的哥哥,那个迈尔斯·埃奇沃思!”

 

  “哦!”正在越说越是离谱的布茨突然停下了,他重重地“哦”了一声后,陷入了一种呆滞的沉默中,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他是怎样茫然地瞪着眼睛,艰难地试图调动他常年闲置的脑细胞,最终却无果放弃的。隔了几秒,他才好像找回了思绪,接续上了方才的话题:

 

  “怪不得你前几天和我打听他,原来是想和他拉近距离啊!”

 

  菲尼克斯·莱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你的大脑终于正常运行了一次。”

 

  谁知,似乎得知了真相的布茨也松了口气,马上又笑道:

 

  “你小子眼光很高啊,那家伙可是伦敦上流圈子里有名的黄金单身汉,年度拒绝相亲邀请次数最多纪录的保持者,上来就选他,你很有挑战精神嘛!嘿嘿,想不到你是‘那边的人’,你放心,我来英国之后这样的事见得多了,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你的!感谢我的事就免了,你们要是真的能成,我会在你们的婚宴上把我的份吃回来的!”

 

  “啊?我……等下,什么?”

 

  这一次,菲尼克斯·莱特足足听了十几秒,才勉强跟上了对方的思路,顿时感到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动起来:

 

  “我不是,我……哎!算了,随便你怎么想吧。你和那个迈尔斯先生不是中学同学吗?你还是和我说说,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吧。”

 

  菲尼克斯·莱特再次深切感受到,和这个脑回路吊诡的家伙辩解,永远只会把事情引导向未知的失控的方向,他用力地按了按跳动不停的额角,终于还是用出了转移话题的策略。

 

  “那家伙啊……”果不其然,布茨的注意力被迅速地移开了,开始思考起如何概括同为老同学与老朋友的迈尔斯先生的性格的问题,沉吟片刻,他边思索边含糊地说道:“他除了嘴巴厉害了一点,脸长得凶了一点,装腔作势了一点,总的来说还算是个好人吧!”

 

  闻听此言,菲尼克斯·莱特不禁苦笑了一下。布茨看似说了很多,细究起来,所谓“嘴巴毒”“长得凶”,都没什么参考价值,只有“装腔作势”这一点,勉强还可以利用。至于“是个好人”只一句,更是缺乏说服力——布茨总是说自己的每一任女友都对他很好,而那些女人得到了她们想要的之后果然纷纷弃他而去,因此几乎可以说布茨这家伙发放的好人证明不具有任何参考价值。菲尼克斯·莱特甚至觉得,说不定对方已经把嫌弃写在脸上,只不过这个白痴丝毫没有察觉罢了。

 

  如此想来,他又不禁忧虑起来:

 

  “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觉得他应邀出席的概率大吗?”

 

  布茨见老友兜兜转转又怀疑起他的办事能力来,不耐烦地絮叨着:

 

  “你放心吧,马上圣诞节了,那家伙就算再爱工作也该闲下来了。总不可能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吧!那家伙虽然凶了点,但其实很容易心软,而且又很爱面子。我多给他打几次电话,他肯定就不好意思拒绝我了!”

 

  菲尼克斯·莱特听着布茨话语中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意味,忍不住又露出苦笑,提前替那位被这家伙缠上的迈尔斯·埃奇沃思先生捏了把汗。

 

  “……你有信心就好。另外,你口风紧一点,千万别透露这场宴会是我拜托你举办的,只要为的是邀请他。”

 

  布茨再次不以为然道:“这点道理我还不懂吗?好了好了,我要去开始美好的夜生活了,你这样的‘老古董’就赶紧上床睡觉去吧!”

 

  电话那一端再度只剩下忙音,菲尼克斯·莱特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把手机拿到眼前看了一眼当下的伦敦时间,已经接近深夜十二点了。

 

  他磨蹭着,从地上拾起骨瓷咖啡杯,披着厚重的丝绒毯子,慢吞吞地自阳台走回房间来。房间的温度很高,他把毯子搭在套间自带的办公桌后的椅背上,身影凝固于夜色之中。

 

  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散落着几张写东西的笔记纸,还有一些排列着密集文字的打印纸。这些是他从各种渠道搜集来的,关于雇主迈尔斯·埃奇沃思的信息,与关于他的调查报告。回想着布茨对他含糊其辞的评价,菲尼克斯·莱特再次感到一阵隐隐的头疼。

 

  这不是他第一次调查为之服务的雇主,正相反,在甲方调查了解他们的同时,他也会在一定限度上调查和了解他的每一位雇主,这是“定制服务”的必需。但在他所有曾经的雇主之中,这位迈尔斯先生的评价都是最分裂与最令人迷茫的。

 

  或许是党派政治的历史遗留让每个政客都抱有天然的立场,由不同渠道得到的评价参差不齐,甚至可以说是严重两极分化的。又或许是因为英国的政治环境让政客与媒体偏爱一种独特的幽默辛辣,从大体上来看,负面的评价总要更多一些,而正面评价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对他工作能力与改革成效的肯定。

 

  欣赏他的人说,他锐意革新,是保守党中难得不是冥顽不灵的“老骨头”的人。更多人则对他的某些提案持反对态度,认为他从政太多专断强硬,缺乏必要的宽容。更为极端的反对派说他为了保证政策的成效不择手段,甚至还有关于他在幕后操纵票数的丑闻。

 

  菲尼克斯·莱特努力地想要了解这位素未谋面的先生曾经提出过哪些“不择手段”的议案,这或许是他能够接触到的为数不多能够体现他的性格行为习惯的材料。可惜,他对政治一窍不通,强迫自己阅读了几行那打印得十分密集的文字后,他立刻产生一种大脑被抽空的疲惫,恨不得倒头就睡。

 

  以他作为一名天生的“商人”对人性的了解,眼下他所收集的这些信息,只够他勉强在心中拼凑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同龄人,他相信,那是一个与他一样,隐藏着巨大能量和活跃野心的同龄人。他的工作能力很强,对任何事都要求完美,他要自己提出的提案每一个都以压倒性胜利通过,甚至因此传出操纵票数的丑闻,他是个有着敏锐政治直觉与强硬手腕的优秀政客,但他在私生活中的表现却不为人所知,能作为参考的只有布茨的只言片语。

 

  菲尼克斯·莱特左思右想,又在这张模糊的人格肖象之上,填上了一抹不来自于任何信息的色彩。那是他最为自信的敏锐直觉告诉他的,产生于点点滴滴的细节之中。

 

  那是一个自负的、好胜的、高傲的、专断的贵公子,他的自尊心与他的傲慢相互缠绕,共同构成他待人接物最重要的标签。

 

  不管怎么说,按照布茨对他的承诺,谜底很快就能在三日后的圣诞晚宴上揭晓。

 

  三天的时间过得很快,菲尼克斯·莱特窝在卡尔玛家的庄园中,时而徘徊在枯萎的葡萄架下,思考接下来的计划,时而躲在房间中不停地打工作电话或写工作邮件,玛雅几次催他陪她到城里逛街,都被他相当敷衍地推辞了。他心中装着太多麻烦,暂时没心情闲逛。

 

  这三天之中,他也再没见过弗朗西斯卡女士。明明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因为庄园太过大而空旷,很难靠偶然相遇。这位雇主女士烦透了他,当然也没有召见他的打算,无论是午餐还是晚餐,也再未邀请他共享,只是让侍者定期给他送到房间。但到了第三天,令他惊讶的事情发生了,他站在楼上看到玛雅小姐和弗朗西斯卡女士一同从车上走下来,这让他心中产生了一种古怪又不祥的预感,连忙极目去看两个人的表情,当她们走近时,他看到玛雅小姐一直扯着弗朗西斯卡女士的衣袖,兴奋地喋喋不休些什么,而弗朗西斯卡女士绷着一张脸,虽看不出愤怒、不悦之类的情绪,表情似乎也不太自然。菲尼克斯·莱特顿时一阵汗颜,他在心中责怪起自己“放养”玛雅,导致那丫头把少女无处发泄的精力拿去纠缠这栋房屋里唯一说得上话的人了,不知道有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冒犯。他为此战战兢兢了半晌,总是忍不住担忧雇主女士会在盛怒之下把他们驱赶出庄园,让他们就此失去蹭吃蹭喝的机会。直到傍晚,玛雅小姐和女主人一起用过晚餐回到房间,菲尼克斯·莱特才疑神疑鬼地询问她怎么和那位女士混在一起的。谁知,玛雅小姐反而双手叉腰,摆出一副与她活泼气质相违和的严肃姿态,一本正经地教育起自己的兄长来:“弗朗西斯卡小姐是一个大方又体贴的好人,她听说你把我这个女孩子一个人扔在房间里之后于心不忍,特地带我出去逛街,请我吃了午饭和下午茶,还给我挑了新衣服和包,而你老是对人家如此不礼貌,这可不行!”

 

  这番话听得菲尼克斯·莱特汗流浃背,一时竟无言以对,过了一会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又问:“所以弗朗西斯卡女士是怎么知道我把你晾在房间里的?”

 

  这次回答他的是玛雅小姐羞涩的傻笑。

 

  为了防止精力无处消耗的玛雅又去纠缠雇主小姐,最终导致他们两人被驱逐出境,在第四天的白天,菲尼克斯·莱特终于慷慨地许诺,陪这位贪玩的小姐到伦敦市区体验不一样的都市生活。玛雅小姐意犹未尽,直到天黑才同意返程,然而今晚将会是布茨承诺的圣诞晚宴的第一天,如果不能在一小时内做好必备的打扮,他们将在第一次出席伦敦的社交场合时便犯下迟到的错误。虽然作为主人的好友,迟到并不算什么太冒犯的行为,但这无疑会给守时的英国人带来不佳的第一印象。

 

  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更衣,四十分钟后,菲尼克斯·莱特终于将礼服的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到位,站在房间的穿衣镜前,熟练而小心翼翼地为自己系上领结,这就像在一杯工序复杂的鸡尾酒上最后放上一瓣鲜玫瑰,预示着完成和结束。

 

  当一枚形状完美的黑色蝴蝶结出现在他衬衫雪白的领口,他满意地笑了笑,退开一步,整体审视起今日的穿着。

 

  今天这次晚宴,将是他在伦敦社交场合的首次登场,他会让生活在这里的名流们认识他、记住他,将来也会让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他,而这是必不可少的第一步。他对此非常重视。其实对于这种私人性质的晚宴,晚礼服并不是必需的,但他为了让自己显得正式,特地选了一套藏青色缎面的塔士多小礼服。

 

  这不像燕尾服那样有着复古与高雅的意味,稍显随意和亲切,圆润的青果领让他看起来年轻又时尚,每一枚扣子都是精致的缎面包扣,整体的剪裁也将他优越的身材比例凸显出来。作为初出茅庐已经在时尚圈内小有名气的青年设计师,这些都只是“基础项”罢了,一位珠宝世家出身的青年,真正别出心裁的又怎会只有服装呢?

 

  他的目光没在笔挺精致的定制礼服上停留太久,很快便开始自上而下地检视起为今晚准备的每一件珠宝。

 

  在他一侧的耳廓上,等距地分布着三颗切割成璀璨的立方体的帕拉伊巴碧玺,作为耳钉,这三颗有着惊艳品相的帕拉伊巴没有贵金属的衬托,这就让它们化身成三枚闪烁的冰蓝色光点,带着如魔法般绚烂的色彩。如若稍加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这三枚火彩与色彩俱佳的宝石并不完全是同一颜色,它们深浅不一,依次分别是蓝绿色、绿调蓝色与蓝色(注1),既优美又跳跃,形成完美的渐变,将青年的面容映衬得愈发明亮生光。

 

  在他的胸前,绣着宝蓝色花边的丝绸口袋巾被叠成标准的三折式,平整地塞在他左胸处的口袋中。而右侧的领口处,佩戴着一枚极其引人注目的皇家蓝胸针。

 

  胸针整体为白金打造,造型如一捧随性而优雅的花,环绕着飞舞的彩带,在这些由上百颗高品质璀璨钻石组成的洒脱线条之中,环绕着一枚明亮式切割的巨大蓝宝石,浓郁而明亮的皇家蓝形成丝绒般醇厚的质地,在灯光的映衬之下,几乎化作一盏幽蓝的灯火,闪烁于青年的胸口处,将一种神秘而睿智的气质输送至他的全身。

 

  一时不知该说这个男人的气质像极了这枚洒脱而璀璨的胸针,还是他挑选的珠宝永远有着他本人的某些特征。

 

  人与珠宝相辅相成,彼此构成了对方气质的一部分,或许这就是佩戴珠宝的意义,而这名自出生便与珠宝结缘的青年已将此道运用得浑然天成。

 

  放眼望去,他的身上可不止这一件蓝宝石饰品。

 

  他两侧的衬衫袖口处,正佩戴着一对浓郁矢车菊蓝的袖扣,其中一枚重5.45克拉,而另一枚重5.47克拉,两枚均是无烧鸟巢切工的精品,大概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同时出产于斯里兰卡,据说,与它们共同出产的还有另外一枚重量类似的矢车菊,它们被当时的珠宝商制作成一枚戒指与一对耳钉的组合,在超过一百年的时光中,彼此失落了。但在一百二十几年后的一天,一名执着且富有的青年得到了它们中的一个,独特的色彩与复古的气质让那位青年十分喜爱。就这样,菲尼克斯·莱特用了五年的时间执着地搜寻另外两枚宝石,终于在一年前寻到了其中之一,他拥有了一对矢车菊蓝,于是将它们拆下,改为一对亲自设计的袖扣。这对在百年的时光中流离的宝石,终于因寻觅到了属于它们的知音,而焕发出藏于时光的沉淀下最光彩照人的一面。

 

  或许从这样的角度解读,并不只是人们在寻找美丽的珠宝,无数被尘埃所掩埋的美丽宝石,也在茫茫人海之中寻找着爱它们、懂它们、让它们愿意为之焕发最惊艳的光彩的那个人。

 

  每一件天然的宝石都有自己的特征,色带、气泡、裂痕,这些被公认为瑕疵的事物,恰恰也是使它们独一无二的事物,完美的宝石是世所不存的,但每一件宝石终归会遇到那个爱它们独一无二的瑕疵的人,一切闪耀都为此而生。

 

  菲尼克斯·莱特便是那个懂得去认识、了解、爱每一颗宝石的人。再冰冷的无机质矿物,在他的手中也能焕发出有生命的光彩。

 

  就在他确认好着装的每一个细节时,房间的门被人敲响了,助理小姐煞有介事地叫着门,等到他将厚重的木门打开,也不禁眼前一亮。

 

  玛雅小姐昂首挺胸,双手背后地站在门前,像一只得意的小天鹅。她身着一件设计别致的抹胸小礼服裙,与她平时大大咧咧的气质大不相同。白色缎面剪裁出独特的廓形,于胸口和裙摆处都做出了花苞形的蓬松褶皱,而腰部则是黑色蕾丝拼接成的束腰,将少女线条瘦削的肩颈与腰部全部凸显出来,又因为蓬松的胸前与裙摆不显得太过纤细单薄,整体如一朵纯白的玫瑰花苞,鲜嫩的花瓣上透出新生的丝绸光泽,与她顺泽垂下的瀑布般的黑发形成强烈的对比,气质既高雅纯洁,又不失活泼可爱,完全是为面前这位少女量身定制的。

 

  她注意到兄长赞赏的眼神,脸上煞有介事的得意笑容忍不住又扩大了几分。助理小姐不由分说地把手中的某物往总监先生手里一塞,发号施令道:

 

  “帮我戴一下!”

 

  菲尼克斯·莱特不禁失笑,他的手中现在攥着一对覆盖着黑色蕾丝的长手套,与礼服封腰的质地相同,最上端也有白色缎面的蓬松花苞褶花边。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很熟练地为玛雅小姐佩戴上这一双长及大臂的蕾丝手套。

 

  这一切他早已经习惯了。

 

  在他很小的时候,米娅女士就在她的事业上升期中不断忙碌着,她将自己珍爱的亲人——不到十岁的小玛雅,交给了大她七岁的哥哥莱特照料。那时的莱特也正是个藏着叛逆心思的毛头小子,他带着小玛雅玩过很多兄弟朋友之间的游戏。但在多年后的某一天,他突然发现,玛雅不再长高了,她定格在了一具娇小的瘦削的身体中。直到那时他才意识到,玛雅是一个“女孩”,因为她亚裔的血统而显得更像女孩的女孩。他可以陪着她在草地上疯跑,追赶活泼的小狗,却也终于要有一天,替第一次穿高跟鞋的她贴上舒缓酸痛的足贴。现在,他已经能熟练地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少女系好小裙子的绑带,穿上设计复杂的高跟鞋,那些对于这个女孩其实是重重束缚的一切,无论心中有多少苦涩与无奈,他也会微笑着,好好地替她戴上。他相信玛雅·菲足够坚强。而女孩像是一只生命力顽强的小动物,她很容易信任人类,却最信任那个男人与姐姐,只要是姐姐为她挑选的,莱特替她佩戴的,就算她为此承受美丽的不适,哪怕她单纯的心并不能真正理解“体面”的意义,她还是会安静地乖乖接受它们。

 

  戴好那对贴肤的长手套,菲尼克斯·莱特转身走向客厅一侧的吧台。吧台之上摆放着一排已经敞开的保险箱——它们是他此番来到伦敦随行李携带的二十几只保险箱中的一部分,里面盛放的却并不是打算供卡尔玛家挑选的珠宝原石,而是莱特兄妹自己的随身珠宝,菲尼克斯·莱特身上那几件品相出色的蓝宝石全部出自其中,对于两位出身于珠宝世家的年轻人,可供与服装相搭配的大量珠宝并不是一种锦上添花,而是一种毋庸置疑的“必须”。

 

  如菲尼克斯·莱特胸前的皇家蓝胸针一般品相的豪华珠宝,在这张吧台之上,竟有满满几箱。此刻若有不明就里之人走进这间客房,看到桌面上敞开的几只手提箱中随意堆砌的珠光宝气,恐怕会被眼前过于奢侈的景象震撼到动摇原本的价值观吧。

 

  菲尼克斯·莱特思索片刻,在其中一只保险箱中搜寻了一会,找出一条精巧繁复的编织项链,它由超过三千颗贝母古董珠与数百颗小粒白珍珠手工编成,最下方被编织成一朵姿态舒展、造型奢华的六瓣花朵,花心则是一颗直径超过十毫米的品相完美的正圆澳白珍珠,润泽透亮得如同刚刚自清澈的水流中捧出。其余的古董珠与小米珠组成了抽象化的枝叶藤蔓,环绕在珠花的两侧,共同呈现出一条典雅的珍珠与贝珠组成的花环。

 

  菲尼克斯·莱特将这条项链捧在手中,静静地欣赏着它充满生命力又纯净典雅的美,逐渐地,他感受到了一种独特的力量,这是在自己的心灵与一件被投入过许多心血的美物连结时,所感受到的触动。

 

  他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将这条闪烁着珠光的编织项链,佩戴在玛雅小姐光洁的脖颈间,巧妙地填补了抹胸裙在胸前处的空白。在项链与它年轻的女主人合为一体时,菲尼克斯·莱特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松开手,向后撤了半步,双眉微蹙,眼眸晶亮,如同在赏析一件艺术品。

 

  贝母与珍珠本身相较宝石与钻石要廉价得多,而换一种角度来看,这也就造就了珍珠与宝石不同的气质,比起往往与厚重漫长的历史、奢侈高昂的价格相伴的宝石,珍珠出于水中,新鲜轻盈,美丽纯净而短暂,像是朝生暮死的鲜花。

 

  尽管珍珠的价格远不如宝石高昂,这条项链手编的工艺却让它格外华丽考究,与玛雅小姐清纯可爱的丝绸小礼服相得益彰。

 

  青春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昂贵的珠宝,每一个在这个年纪上的少女,都不需要太贵重的珠宝点缀就能熠熠生辉。

 

  菲尼克斯·莱特终于无声地吐了口气,自言自语一般轻声感慨:

 

  “米娅女士真是好审美啊。”

 

  对于那朵在自己颈上无声绽放的珠花,玛雅小姐显得并不太上心,她深黑水润如同小鹿一般的眼眸,有些出神地盯着莱特胸前那颗植于钻石花束中的深奥而明亮的蓝宝石。她看上去对它鲜明的色彩情有独钟。

 

  或许现在,在她单纯的心中正在遗憾着一件事。对于他们这样珠宝世家的子弟来说,每一次出席正式活动,身上的配饰都一定要选取新的、从未在公共场合佩戴过的,绝不能有一件珠宝,反复出现在公众面前两次,事后也绝不允许出售给他人,哪怕再喜欢,也只能私下佩戴或聊做收藏,否则会惹来非议,让人怀疑是否公司出现了财务危机。这个不成文的规则让玛雅小姐很是不满,这意味着,有许许多多她喜欢的、她认为与莱特很是相配的饰品,她都再没有机会看到他佩戴。这不禁让她想到,面前这枚蓝得令人心生喜悦的胸针,在经历过今晚的绽放后,也将被永远地束之高阁。

 

  当然,如果菲尼克斯·莱特有在私下里佩戴饰品的习惯,她或许还有机会见到它们。

 

  想到这里,她不禁略显不满地问道:

 

  “莱特,为什么你平时什么首饰都不戴,参加活动时,却又要戴很多。”

 

  菲尼克斯·莱特似乎正在心中盘算着其他事,他边心不在焉地摸着下颌,边走到那些衬着厚重天鹅绒的保险箱前,忙碌地用眼神搜寻着什么。过了好几秒,玛雅小姐的问题才迟迟地钻进了他的脑海。

 

  “哦……”他微微一愣,然后露出了一个平静温和的笑容,可不知怎的,玛雅小姐却从他如平常一般的笑容中,感受到了一丝淡淡的无奈。

 

  “那是因为,我们不是政客、贵族、明星,或者艺术家。我们是商人,商人是没有权力像那些真正的名流一样选择低调的。如果连我们自己都不愿意在公共场合佩戴昂贵奢侈的首饰,连我们自己都不相信这种珠光宝气的打扮是美的,那我们还怎样说服别人去购买珠宝呢?”

 

  看着玛雅小姐的表情由若有所失逐渐变为撅起小嘴的不满,菲尼克斯·莱特由衷地笑了。

 

  很多命运无声无息捆绑在他身上的东西,他并不是从来都默默地承受着,在很多很多年前,他是那个询问为什么的人。那些问题的答案,借由米娅女士之口让他知道,又在多年时光的慢慢打磨下,才终于让他看清,最终像现在这样,能够平静地接受。

 

  就在他内心难得平静时,放在吧台上的翻盖手机突然轻轻震动了一下,他猛地惊醒,连忙转头查看,果不其然,布茨特地让他的司机来布尼提庄园接这对被雇主“嫌弃”的兄妹,并已经在庄园外等候多时,忍不住短信催促了。

 

  菲尼克斯·莱特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佩戴的白金钻石腕表,表情顿时一阵扭曲。再不走真的要来不及了,尽管他总觉得还遗忘了什么——他刚刚站在吧台边目光游移,便是在试图找出自己的疏漏——但时间所迫,他们也不得不尽快动身。想着,他抓起吧台上的手机与手包,推着莫名出神的玛雅小姐,兄妹两人吵吵闹闹地匆忙出了房门。

 

  两分钟后,走廊上又响起来急促的皮鞋硬跟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清脆声响,菲尼克斯·莱特额头见汗,有些狼狈地跑回房间。他想起自己终究忘记的那件事是什么了。

 

  站在吧台边,他在桌角处摆放的几个色彩、造型各异的玻璃瓶中,随手抓起一个盛着晶莹的琥珀色液体的透明瓶子,草率地将其中的液体在领口、袖口、衣摆处狠狠喷洒几下。

 

  在顿时弥漫起浓郁木质香草味的空气中,他头也不回地转头跑出了房间。

 

  

 

  如果说举办奢侈豪华的晚宴并邀请名流赴约这件事对于菲尼克斯·莱特来说是一件熟练且不得不做的工作的话,那它对于雅里·布茨来说便可以说是一种生活方式,是生活理所当然的组成部分。作为一位贪恋着社交生活的伦敦地头蛇来说,在这件事上做得相比远道而来的珠宝商先生更好更熟练简直就是毫无疑问的事。

 

  宴会的选址位于新金融城的加拿大广场25号大楼,在这栋刚竣工不久的摩天大楼的四十层与四十一层,他们可以在享受晚宴的同时俯瞰包括伦敦塔与伦敦之眼在内的繁华的伦敦夜景,在这片新兴文化与古老文明冲击融合的土地上,暂时还鲜有能够在高度上与之争锋的地标。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在自然光线下显得过于正式或者璀璨到有些浮夸的装束,在昏黄的吊灯灯光之下会变得内敛而奢华。在侍者的带领下,兄妹二人穿过层高超过八米的环形大厅,走在光洁深沉如同镜面的纯黑色大理石地面之上,穿行于仿哥特式的巨大浮雕承重柱之间。大厅之中光影柔和,除去顶部豪华水晶吊灯,设计精巧的凹凸墙壁上也铺设着隐藏的灯带,发出烛火般幽微浪漫的光晕。进入走廊,则会踏上现代风格的厚软地毯,顶灯与隐藏式灯带都不再被使用,柔和的光线全部来自于每隔几步便以水晶拱门的形式出现在走廊之中的半透明灯箱,朦胧与圣洁的美感伴随着逐渐浓郁的木质香氛,将这里包装成一处既隐蔽浪漫又低调奢华的世外桃源。

 

  宴会大厅由两部分组成。被完全包下的四十层是社交、享用餐前酒与雪茄、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中玩牌聊天的场所,有专业的私人乐团常驻于此,当然也少不了那些有意结交布茨导演的明星演员们的献唱。部分租用的四十一层则纯粹为宴会用餐的场所,在这里整齐摆放着两张铺着纯白餐布的宴会长桌,造型优雅的二十只银质烛台摆放于长条桌的中心位置,两侧则摆满错落琳琅的水晶酒杯,客人在一次宴会中按照流程可能会享用超过三种的不同酒水,用以匹配它们的酒杯当然也在造型上有所区别。

 

  在宴会桌上,每位客人都能找到那个桌面上放置着写着他的名字的手写贺卡的座位,而展开贺卡,他会看见其中夹着一枚用黄铜丝塑造成的他的花体名字造型的夹子,将贺卡夹在夹子中,立于自己的面前,他便拥有了一个精致而别出心裁的名牌。

 

  头顶是由金属丝与银色欧根纱共同打造的,如花瓣更似轻烟的现代艺术风格顶灯,面前摆放着雪亮的银质餐具与闪烁层叠的水晶酒杯,身下是铺着定制银色皮革椅套的柔软座椅,巨大落地窗外则是深黑如墨的夜空与繁华仿佛地上群星的城市夜景,在遥远的天际,隐约流淌着一道倒影着光怪陆离的银色光带,那是月色下的泰晤士河,散发着与白天的复古静谧截然不同的神秘深邃。

 

  这就是名流与富商们独享的笙歌,而这样的晚会将延续三个夜晚,直到三天后的圣诞节。

 

  莱特兄妹在四十层的入口处与布茨碰面,当他们一同走进大厅时,乐团正演奏着舒缓的乐曲,许多客人已经抵达,穿着或正式或时尚的礼服,三五成群地闲聊,品尝着冷餐与酒水,在他们之中,穿着明黄色且刺绣花纹鲜艳繁复的高定西装的布茨是那样显眼,让人一时间很难评价他究竟是土气得格格不入,还是引领着现代艺术的潮流。

 

  但有趣的是,这些客人像是在脑后与颊侧生有眼睛一样,无论是沉浸在音乐与美酒中的,还是热烈地闲聊着的,在宴会的主人走入的瞬间,都有不明显的停滞,有些人很快接续上之前所做的事或者话题,更多的人则开始寻找恰当的机会靠近主人与他的同伴,致以感谢与问候。

 

  无论布茨在私下里如何思维跳脱,在他最熟练的社交场合,他都表现得异常可靠。他当然知道远道而来的富商先生斥巨资幕后策划这次宴会的真实目的,不只是接近他的雇主那样单纯。他热情地将菲尼克斯·莱特——新兴珠宝大亨的继承者、一家享誉北美的珠宝公司的总监——介绍给每一位客人,话语之中毫不掩饰他与这位总裁先生深厚的友谊。当然,菲尼克斯·莱特本人在这样的场合下更是具有与生俱来的天赋与后天不断练习形成的业务能力,他气质优雅而随性,谈吐谦和有分寸,外表更是年轻俊朗、惹人注目,再加上他毋庸置疑的富有的出身,很快便取代了宴会明面上的主人,成为今晚的“新贵”。当然,在这样的环境下,就算再迟钝的客人也明白了谁才是今晚真正的主角。无论是影视明星、政坛名士还是商场人物,只要凭借自身的手腕与眼光登临高位的客人,没有一个是不对“潮流”有着敏感嗅觉的,他们都意识到,今晚是菲尼克斯·莱特先生本人正式跻身伦敦社交场合的宣告,同样也是仓院珠宝公司志在必得地发展向欧洲的宣告,这就是一次新的“浪潮”的发端。在场的客人,无论曾经是否有了解过仓院的历史与它名扬北美的产品,无论是否真的对此有兴趣,都不会吝啬在今晚之后拥有一件带有仓院钢印的珠宝,这是必不可少的态度,在新的浪潮面前,就算无心参与其中的人也必须对它有着足够的了解,否则任何人都可能会被世纪之交翻涌更迭的潮流远远甩下,成为时代的牺牲品。

 

  新晋富商之子菲尼克斯·莱特先生与著名导演雅里·布茨先生配合得很好,这是他们如鱼得水的领域,用不了多久,几乎所有在场宾客都认识了刻意让自己引人注目的珠宝商先生,场面变成了许多客人围在他的身边,礼貌且故作好奇地不断询问关于他与仓院的问题,而他毫不吝惜地侃侃而谈,言语间自然地展现着良好的品味与专业素养。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布茨先生已经“功成身退”,拉着玛雅小姐到一边品尝甜点与冷餐了。由于莱特的疏忽,玛雅小姐得以品尝一杯酸甜加冰的莓果开胃酒,在禁止未成年人享用酒精饮料这件事上,我们的总监先生意外地古板如同一位老父亲。

 

  事情进展得比想象之中还要顺利,但,这并不是他全部的目标。

 

  那个他真正等待的男人还迟迟没有出现。

 

  菲尼克斯·莱特有些心不在焉,他故作整理领结,实则今晚第三次在谈话中偷看手腕上钻石腕表。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过五分,邀请函上书写的时间是晚八点,而为防止有客人迟到,一般晚宴正式开始的时间要比规定时间稍稍迟一些,尽管如此,布茨肯定也很快将会手握话筒,进行一个简单的致辞,以感谢宾客的到来,并致以美好的祝福,但他一直等待的卡尔玛兄妹仍旧没有到场。

 

  当然,这并不代表他们今晚将不会出席了,事实上,这很可能源于一个旧时的传统,在那个主人们于家里的宴会厅中举办舞会的时代,宾客宁愿迟到几分钟,也不会早到太多,以免主人还在筹备宴会,既无暇招待,又显得仓促狼狈。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迟到几分钟反而是一种礼貌,但将这种旧时上流社会的习俗固执地保留到今天,却隐约透露出几分傲慢的意味来。

 

  菲尼克斯·莱特在心中不动声色地微微冷笑,他已经做好准备迎接那个迟迟不肯来见他的男人轻蔑的眼神了,当然,他也会让那个男人明白,时代早已不属于他们了。

 

  就在他心思转动之间,原本保持着商业化微笑的脸上,表情短暂地脱离了他的控制,显出瞬间的冷漠来。思绪停留在走到八点过五分的表盘上,他错过了左手边一位正在与他攀谈的女士刚刚说的话。

 

  “莱特先生?”那位打扮十分考究的年轻且女士保持着礼貌且耐心的笑容善意地发出提醒,菲尼克斯·莱特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歉意的微笑,温和地偏了偏头,示意自己已重将注意力放回到聆听对方的话语上:

 

  “抱歉,刚刚那段演奏很精彩。您之前说了什么?”

 

  他暗示自己是因为被乐团演奏的乐曲吸引而走神,事实上没有哪个陶醉于音乐的人会露出那样冷淡的表情,但那位女士会意地笑了笑,并没有拆穿这个毫无诚意的借口,也未再重复之前的话题,反倒是将视线投向对面这位明显有心事的先生刚刚趁整理领结的机会偷看过的手腕,别有深意地笑道:

 

  “您的腕表非常漂亮。”

 

  菲尼克斯·莱特露出羞赧的笑容,颇显敦厚地摸了摸后脑被发蜡固定的尖锐发型,顺势将礼服的袖口略微拉起,露出那块品味有些浮夸的华丽腕表。

 

  “感谢您的赞美,这是仓院去年春季推出的款式。”

 

  那块表外壳整体由白金打造,表盘之上满镶钻石,表带上则镶嵌着一排一排整齐的切割成长方片状的蓝宝石,色彩均匀,清澈而闪烁,在官网上标价一百一十万美元。它本身的设计十分精简,表盘上连罗马数字都没有,有的只是密嵌的钻石。它能拥有如此高昂的售价,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它的材料真的很昂贵。

 

  当然,菲尼克斯·莱特不会像一个尽职尽责的专柜柜员一样向对面这位女士介绍公司的产品,就连最基本的展示也只是礼貌性的,很快他缺乏诚意地结束了话题,并歉意地表示自己要离开一下。他要去找布茨,以免他趁机不知深浅地给玛雅喂什么不适合未成年人的东西,顺便问问他为什么他那位高贵的中学同学还没来。

 

  然而,就在他刚刚转过身,脸上的职业性笑容还未彻底冷却时,靠近大厅入口处的人声忽然静了。这样的安静是断崖式的,似乎有什么人的出现让原本热烈的气氛毫无征兆地凝固,目睹了这次降临的人们尽管努力表现得若无其事,却最终还是忍不住噤若寒蝉,其他不明缘由的人都敏锐地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也停止了交谈,不动声色地向大厅两侧移动,将大厅入口空了出来。寂静像一种病毒,转瞬间传染遍整个大厅,奢华的吊灯与地毯之间,只剩下乐团演奏的音乐还在流淌,弦乐婉转而高亢的音色交汇成正在演奏的D大调第二号奏鸣曲。菲尼克斯·莱特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站在大厅入口处那被有意空出的一片区域,无数或是愕然或是忌惮的目光,自四周光线昏暗的角落中投射到他的身上,许多人背对着他却又在隐蔽地窃窃私语,像是以观望的姿态期待着一场精彩的戏剧。

 

  很快,一道身着紧身黑色织银丝绒礼服裙的窈窕身影出现在大厅之中,她从容迈步进入的位置,也正好是菲尼克斯·莱特面对着的方向。

 

  那女人本不算高挑,却因为优越的身材比例与特地为宴会准备的高度夸张的高跟鞋,而与很多和“高”这个概念存在联系的词语相契合。高贵,高雅,高傲,想用其中的哪一个评价她都可以。尽管她看起来那样年轻,却没谁敢于小看她,当她自入口处款款走入,无数人的视线迅速自礼服双肩处张扬的褶皱廓形移开,扫过她腰上耀眼璀璨的夸张钻石腰带与劲瘦腰肢,最终拘谨地落在她的脚边,从而看到这件礼服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设计,也就是它独特的裙摆。

 

  裙摆在脚踝处收为最窄,又如鱼尾般在地面上绽开,而深不见底的黑色丝绒竟在此渐变为一片饱和度高如宝石的莹莹蓝绿,伴随着她优雅从容的步伐,流淌着、舞动着,褶皱间闪烁着银丝的光泽,像是澄澈的日光下泛起粼粼波光的湖,更像是荣誉之剑的剑锋之上最锐利刺眼的那一抹色彩——很难想象一种颜色竟然会绚丽到让人感到锋利,那是一种冰冷尖锐的色调加上张扬跋扈的饱和造就的质感,它所象征的是一种“极致”,将艳丽淬炼到极致,就变成了一种无坚不摧的武器。

 

  然而就是这样美得惊心动魄的蓝绿色,却有着难以言喻的破败感,不规则的布料边缘像烈火烧灼过一般,残留着一圈浅浅的焦痕,甚至裙摆上还有几处火烧出的孔洞。无论是谁,在看到这令人震撼的裙摆设计时,都会第一时间联想起一个意象——

 

  斗鱼。

 

  极致鲜艳的色彩,美到令人生畏的身形,却又是无情的、残忍的、好斗的,傲慢到永远只接受第一的席位,否则竞争将至死方休,有些人生来如此好胜,好胜赋予她美丽与强大,也赋予她永无宁日的争斗,直到燃尽自己的那天。

 

  他人的目光便是火焰,汇聚在她身上,是最焦灼的荣誉,但她早习惯了这一切,习惯了人群因忌惮而生出的寂静,习惯了暗处一双双或冰冷或灼热的眼睛,她便是要迎着那些既敬畏又觊觎的视线去的,她从学会穿着高跟鞋迈开步伐的那天起,就从未让自己的脚步有过丝毫的迟疑。

 

  她,那个肩负起一个伯爵家族几百年来积累的荣誉的少女,菲尼克斯·莱特的女雇主,那位弗朗西斯卡·冯·卡尔玛女士,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上被所有人有意空出的那片空白,她深灰色的眼眸自始至终没有脱离开那个男人的脸。作为唯一一个敢于正面迎接她的到来的人,作为唯一一个毫不动摇地直视着她的双眼的人,菲尼克斯·莱特在这一刻有了被她另眼相看的特权。

 

  弗朗西斯卡小姐在距离那个男人三步远的距离处停下了,在这个距离上,她将下颌仰起一个优美而矜傲的弧度,刚好可以俯视那双如最浓郁的蓝宝石一般的眼。

 

  那个男人倒映在她深灰虹膜之上的面容,逐渐勾勒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晚上好,女士,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这是个不错的夜晚,你觉得呢?”

 

  弗朗西斯卡女士也缓慢地翘起嘴角,她分享了来自那个男人的那份意味深长,而她锐利的双眼之中,却流露出几分危险的锋芒。

 

  “看来,你已经‘等候多时’了。”

 

  等候多时。没错。

 

  那个男人的姿态,就像是已经在这片其他人不敢踏足的空地上等候多时,而她当然知道,甚至在此之前,菲尼克斯·莱特就已经在等待,等待的不只是这一刻与她的相遇!

 

  “如果我现在说,很遗憾,你等的那个人没来,你会露出怎样的表情?真期待啊,那一定很有趣。”

 

  这一刻,弗朗西斯卡女士的笑容前所未有地真诚,就仿佛她已经将那一瞬间在脑海中反复地上演,并已品出了其中单纯的快乐。

 

  但下一秒,她脸上的笑容却毫无征兆地骤然冷却了,眼中笑意消失的速度,几乎可以用“倾塌”来形容。

 

  “但很可惜。”

 

  她丢下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最后冷冷地扫了一眼菲尼克斯·莱特单手插袋微微撩起礼服下摆的从容姿态,头也不回地直接转身离开了。宴会名义上的主人就等候在局促的人群边缘,他或许是在场所有人中为数不多的对这位身份尊贵的女士毫无敬畏的,按照传统的宴会礼仪,他将要荣幸地托住女性来宾主动伸出的手——这其中的关键当然是“主动”二字,如果真有因不满于男主人明显对此满含期待的眼神而迟迟不递出高贵右手的女士,那位男主人也只能厚着脸皮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试图托住空气的动作,直到那滑稽又可怜的姿态终于取悦的高傲的客人,使女士终于露出了一抹由衷的笑容,才得以真正触碰到那只佩戴着黑色丝质手套的纤长右手——这就是布茨先生在这三十秒间经历的事。菲尼克斯·莱特最后用余光撇了眼老朋友看上去毫不介意、甚至高兴到红光满面的样子,内心忍不住一声嗤笑。

 

  当然了,此时此刻,他至多为那位走到哪里都伴随着笑料的老友分出百分之一的注意力,弗朗西斯卡女士刚刚的话语毫无疑问地已经说明了,他几天来的等待并未白费,那个他苦苦等候的男人或许在下一个瞬间便会出现在他的眼前。在余光一瞟后,他立刻将全部的注意力收回,死死盯着那光线昏暗的大厅入口处,不放过任何一个出现在那里的身影。

 

  眉心不易察觉地微微跳动,他的双眼之中绽出前所未有的锐利而深邃的光芒,他镇定而肃穆,嘴角却无意识地逐渐勾起,那笑容就像是在诉说着一种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不能理解的兴奋。

 

  是兴奋。

 

  正是因为那一份无缘无故却又难以抑制的兴奋,他的心跳在加速,滚烫的鲜血自胸膛不断泵向全身,他的手心变得异常滚烫,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躁动着,期待着。

 

  无论他怎样以偏颇的目光看待那位准伯爵先生,不管他再怎样往自己真正雇主的身上贴轻蔑刻板的标签,他的潜意识始终认同且正视着一件事实。

 

  迈尔斯·埃奇沃思将会是一个棘手的麻烦,一个他职业生涯中从未经历过却又不得不直面的挑战,与此同时,也是一位绝对势均力敌且值得尊敬的对手。只有全神贯注的正面“迎接”,才不会失了作为对手的礼数。

 

  逐渐地,就连乐池之中飘荡出的悠扬的乐曲都远去,与人群中传来的窃窃私语声一起,远得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个曾出现于菲尼克斯·莱特手中无数份调查报告中的身影,就是在这已不知来源于何处却越发清晰的心跳之声中,终于,不疾不徐地倒映在等候者深蓝近黑的眼眸中的。

 

  

 

第三章2

 

  一步,两步,那个身着笔挺燕尾服的身影渐渐近了,每一次提腿,每一次落步,都仿佛经过周密的计算与刻苦的练习,步幅均匀,步态沉稳,就连行走时双腿之间形成的夹角都遵循着最完美的准则,在这个男人身上,透露着一个足够令一切对手都感到绝望的讯息:完美,真正的完美就是无懈可击,没有谁能以肉眼从他身上寻找到弱点与缺陷,更别想看他的笑话,在这一点上,他完美到堪称残忍,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精美机器,使美、强硬、精致、优雅以最极致的比例组合在一个名为完美的命题之下。

 

  这样的完美,本身就是一种傲慢!

 

  这就是迈尔斯·埃奇沃思,卡尔玛家族掌握着伯爵爵位的本家在这一代唯一的儿子,真正意义上的伯爵继承人。

 

  菲尼克斯·莱特看得一清二楚,那个男人在走近他的过程中,冷冽到不近人情的视线没有哪怕一瞬的偏移,他正死死地盯着他,就如他也在死死地盯着他,但那个男人的表情却与他截然不同——不,准确来说,迈尔斯·埃奇沃思的脸上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为表情的东西,从那深灰如一片寂静的冰湖的双眼中,解读不出他此刻的情绪,有的只是一片冰冷与拒人于千里之外般的淡漠。他的眼中没有倒映出现场任何的灯红酒绿,只映出眼前那个恭候多时的身影。

 

  是了,他明明穿着制式古典的燕尾礼服,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严格遵循着传统,这让他的身影在灯光之下显得尤其浓郁,无论谁也无法忽视他强势的存在,但他本人却是淡的——菲尼克斯·莱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用“淡”来形容一个人,但那个男人就是给他这样的感觉。他的发色看起来是黑色,仔细打量时却又惊讶地发现那是偏亚麻的深灰,相对的,他双眉与睫毛的色彩也都一样的淡。他的气质深沉内敛,风度翩翩,冰冷而严肃,自带着难以言喻的雍容。他不止是色彩浅淡,也不只是眼神冷淡,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要淡出眼前这个闪烁声色、光怪陆离的世界,淡出那些庸俗的男女之间,不屑于与任何人交谈。

 

  他就这样走近了,越是走近,菲尼克斯·莱特就越是发觉他气势惊人,明明与他身量相仿,体型也并未过分地强壮,却带着一种雷厉风行的压迫感,他行走时的姿态尽管优美,步速却又很快,以至于燕尾服的下摆扬起一个绝尘的弧度,与他笔挺的腰背线条共同组成一个极致凌厉、丝毫不拖泥带水的轮廓。

 

  再近一些,就能看清那张古典雕塑一般英俊的脸。菲尼克斯·莱特无法描述当他真正看清那张脸时的心情,没有任何一个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能够问心无愧地说迈尔斯·埃奇沃思的长相欠缺美感,女人们难以抗拒那深邃的五官轮廓和单薄紧抿的双唇,男人们总会折服于那份冷峻与硬朗。菲尼克斯·莱特很难在一瞬之间判断出究竟是哪一者真正对他起了作用,他只知道,迈尔斯·埃奇沃思这张英俊到近乎令人想要毫无理由地迁怒的脸、他如刻刀一寸一寸打磨出的完美的体态与身形、他如骑士授勋之剑一般笔直、严正、锋利、高傲而雍容的气质、还有那终于在他眼中缓缓走来的样子,共同在他的脑海之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痕迹。

 

  当他们之间的距离接近十步,迈尔斯·埃奇沃思,这位身份高贵的准伯爵也看清那个等待着他的男人,他颜色浅淡的双眉深深皱起,危险地眯起了眼。

 

  就在他眯起眼的瞬间,一声高亢的提琴之声割裂了沉默,在他们二人皮鞋鞋尖指向的焦点上,划下了一道警戒线。一首旋律亢奋而危险的拉丁舞曲Libertango毫无征兆地炸响,迈尔斯·埃奇沃思踏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舞曲的鼓点上。不知为何,在这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在舒适而华丽的大厅之中,似乎弥漫起一股淡淡的金属与血液的气息。他们隔着十步远的距离,无声却强硬地对视,没有肢体上的配合,也没有言语上的沟通,这场对视于愈发高涨的曲调之中,变成一次危险的共舞,交锋发生于每一瞬不存在的身影交错。

 

  迈尔斯·埃奇沃思的双眉蹙得更紧,视线则被眯起的双眼削得锋利异常,这样冷冽而充满压迫感的注视绝不是一个精神力脆弱的人能够承受的,就像绝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刀锋逼近咽喉时眼睛眨也不眨,菲尼克斯·莱特天生有着可怕的专注力与精神力,他只是站着,就如同一杆金属铸就的旗帜,只要他想,无论树立在怎样的狂风之中,都能做到岿然不动。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能让他感到害怕或心虚的东西——与地面之间过高的距离,无法躲避的暴力,或者大堆大堆难以解决的工作难题,不近人情的雇主小姐,甚至是面带微笑的米娅女士,他都或真心或假意地怕过,但他唯独不会害怕傲慢的压迫。他脸上的微笑还是那样得体,而他眼中戒备森严的寒光也没有丝毫的消减。他就这样笔直地站在原地,极度耐心地等待着迈尔斯·埃奇沃思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

 

  在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至三步远时,迈尔斯·埃奇沃思先生毫无征兆地停止了他坚定从容的步伐,严肃而笔挺站定。而这距离能够使他们双手友好相握的距离,还微妙地差着一个小臂的长度。

 

  尊贵而英俊的伯爵继承人阁下逐渐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别有深意的表情。

 

  “我是迈尔斯·埃奇沃思,卡尔玛家的长子。”

 

  他的嗓音低沉,话语简洁,不带丝毫多余的客气,却富有别样的韵律,或许那种难以言喻的风度翩翩的腔调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贵族腔”。不知为何,菲尼克斯·莱特突然联想起自己熟悉而怀念的十四行诗,这使他短暂陷入一种光怪陆离的幻想,仿佛他在不知不觉间走进了一场十四世纪的盛大戏剧,身旁噤若寒蝉的男男女女全都是被紧张的情节吸引的观众,而面前这个与他身量相当、势均力敌的男人,是他初次见面却默契无比的对手戏搭档。这一刻,他丝毫不顾现场近乎凝集的气氛,迈尔斯·埃奇沃思毫无笑意的眼睛,双眉紧锁,却真情实感地露出了一个危险的笑容。

 

  “晚上好,这位,菲尼克斯·莱特先生。”

 

  伴随着这不疾不徐的低沉“问候”,迈尔斯·埃奇沃思的下颌仰起的角度不易察觉地变得更大,他垂着亚麻深灰的睫毛,似笑非笑地,缓缓地,优雅地平伸出自己佩戴着白色丝质手套的右手。

 

  在食指的手套之外,隐约能看到一枚色彩浓郁深邃、犹如白鸽半透明的深红眼珠的红宝石戒指。

 

  菲尼克斯·莱特的表情逐渐凝固。

 

  这个男人是什么意思……

 

  握手吗?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姿态的握手。

 

  握手的双方都在同一高度上竖直伸出手掌,这意味着一种平等,可若是发起握手的那一方将手掌平伸,另一方就只能将手轻轻地搭在其上,这就由平等的握手,转变为了近似于国王加冕骑士一般自上而下的联结,那个男人垂下双眼傲慢地等待,似乎在等着菲尼克斯·莱特主动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将象征着忠诚效劳的手,将傲骨与尊严,全都心甘情愿地谦卑地交付于他的掌心,而他,作为真正的“主人”,将行使自己的权利,赋予面前这个男人他所定义的价值。

 

  那一瞬间,菲尼克斯·莱特竟从那张严肃的脸上,品出了一丝怜悯与戏谑,就仿佛是在说:你以为你知道什么是“傲慢”?不,你对此一无所知!

 

  菲尼克斯·莱特还敏锐地注意到一个违和的细节。真正的燕尾服搭配,确实会配上一双或是丝绒或是丝绸的白色手套,而那双手套往往是被拿在手中,而非佩戴在上手,只起到一个保持形式完整的作用,如今已经很少有人会佩戴着手套参加晚宴,那样无论是与人握手交涉还是享用美食,都会是一种妨碍,精通社交礼仪的迈尔斯·埃奇沃思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而他却刻意地没有摘下手套,就仿佛在传递着一个冰冷的信号,我不想以任何形式接触在场的任何人,也请你们稍微识趣些,与我保持一个让双方都得以体面的社交距离!

 

  呵呵……

 

  菲尼克斯·莱特听到一声低低的冷笑,那声冷笑并不来自其他地方,正来自他的心底。

 

  他咀嚼着怒火的滋味,当然,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清楚自己绝不是真的生气,面前这个男人像是个刁钻的出题人,拿出了最刻薄的挑战摆在他面前,如果他能赢,将会得到一份独特的奖励——他能看到迈尔斯·埃奇沃思狼狈慌乱地样子,如果那是别人,他将丝毫不感兴趣,但那是埃奇沃思!这个傲慢的贵公子让他人生第一次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破坏欲,他想撕开他完美的包装,看到他尊严散落满地的样子。菲尼克斯·莱特在怒火的包裹之中,品出了兴奋的腥甜味。

 

  是嘛,保持体面的社交距离吗?

 

  抱歉,我可不是什么体面的绅士,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商人罢了!

 

  下一秒,菲尼克斯·莱特毫无征兆地攥住了那只平伸向自己的佩戴着冰冷手套的手,他的手心滚烫如同淬火的铁钳,他的五指毫不留情地扣紧,仿佛要将掌心之中那只骨感的手攥碎,他的手臂猛地发力,以强硬到不可理喻的姿态,狠狠将与自己保持着淡漠距离的迈尔斯·埃奇沃思拉向了他,拉向了他高高挺起的胸膛。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且难以预料,以至于菲尼克斯终于如愿以偿地在这位完美到不近人情的“对手戏搭档”的脸上,看到了一瞬间的难以置信和不知所措,太棒了,这一切如他所料,那个傲慢的家伙眼高于顶的完美面具上短暂地裂开一道缝隙,太棒了,他就知道打破常规的举止在这些被礼仪规训出的古板贵族面前,能够起到寻常手段难以达到的效果。迈尔斯·埃奇沃思根本预料不到有人会不遵守所谓上流社会的游戏规则,初次见面就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以极端的不配合回应约束,以偏激回应傲慢。在他根本无从防备的意外面前,他被这个叫菲尼克斯·莱特的男人手臂的力量于大庭广众之下几乎拉了趔趄,尽管他只用半秒的时间就勉强地稳住了身形,但他的肩膀已几乎抵在那男人的胸膛。

 

  他的脸色顿时凝固。

 

  在这个距离上,他嗅到一股浓郁而强烈的气味,一种温暖微咸、带着轻微烟熏质感的香草香,他顿时感到自己像是掉进一锅温暖粘稠的奶油中,被如误入树脂的小虫一般严密包裹,这使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大脑一片空白,从而再次错失了抵抗的机会。就在他茫然的一瞬间,菲尼克斯·莱特那双闪烁着刺目光彩的蓝宝石眼眸突然靠近,一个故意压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很高兴认识你,尊敬的‘伯爵先生’。”

 

  菲尼克斯·莱特死死咬着那两个单词,就像是要将它们细细地嚼碎,吞入腹中一般。

 

  伯爵?不!无论你现在如何傲慢,你终究与那闪耀的伯爵冠冕还有一步之遥。

 

  果不其然,迈尔斯·埃奇沃思的脸色愈发阴沉,他终于从短暂的空白中回过神来,在这个鼻息可闻的距离上,毫不示弱地回瞪着面前的男人,然而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深沉严肃,听不出丝毫破绽:

 

  “我不知道你是通过什么判断我会是爵位的继承者的,但我不得不提醒你,至少现在,我只是伯爵家族的长子。你可以随意称呼我的名字,而不是‘伯爵’。”

 

  他的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而最后一句尤为意味深长。他特地使用了菲尼克斯·莱特曾对弗朗西斯卡·冯·卡尔玛女士使用过的句式,暗含着深深的讽刺。菲尼克斯·莱特当然听得懂,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更加深了,就仿佛面前上演的这一切,都暗合了他早就书写好的剧本。

 

  “我知道,”他微笑着轻声说:“而且我还知道你距离授爵还差一样东西,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那就是一件足够匹配他身份地位的珠宝,而这件珠宝的发掘与设计,全部掌握在他的手中。

 

  至此,迈尔斯·埃奇沃思双眉紧锁,他身周骇人的气势已几乎凝为实质。那首激昂的舞曲在高潮中戛然而止与小提琴的一声刺耳的高音,如一朵玫瑰被血花四溅地斩首,将腥气扑鼻的生命力凝固在盛放的时刻。在那高亢的尾音响起的瞬间,迈尔斯·埃奇沃思猛地将手掌自菲尼克斯·莱特毫无留情的紧攥中挣脱,与对方擦肩而过,走向宴会大厅的深处。

 

  几秒之后,已经接近冰点的气氛才似乎勉强有了冻融的迹象,人声开始回归。菲尼克斯·莱特低下头,造型独特的艺术吊灯自上而下地将阴影投射到他的手上在,他脸上的笑容逐渐下沉,取而代之的是双眼空洞地出神。他就这样默默看着自己的手心,不知在思考着什么。在他手心正中,躺着一只丝绸制成的白色手套,尚留着主人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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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御/试阅】Vanity(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