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御/试阅】Vanity(第二章)

小博美

 

  第二章

 

  

 

  菲尼克斯·莱特赤着脚踩在柔软蓬松的厚地毯上,一步步地走至窗边,将厚重而密不透风的天鹅绒窗帘掀开一条小小的缝隙,一道午后和煦的阳光透入,捕获了许许多多空气之中正在舞动的微尘。

 

  现在他正身处于卡尔玛家族位于郊外的庄园之中,它有一个与历史同在的名字:布尼提。但在漫长的岁月之中,它的名字始终与卡尔玛家族紧密结合,久而久之,也被冠以“布尼提庄园”的称号。

 

  在真正来到这里之前,“庄园”这个概念在菲尼克斯·莱特的脑海中从未形成过一个完整的印象,它像一幅潦草的拼贴画,从上上个世纪的文学作品中,从上个世纪的影视作品中,将作为背景的“庄园”的碎片撕下,不经意间组成了一个未经审视的印象。直到今天他才真正地知道了什么叫做庄园,就仿佛亲身走进了历史的一部分一般。

 

  庄园,可并不只是排列着修剪整齐的灌木的草坪,一年四季都流淌着清澈泉水的喷泉池,外加一栋自带巨大舞池的豪华主屋。当他们乘坐着银色礼宾车缓缓驶入庭院,而两位早已等候多时的侍者熟练地为他们打开了镂空雕花的金属大门时,当两侧忙碌于灌木花草之间的侍者与那即使在冬季也依旧生机勃勃的花园映入眼帘时,菲尼克斯·莱特才逐渐意识到,庄园并不是一处房产那样简单,一座真正的庄园包含着无数推动、维系着它活力的人,整座庄园就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体,它有吸纳,也有弃除,有新生,也有凋零。他不知道常年维系这样一座庄园的运转需要多少资金,却本能地相信这绝不是一笔小数目。他能够想象在上个世纪或者上上个世纪,这个巨大家族还没有人丁凋零时,他们是如何凭着血缘的联系共同生活在这座庄园中的——管家先生告诉他,这座庄园主屋总共包含二百六十间主卧,每一间主卧还配备着属于它的仆人房,在二百年前,几乎每一个房间都被住满,在这其中,卡尔玛家族的直系血脉只是一个部分,一个主体,围绕着他们,还居住着许多依附于卡尔玛家族的外姓成员。而在今天,他们剩下的只有挂满历代成员肖像画的画廊,还有二百多个空空如也的房间。卡尔玛家族的成员在伦敦的已经非常稀少,而他们也都选择居住在自己的“小家”里,居住在生活与工作更加便捷的市中心。到最后,只剩下老伯爵一家占据着这样一个富丽堂皇却也空空如也的巨大庄园,老伯爵离去后,那原本应当坐满客人的宴会长桌上,只余一位瘦削的女士沉默地坐在最上首的主座。

 

  这位女士还在竭力维持着庄园的运转,不断为这座古老的建筑注入着生命力,或许因为她知道,一座庄园的凋零是不可逆的,正如生命终将老去,一旦停止了运转,它很快就会被厚重的历史烟尘所掩埋,曾经与此同在的卡尔玛家族的荣光也会成为历史。

 

  面对这终将来临的“宿命”,菲尼克斯·莱特莫名有些感怀。比起见证历史,或许见证了眼前活生生的事物逐渐成为历史要更加触动人心。

 

  管家将他们带入庄园主屋之中,站在圆形大厅绘满极具古典美感的穹顶之下,简略而熟练地向他们介绍了布尼提庄园的历史,它始建于十八世纪末,在历史上曾经历过三次重建,每一次重建都在保留原本奢侈繁复风格的同时,注入了本时代的审美特征,现在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1982年重建后的面貌,可以看到的是,尽管画满壁画的穹顶与自穹顶垂落的巨大水晶吊灯被保留下来,原本重要的舞池与乐池却不见了踪影,唯有仰头穿过这风格奢华的明亮大厅时,才能依稀想象得出百年前的贵族男女是如何在这片壁画绘制的天空下翩翩起舞。原本是舞池的部分则被一个造型复古别致的巨大室内喷泉池所占据,迸溅的水珠与吊灯上垂落的晶莹水晶交相辉映,让整座大厅充满了柔和而昂贵的光辉。

 

  他们的房间被安排在三楼,他与玛雅小姐分别占据两间相邻的套间,开放式小客厅与娱乐室也在这一层,当然了,目前庄园的两位主人也居住在这个楼层,因此对它的维护要远比四五层更加精细周道。

 

  说起要搬进一个有着超过二百年历史的古老建筑中,菲尼克斯·莱特与玛雅小姐都情不自禁地想象着自己居住进一栋散发着潮湿而腐朽的木头味道的昏暗老宅里,那看上去是电影里的古老吸血鬼才会居住的地方,而显然,事实与他们的想象大相径庭,布尼提庄园明亮、气派,其中的一切都井井有条,既奢侈又舒适,侍者也足够专业且殷勤,比起他们曾居住过的顶级酒店来也不遑多让。然而,它提供的却是与星级酒店截然不同的体验,那些价格不菲的酒店在现代设计审美的引领下将一切都简化了,白色大理石、黄铜色金属还有隐藏起来的柔光灯箱组成了现代人印象中的“高级”,而洁净的大理石台面上几乎不会留下任何杂物,这样才叫舒适。这几乎要让人忘记曾经在家居中占据重要地位的柔软织物,它们或有着精细繁复的手工刺绣,或带着精心织成的蕾丝花边,还有那些错落摆放着的瓶瓶罐罐与各种精致的餐具,而这些才是人情味的来源。

 

  但布尼提庄园的内部陈设不同,当菲尼克斯·莱特第一次走进他的房间时,就几乎立刻确定,这个房间之中从木质地板到水晶顶灯全部都是货真价实的古董。这并不是说它们有多破旧,正相反,它们被保护得太好了,几乎看不出任何曾使用过的痕迹,但时光又不可避免地在它们的身上留下轻微的磨蚀的痕迹,那痕迹一层层包裹着那些家具与瓷器,逐渐让它们越发地陈厚温润。被时光包裹的质感是很难作伪的。

 

  菲尼克斯·莱特惊叹于它们被保养得那样好,看起来就像是每天都会有人来小心翼翼地拂去其上的灰尘。木质扶手的真皮沙发是最容易受损的,因为皮面的保存条件非常苛刻,但当菲尼克斯·莱特小心翼翼地坐在那具年纪可能是他十倍的沙发上时,他竟感觉它仍旧像新的那样舒适。他因此还看见了沙发前的茶桌,看到了上面摆放的双层白瓷托盘和上面下午茶点心,看到了绘制着月季图案的古董花瓶和其中插着的新鲜花束,那一瞬间他竟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并不是沙发、瓷盘、花瓶这些事物跨越二百年的时光来与他相见,而是自己意外地走进了一段来自二百年前历史独幕剧中。

 

  不对!他确实走进了历史!走入这个与历史同在的古老家族的庄园,走入他们仍保留着古老优雅的生活之中,就是走进了历史!

 

  或许他们的侍者真的会每天走入这些房间来擦拭这些家居器物,这样看似徒劳无功的劳动竟就这样持续了上百年,几乎没有一日中断,这也就证明了在这上百年之间,卡尔玛家族的荣耀从未蒙尘。光是这一点,或许就已经足够成为他们傲慢的资本了。

 

  不知是不是对布尼提庄园接待客人的服务比较满意,菲尼克斯·莱特竟破天荒地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替那些贵族的傲慢找起理由来。闻着空气中弥漫着的昂贵的香氛气味,一想到自己未来几个月都将作为客人在这样一座令人心旷神怡的豪宅中度过,他又忍不住赞赏了一下这趟“商务旅行”的正确性,并在心中坚定了徐徐图之的计划。

 

  当然,在菲尼克斯·莱特抵达自己的房间前,他的行李早已由专业的侍者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有那十几只看上去森严庄重的银色保险箱没有被打开,而是整齐地排列于房间自带的宽敞办公桌之上——在第三次改建时,主卧加上仆人房的配置已经被修改为更符合现代人生活方式的套间,仆人房则变成了和小客厅与卧室连通着的书房,刚刚踏进这个房间时,菲尼克斯·莱特就感慨于套间的宽敞舒适,独立的书房中甚至还配有一台三角钢琴,典雅的黑色琴盖上没有一丝灰尘,美中不足的只有窗户太小了,这是受十八世纪建筑风格影响的产物,在后续的三次重建中也没有做出修改,也算是一种历史的痕迹。

 

  诚如弗朗西斯卡女士所说,他们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早就该好好地休息一番,而疲倦自菲尼克斯·莱特踏进这间舒适而宽敞的套间时才不可抑制地涌来,这让他姑且放下了所有工作上的考量,遵循心的意愿,放松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上特地为他准备的法兰绒浴袍,在蒸腾的水汽之中,慢慢找回了思考能力。

 

  他黑色的短发还湿润地披散着,水珠顺着脖颈上凸显的轮廓,落入浴袍敞开的领口之中,这样的他看上去似乎有着与那个衣着得体、永远带着商业性的微笑的富有青年截然不同的气质。在这光线昏暗的房间中,不需要面对任何人的菲尼克斯·莱特,脸上没有了那种随和的笑容,身上也未佩戴引人瞩目的珠宝饰品,看上去与浮夸或华丽这样的字眼没有任何的关系,甚至似乎可以随时融入“平凡”,只有那双仿佛凝聚着一片幽深大海的眼眸,蓝得比平时更加浓郁了。

 

  这位身家难以估量的珠宝大亨的公子,私下里却惊人地朴素,与他出现在社交场合时截然不同的是,他几乎不佩戴珠宝首饰,唯一随身佩戴的只有左手小指上的一枚鸽血红尾戒。深红色的宝石被切割成糖塔形状,镶嵌于细细的手编金圈之上。那本应是一枚极美的原石,浓郁到真如包裹着一滴粘稠的血液一般,说它是品相最为典型的鸽血红也未尝不可,却因为选择了糖塔切割而失去了因切面而焕发的火彩,真正化作几乎不透光的血红色深潭,与手工痕迹明显的戒圈结合,竟表现出一种笨拙朴实的气质。

 

  隐藏一颗光彩照人的绝美宝石,于它自身质朴敦厚的外表之中,这何尝不是一种藏锋呢?

 

  一只上了锁的保险箱被打开,无声之间,一张绘图纸被那只佩戴着简朴尾戒的手,徐徐展开于桌案之上。借着自窗帘缝隙中透入的一线阳光,纸上所绘的图案呈现出来。

 

  那是一张未完成的珠宝设计图。

 

  围绕着一颗枕形的钻石,依稀呈现出仿佛鸟类展翅起舞的轮廓,设计者似乎想要创造一个处在于抽象与具体之间的鸟的形象,而钻石的位置正好是鸟儿舞动着的翅膀之间,仿佛是鸟儿用双翼捧起的一颗星辰一般。在枕形钻石的旁边,已经由繁复而华丽的花纹构成了一个鸟的躯体,仅仅观看这由黑色线条组成的设计图,也能直观地想象出最终的成品将会有多么惊艳。然而,线条延伸到翅膀处,却仅有一对模糊的轮廓,还有无数次擦除修改留下的痕迹,似乎创作这张设计图的人到这里便无论如何都不再受到灵感女神的眷顾,陷入了苦思之中,反复尝试之下,也没有一个称心如意的结果。

 

  菲尼克斯·莱特闭上眼,让手掌慢慢拂过粗糙的纸面,感受着刻在纸张纤维中的每一道花纹的走向。每一道花纹都像一段乐章,抑或一个故事,有它的开端,也有它在不断流淌之中逐渐壮大的过程,还有终将归于沉寂的结尾。这些花纹都是有生命的,既不是凭空产生,也不是受人支配而蜿蜒,它们存在着自己走势与命运,人们能做的是用画笔将遗散在宇宙间的它们捕捉,落在一张小小的设计图中。菲尼克斯·莱特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沿着一道道花纹摩挲着,逐渐地,他忘记了自己正在抚摸着一张粗糙的绘图纸,就如同触摸到某个神秘的生命体的血脉一般,无法自已地沿着那熟悉的脉络向更深处探索。

 

  而这探索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鸟儿身体与翅膀的连接处时戛然而止,因为他面对的是一片空白的断崖。

 

  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这样近乎沉迷的摸索,在过去的几年中,几千几万次地重演着,他对这枚鸟形饰品之上花纹的熟悉,简直就像它们是他自指尖延伸出的血脉经络一般,但无论这个过程进行得再顺利,当他试图将灵感的手指伸向两边翅膀位置时,都会收获一个戛然而止的结局。

 

  是的,菲尼克斯·莱特不仅是一个天生的商人,更是一个出生在珠宝世家之中的天赋异禀的珠宝设计师。自有记忆以来,他便在和珠宝打交道,学着鉴赏宝石的价值,学着将它们镶嵌在贵重金属之上,也在学着为它们设计独属于它们的式样。十二岁他第一次接触到珠宝设计课程,那一年他被给予了一颗2.6克拉的黄钻原石,并被要求将这枚黄钻设计成一件饰品。那一年的年末,他有了自己的第一个设计作品,他将黄钻做了圆形鸟巢切割,用铂金在其四周打造了一圈放射性的纹样,做成了一枚戒指,既如同一朵绽放的向日葵,也像是太阳般散发着纯净明和的光芒。菲尼克斯·莱特永远忘不掉当他亲手将切割后的黄钻嵌入戒托之中、钻石与金属严丝合缝地连接为一个整体的瞬间他内心产生的感动,时至今日,他仍旧随身携带着那枚稍显稚拙的黄钻戒指,就像是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最初那份向美向善的纯粹心情一般。

 

  自仓院公司成立至今,优秀的珠宝设计师数不胜数,如今的掌门米娅女士更是在全球的时尚设计领域都极负盛名,在这五十年中,不知有多少设计师想要为仓院之蓝设计一个足以匹配它惊世绝伦之美的饰品,一些方案在几代人之间反复修改权衡,却最终只留下一片遗憾的空白。直到一位年轻的继承者手握画笔站在了这片空白面前。

 

  早在几年前,菲尼克斯·莱特就已经在着手为仓院之蓝设计独一无二的珠宝了,为此他常常跑近仓院公司的珠宝收藏室中,长久地凝视这颗透明深邃如一滴泪水般的蓝钻,也凝视自己于其上的模糊倒影。逐渐地,自我与蓝钻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菲尼克斯·莱特意识到自己触及到了什么,从那一刻起,他决定将这颗蓝钻镶嵌在一枚不死鸟形象的胸针之上,而不死鸟本身却是由一道道抽象立体的花纹结合而成,既是鸟儿也非鸟儿,只如同夜空之中汇聚疏散的流光,有着自然而神秘的生命力。

 

  起初,一切进展得非常顺利,菲尼克斯·莱特迅速地完成了不死鸟躯体的设计,而那自然流畅的线条竟不似人为刻画,更像是不死鸟本身生命力的彰显。但很快,当他的设计进行到不死鸟的双翼与尾羽时,灵感女神却不再眷顾他,两年的时间,他苦思冥想,不断在自己的脑海与外界中寻找着答案,反复做出尝试又很快否认他自己,将已经想出的方案全盘推翻。

 

  那些设计都不是他想要的。

 

  要为一对翅膀填上饱满的血肉非常简单,即便要延续躯体部分高超的设计水准也并非难事,但那不是菲尼克斯·莱特想要的。

 

  无数次他苦思冥想到山穷水尽之时,总会忍不住想,这个世界上的灵感是有限的啊,几千年的珠宝设计史,先人设计师早在这张空白的画布之上填满了绚烂的色彩,灵感天空之下,能留给他创作的空间已经非常有限了。想要做到独一无二,想要做到举世无双,想要创造出令人嗟叹的传世名作,在这画布上永久留下自己独特的颜色,这谈何容易!

 

  然而,他却没有因此放弃,在一次次的挫败之中,他渐渐地有所明悟。

 

  如果只追求美和艺术,那么美和艺术都是有尽头的,发展了几千年的珠宝设计史已经快要穷尽这艺术的尽头了。只有找到那个“灵魂”,那个存在于珠宝之中却又在珠宝之外的东西,将它赋予一枚宝石,才能真正创造出独一无二的传世之作。

 

  他想要的是赋予这枚不死鸟胸针不朽的灵魂和生命。

 

  站在桌案前的菲尼克斯·莱特轻而缓慢地吐出一口胸中的浊气,深蓝色的双眼缓缓睁开,他沉默地凝视着那半成品的设计图半晌,又将视线移向窗帘的缝隙,透过那道缝隙,他能看到大部分的草坪与花园,无数园丁与侍者忙碌于其中,绿影摇曳,偶尔有几声鸟鸣远远传来,更显出柔和宁静的氛围。青年就这样在桌边伫立了很久,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此番他远离故土来到英国,或许也期待着这片曾经孕育了鼎盛的君主制和极致的奢侈的土地能够给他一些线索吧,关于“不朽的灵魂与生命”的线索。

 

  

 

  难得的充斥和煦阳光的午后,游人与白鸽之声交错,自模糊的远方层层叠叠地传入耳朵,像是于午后的阳光下浮动着粼粼波光的泰晤士河,平静而舒缓地,送出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晴朗的午后,是难得能让这座沉淀着厚重历史的青灰色都市染上一抹暖色的时刻。不远处的威斯敏斯特宫在泰晤士河面上化作昏黄的倒影,每一个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会联想起某一幅古典油画,而靠近这道风景的游人与飞鸟,共同构成了静止不动的油画之中那一点最活跃的色彩。

 

  在这样油画般优美静谧的背景下,靠近泰晤士河的咖啡厅露天卡座之中,坐着一位衣着笔挺的男士。他交叠双腿,姿态从容而优雅,一只手中正举着一叠文件,似乎正悠闲而专注地阅读着,另一只手时而拿起桌面上精致的茶杯,凑到唇边,品尝一口色泽如琥珀般浓郁晶莹的茶汤。

 

  他的穿着初看并不显眼,深灰色单排扣菠萝纹长风衣,内里搭配浅灰色的西装套装,赋予这位男士低调而儒雅的气质,如果不在细节处观察,几乎要让人忽略昂贵的面料与高端的剪裁带给这身西装的优越质感。更令人感到不同寻常的是,这位先生在本应打着领带的地方系了一条层叠而蓬松的领巾,这让他本就挺拔的胸膛线条更加优美,却也不可避免地使他染上了几分矜傲的气质。

 

  他时而交替舒展的双手白皙素净,其上没有佩戴任何饰品,却没来由地让人觉得,那双手戴上戒指一定会是另一番美感。他甚至没有佩戴袖扣,只有西装袖扣中若隐若现着一只精钢表带的石英商务表,和他本人一样,散发着肃穆、冷峻、简洁而有力的气质。

 

  在这一身简洁低调的衣着之中,唯一算得上首饰的便是一件螺旋状的钻石领饰。白钻密嵌而成的变幻的金属线条,如同浮动于虚空中的优美的旋律,闪烁着洁净凛冽的火彩,为这位男士严肃干练到有些不近人情的穿衣风格增添了一抹柔和的亮色。

 

  颇有气势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似乎预示着脚步声的主人来势汹汹。啪嗒一声,一只黑色皮质手袋被毫不客气地丢到那位先生面前的茶桌之上,险些碰翻茶杯。

 

  那位先生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文件,自那几页打印纸后面,露出一张气质严肃凛冽、却如古典雕塑一般轮廓深刻而英俊的脸,他看起来出乎意料地年轻,但眉间那两道皱痕却让人不敢对他的年龄妄下定论。银灰色的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颜色浅淡的双眉习惯性微蹙着,他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无框水晶眼镜,更增添了他气质中理性的光辉。在他的背后就是英国国会所在的威斯敏斯特宫,再向远处看,则能看到以白厅为中心的其他政府建筑物,这一瞬间,他与那些灰白基调的哥特式建筑竟浑然一体,任何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这位男士天生便应该属于这里,天生便应在这里工作。

 

  他们是对的。

 

  这位年轻的男士正是作为世袭贵族在国会上议院占有一席之地,同时又在政府中兼任司法部重臣的政坛新星,迈尔斯·埃奇沃思。

 

  他仰头看向茶桌对面投下一片来者不善的阴影的女士,好整以暇地摘掉了那一副架在鼻梁上的水晶无框眼镜。

 

  来者正是弗朗西斯卡·冯·卡尔玛女士,此刻她在中古西装之外披着一件剪裁精致的黑色羊绒风衣,略显不耐烦地摘掉了遮挡住她半张脸的墨镜,正了正男性化的编织礼帽,这才气势汹汹地坐下,使那凳子与地面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作为义兄,迈尔斯·埃奇沃思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忙碌于家族事务的姐妹每一项日程,就算他有那样的时间和精力,弗朗西斯卡女士也不是那种事无巨细都有耐心与他商议的性格。老伯爵出事后的半年之中,他们早已经高效地形成了一种默契的配合,迈尔斯·埃奇沃思继续忙碌于前台,支撑起卡尔玛家族百年间积累的政治声望,而弗朗西斯卡女士则统管家族事务,让卡尔玛家这辆沉重的马车不至于脱离轨道或是停摆。当然了,维系着家族运转的不可能只有这样一个未及成年的少女,在许许多多繁琐又事关重大的事务背后,做出决策的仍旧是迈尔斯·埃奇沃思。

 

  这样说来,他应当是不清楚义妹看起来心情不佳的原因的,就像他大部分时候一样。不过这一次,由于答案非常明显,他只在头脑中做了最简单的排除法,就找到了那个他认为正确的结论。

 

  “你见过那个美国珠宝商了?”

 

  听到这个指向意义明确的词组,弗朗西斯卡女士的嘴角又不禁抽动了一下,逐渐扭曲为一个咬牙切齿的冷笑:

 

  “如果你这样称呼他,他会当面纠正你,他不是什么珠宝商,而是仓院珠宝公司的董事兼高端珠宝部总监,名叫菲尼克斯·莱特。”

 

  去除弗朗西斯卡女士话音中不加掩饰的讽刺意味,迈尔斯·埃奇沃思以他清晰的头脑将事情大概在脑海中还原了一遍,不置可否微微一点头:

 

  “你看起来对他不太满意。”

 

  弗朗西斯卡女士立刻再度冷笑一声:

 

  “恭喜你,你的视力没有问题。”

 

  迈尔斯·埃奇沃思先生没立刻表示什么,他好整以暇地抿了一口杯中的红茶,将双手交叠放于桌面上,摆出一副倾听的姿态: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

 

  弗朗西斯卡女士不耐烦地抱起手臂,穿着款式复古的高跟短靴的一条腿划过一道夸张的弧线,优雅地叠于另外一条腿上,这才一股脑地倾倒出对那位远道而来的珠宝商人的不满:

 

  “他浑身带着铜臭味,既没有教养,也缺乏必要的礼貌,没两句话就几次冒犯了我。我想,如果不是我只给他一盏茶的时间,他很快就要向我炫耀他父亲的财产了。”

 

  “你敢相信吗?他竟然连社交场合中握手需要由女士或者主人发起都不知道,一上来就要和我握手,而就在这时,他那个根本什么都不懂的傻丫头助理还争先恐后地把手伸过来,他们两个就好像刻意商量好要让我尴尬一样,真是让人难以忍受!”

 

  迈尔斯·埃奇沃思静静地听着,并未打断自己义妹越发激烈的批判,直到对方说完,他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深灰色的幽邃眼眸中不见半点波澜,全然一副意料之中的姿态:

 

  “你的描述和我对某一类人的刻板印象基本相符。”

 

  他的话语既含蓄又尖刻,所谓“某一类人”,虽未直白地点明,却能让听到这句话的人都产生针对性的联想。

 

  弗朗西斯卡女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伴随着这口气的吐出,她的愤怒似乎也得到了缓解,矜持和优雅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

 

  “总之,如果可以,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不过看在那颗蓝钻的份上,我还可以再忍受一两次。”

 

  说罢,她将锐利的目光移回了茶桌对面那位年轻的绅士身上,像是在仔细打量审视他今日的衣着是否有不完美之处一般,口中的话语却并未停止:

 

  “迈尔斯·埃奇沃思,我真不知道你在忙些什么,这本来是你应该应付的事务。但凡你能抽出半个小时来见见他,我何必被惹得一肚子火呢?”

 

  闻听此言,这位在国会与政府中都享有重要话语权的先生,严肃的面孔上难得地露出一个略显柔和的笑容:

 

  “我现在正忙碌的事情,可比一颗蓝钻的价值高得多。”

 

  说着,他挥了挥手边那一叠阅读到一半的文件纸,密布了整张纸的单词之中不难捕捉到几个关键的字眼,依稀便是宪制改革法草案。

 

  

 

  水晶吊灯摇曳的光影下,布尼提庄园的小宴会厅中,原本就零落的刀叉餐盘的碰撞声愈发稀疏,让原本就寂静到让人窒息的氛围更加尴尬了。

 

  菲尼克斯·莱特突然感到自己的腿在餐桌下被人碰了碰。不需要转头确认,他也知道罪魁祸首就是与他形影不离的助理小姐,他会意,不动声色地把自己面前还未动过的那盘红莓焦糖挞推到了坐在他右手边的少女面前,随后他率先将刀叉交叠放于餐盘一侧,拿起餐巾擦拭起手掌。

 

  面对那装在银质小碟中、表面流淌着诱人果酱的甜品,少女不禁脸现喜色,她颇具仪式感地用茶匙把覆盖在软嫩布丁上的焦脆的糖壳寸寸敲碎,再伴随着酸甜的浆果果肉一同送入口中。看得出来,她对待每一份美食都是真挚的,而这真挚的程度丝毫没有因为她今晚已经吃了一盘佐以俄式鱼子酱与小黄瓜的腌制扇贝、一份配羊肚菌与玉米泥的慢煮龙虾、一份超过四分之三磅的浇黑松露汁西冷牛排和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红莓焦糖挞而有所削减。

 

  坐在长桌最上首那张高背椅之上的弗朗西斯卡·冯·卡尔玛女士正将杯中佐餐的最后一口白葡萄酒饮尽,两位宾客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都被她收入锐利的深灰色眼眸中,她当即报以一个无声的笑容,招了招手唤来背后侍立的侍者,对他轻声耳语一句,很快,在玛雅小姐的第二份餐后甜点被解决之前,一球冒着丝丝凉气的香草冰激凌便被端到了她面前。

 

  看到这一幕,菲尼克斯·莱特又隐约感到自己的额角渗出了冷汗,忍不住思考起雇主对他们的印象是否已经坏到可以破罐子破摔的地步。

 

  一想到他们抵达后的第一顿晚餐竟然在如此诡异的寂静中度过,而且未来几个月的晚餐也很有可能会面对同样尴尬的处境,他就不禁汗流浃背起来。

 

  黄昏时分,当管家把他们从各自的房间中请出、告知他们卡尔玛女士已经回到庄园并邀请他们于小宴会厅共进晚餐时,他几乎以为会有很多家族成员或是宾客到来,至少也会把长条桌的一半占满,谁知,他们抵达小宴会厅后,却看到弗朗西斯卡女士独自一人坐在偌大的长桌最上首,那奢华闪耀的水晶吊灯就悬吊在她的正上方,像一把随时可能坠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只有他们三人,却占据如此空旷的一张长桌,好吧,至少玛雅和卡尔玛女士都不觉得有什么。菲尼克斯·莱特忍不住在心里想,说不准这女人喝杯早餐牛奶也要郑重其事地坐在宴会厅里才喝得下,贵族不就是这样吗!

 

  真正的尴尬并不来源于空旷的桌面,而来自寂静的空气。

 

  菲尼克斯·莱特猜到了雇主小姐肯定很不爱听从他那张嘴里说出的话,碰面后也只是略作寒暄便落了座。

 

  “我还以为那位先生晚上会回到这里,你知道的,我是说迈尔斯·埃奇沃思先生。”他故作不经意地问。

 

  弗朗西斯卡女士意味不明地勾了一下嘴角:“他的时间太过昂贵,我们可支付不起他每日乘车自威斯敏斯特宫返回庄园的这段路程。”

 

  菲尼克斯·莱特顿时了然。他临行前收集的那些有关雇主的资料之中,不可能不包括职务这一重要标签,他当然知道至今素未谋面的那位准伯爵先生是在职的上院议员,同时又在政府领有重要职事,而当下伴随着圣诞节的临近,正是下半年的议程即将进入尾声的阶段,议员先生选择了长期住在更便于工作的市中心,而不是位于郊外的庄园中。而弗朗西斯卡女士特地指出了“威斯敏斯特宫”,而不是“白厅”,这说明在下半年的议程结束、议会进入休会期的这两个月中,忙碌的埃奇沃思先生很有可能就能够抽出余暇,回到风景优美、气候温凉的布尼提庄园来度过他短暂的假期。

 

  菲尼克斯·莱特对此不以为意,本打算就着这个话题再多从弗朗西斯卡女士那里套取一些关于真正雇主的情报,却没想到,这段对话竟然就是整个晚餐过程中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在这如坐针毡的一小时中,他屡次展露商业性微笑并打算开启一个新的话题,但都被弗朗西斯卡冰冷的眼神制止,而餐桌上除他之外的两位女士,不是早已习惯了沉默的用餐氛围且怡然自得,就是全身心投入到美食的世界中无暇他顾,只留他独自承受着把已经组织好的语言吞回腹中的酸楚。至此他才汗颜地意识到,弗朗西斯卡女士可能真的很讨厌他,不然她怎会如此满意地欣赏着他吃瘪的样子呢!

 

  苦闷之中,他反倒是发现了卡尔玛家的主厨意外地有着不错的手艺,这顿晚餐带给他的印象与他在其他英国餐厅所感受到的截然不同,饶是他对饮食并不算上心,也忍不住好奇起往后的菜单来。

 

  终于,兄妹二人在卡尔玛家的第一顿晚餐在杯盘的轻响中来到尾声,玛雅开始专心对付摆放在面前的冰激凌球,而女主人也放下了已经空了的高脚杯,转而拿起了餐巾。菲尼克斯·莱特长而无声地松了口气,好像长久以来一直只有他能够感受到的可怕低气压终于从肩膀上消失了:

 

  “女士,感谢您的款待,这是一次完美的晚餐。”

 

  谢天谢地,他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这些都不算什么。”弗朗西斯卡女士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这种程度的赞美对她来说连恭维都算不上,她将手中的餐巾顺势放入身后侍者捧着的银质托盘中,不知是不是在刚刚的晚餐“较量”中占了上风的缘故,她的心情看上去好了不少,破格多说了两句,“我衷心希望二位能在伦敦度过一段满意的时光。衣食住行上如果有什么需求,尽管和我的管家说,他会安排好一切的。”

 

  当然,这句话还包含了一层隐藏的意思,就是“管家能解决的事就别来烦我”。

 

  “请允许我再次表达对你的感激,不过,”菲尼克斯·莱特几乎紧接着弗朗西斯卡女士的话语开口,但留下一个转折词后,他却刻意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我也没有忘记你邀请我这次来到伦敦的目的。”

 

  弗朗西斯卡·冯·卡尔玛颜色浅淡的双眉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她隐约意识到和这个男人对话为什么会让自己尤为烦躁,前几次对话都非常短暂,这让她没能立刻把握住那一闪而逝的不适感,但这一次,菲尼克斯·莱特表现得太过明显,这让她不禁起疑。

 

  这个男人太擅长把握对话的节奏了,他像是个无赖的棋手,如果对话的节奏对他不利,他会立刻不动声色地把节奏打乱,然后再把交谈引入自己希望看到的方向里。他看上去态度亲和、语气真挚,而且常常笑脸相迎,实际上那张微笑的面孔下却藏着很强的控制欲与侵略性,还有温和且克制的奸诈。

 

  想通这一点让弗朗西斯卡女士先是打了个寒战,随即因自己的主导权屡次被挑战而怒火中烧,她暗自咬了咬牙,发誓要让这个狡猾的商人在她这里偷鸡不成蚀把米,脸上的表情也由似笑非笑转为了一种冷笑。不给对方补充的机会,她抢先说道:

 

  “没错,我邀请你来,是有一件重要的首饰想委托仓院公司制作,它要根据卡尔玛家的下一任伯爵继承人量身打造,在授爵仪式上佩戴。事关家族荣誉,在这件事上,卡尔玛家族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绝对完美’。”

 

  玛雅小姐正心无旁骛地吃着冰激凌,对桌边另外两人的话题不闻不问,似乎这笔交易达成与否与她全然无关。而菲尼克斯·莱特闻听此言,忍不住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当然不在乎自己的台词被谁抢走,对方抢先说出他想说的话正是落入他话语节奏的最好证明。刚刚他故意卖了个破绽,把打乱交流节奏的尝试变得非常明显,结果不出他所料,弗朗西斯卡女士立刻被这个无伤大雅的小小破绽吸引了注意力,顺理成章地落入了那背后真正的陷阱中。

 

  兵不厌诈啊……他在心里无声地笑道。

 

  那女人的问题不在于她不够聪明,正相反,她对自己的智慧太过自信了。对付这样的家伙,他可以在一个小时之内让她相信自己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女人,但这样他能赚的远不如一个小小的激将法来得多,而且,也远不如看着这位女士无声发怒的样子来得让他心情愉快。

 

  果然……急功近利且缺乏经验,是非要吃亏不可的啊。

 

  当然,菲尼克斯·莱特并不打算让卡尔玛家吃什么亏,他想做的只不过是把自己所能攫取的正当利润空间扩大罢了。作为一名商人,诚信永远是摆在第一位的守则,他会让卡尔玛家“亏”得物有所值的。

 

  “没错,女士。”他点了点头,微微直起身子,整了整带有深蓝色印花的阿斯科特式领巾,似乎在这一瞬间切换到了商务状态中,“根据我公司高端珠宝专线定制的流程,您需要先挑选一颗或多颗主石,我们全部的设计工作都将围绕着这颗主石展开。

 

  关于这颗主石,鉴于您暂时没有提出参考意见,我就在公司的珍藏中挑选了几个最为合适的,它们都跟随我一起抵达了府上。如果您不介意,我现在就可以向你展示它们。”

 

  弗朗西斯卡女士微一挑眉,她有些恼火。

 

  面前这个男人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个演技拙劣的小丑,拿着那些不成熟的伎俩到她面前卖弄。难道他不知道卡尔玛家放着原本合作了十几代人的珠宝世家不找,偏偏找上仓院这个刚刚成立五十几年的小公司,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吗?真以为自己那些所谓的珍藏能比得过那些百年历史的珠宝世家们的积累吗?

 

  她脸色不太好看,但转瞬间又化作一种恶意的饶有兴致,现在她倒是有点好奇起那个浑身铜臭味的投机商还能闹出什么笑话了。

 

  得到女主人的默许,菲尼克斯·莱特也不再赘言,他从容地轻拍两次手掌,餐厅外早有几位侍者受命等候,听到这个约定好的信号,便立刻有人上前撤去了雇主面前空掉的餐盘,片刻后,三只绘刻着仓院公司经典的七岔刀标志的保险箱便被整齐摆放在她的面前。

 

  菲尼克斯·怀特站起身,伴随着毫不拖泥带水的脚步声,他迈步走到尊贵的雇主女士身边,自西装的暗袋内拿出一副白色丝质手套,不疾不徐地为自己佩戴好,略微活动了一下修长的十指,便将其中一只手虚握成拳藏于腰后。弗朗西斯卡女士略有些惊讶地回望一眼,发现这位先生嘴角带笑,深蓝如宝石一般的双眼却闪烁着自信的锐芒,就连他的站姿也一改此前的松弛随性,变得标准而挺拔。这一刻,他才真正像是个背靠资本、精明而训练有素的“经理”,而不是一个富商家庭的纨绔公子。这种转变竟让弗朗西斯卡女士对他生出些刮目相看的想法来,当然,这也只不过是让他在雇主心中已抵达负九十九的评分上涨了可怜的“一”罢了。

 

  当然,此时的菲尼克斯·莱特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因为他已经踏进那个属于他的领域,接下来的时间注定是属于他的。

 

  宴会厅的灯光被调到最暗,他伸手,为他的雇主女士打开了第一只箱子。

 

  箱子分为左右两部分,全部被细腻的短天鹅绒包裹,一侧是一只三色光可切换的珠宝鉴定手电,和一枚小巧的水滴形滑盖放大镜,另一侧则是一本足有两公分厚的铜版纸Portrait证书,于封面处标明了Gemological Institute of America(注1)的字样。菲尼克斯·莱特将那本沉重如同词典的证书取出,礼貌地递到雇主手中,随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一侧的隔层,柔软厚实的黑色天鹅绒中,静静躺着一枚自体积上散发出强烈压迫感的透明梨形钻石。

 

  一只佩戴着白色丝质手套的手将它拿了起来。伴随着啪的一声,一道强烈的白光自菲尼克斯·莱特另一手持握的专用手电中射出,以一个特定角度照彻了整颗钻石,在那一瞬间,璀璨如烟火一般的火彩自透明的晶体内迸射而出,跳跃在弗朗西斯卡女士深灰的虹膜之上。就连自视甚高的雇主女士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个震撼人心的瞬间。

 

  紧接着,一个熟练而专业的声音自她耳边响起:

 

  “这是一颗198克拉的梨形钻石,D色(注2),FL净度(注3),无荧光。我想您一定知道库里南一号钻石(注4),那颗号称世界上最大的无色钻石至今还镶嵌在英王的权杖上。库里南一号有530克拉,而我手中这一颗,同为梨形钻石,仅198克拉,却和库里南一号有着同样的直径,如果您曾经目睹过那颗世界上最大的无色钻石就会发现,为了保留足够的重量,库里南一号的形状略显臃肿,而我手中的这一颗在造型上仅仅比库里南一号的腰部更加苗条,是一颗匀称完美的梨形。”

 

  菲尼克斯·莱特边变换着角度展示着手中钻石完美的净度与火彩,边示意弗朗西斯卡女士可以拿起放大镜主动观察。他观察到这位女士听到“与库里南一号相同直径”时,嘴角不自然地绷紧,忍不住在心中暗笑了一声,表面上却是毫无波澜地继续娓娓道来:

 

  “这颗钻石的原石于2000年出产于南非的Premier钻石矿,原重260克拉,是我亲自设计并监督切割的。”

 

  弗朗西斯卡女士的双眼眯了起来,但耳边平静地讲述仍在继续:

 

  “我花了两年的时间来计算最合理的切割方式。您应该明白,钻石的台面越大,明亮度就越强,而斜面越大,火彩就越强,为了在明亮度和火彩中间找到一个最高的平衡点,我根据它本身的折射率与色散等数值,计算出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理想切工(注5)模型,而这个把这个理想模型调整为一个完美的梨形又耗费了我很长时间。它最终完成于一年前,我根据它出产的年份为它命名,就叫千禧之星。如果您对它有意,我可以给您出具一份超过三十页的详细咨询报告。”

 

  说完这番话后,菲尼克斯·莱特不禁在心中长长地舒了口气。这颗钻石他本不想出售给卡尔玛家族,更希望在预计将于第二年举办的55周年展上作为重要的展品包装并展出,到那时,这颗钻石的价值商业效应将放到最大,而他也有可能借此一夜成名。但如果卡尔玛女士看中了这颗钻石,他也乐得用它来代替“仓院之蓝”,因为它作为裸石的售价可能会是“仓院之蓝”的二倍,而他也对成名本身毫无兴趣。

 

  随即他感受到,雇主女士的目光终于自他手中的这颗钻石上移开,转而开始隐蔽地打量着他。他暗觉好笑,默默调侃道:

 

  女士,你不会才知道我是做什么工作的吧,要不要我再重申一下自己的身份?我是仓院珠宝公司高端珠宝部总监啊!

 

  他最后让这枚曾在他手上辗转了两年之久的梨形钻石在弗朗西斯卡女士眼前停留片刻,便合上这只箱子,转而打开了第二只,然后他照例将其中的GIA证书递到对方手上,并拿出一颗色泽深沉均匀的盾形棕色钻石。鉴于雇主此时此刻略显心不在焉,他尽量地简略了这次的介绍:

 

  “这是一颗重达308.8克拉的棕色黄钻,内部无瑕。是2000年仓院公司在苏富比拍卖行以1200万美元拍得的。”

 

  或许黄钻并非卡尔玛家传统的审美,弗朗西斯卡女士对这枚堪称巨大的无瑕钻石兴致缺缺,她只是草草地翻开了证书的前几页,欣赏了一下这枚黄钻的正面写真。但当她听到那句波澜不惊的一千二百万美元时,还是忍不住眉头一跳。

 

  菲尼克斯·莱特毫无异常地合上了这只盛放黄钻的箱子,又将第三个箱子展开。出乎意料的是,在接连两颗重量震撼人心的巨大钻石后,第三只箱子中装着的事物却让一直使自己显得兴趣缺缺的弗朗西斯卡女士挑了挑眉——这是一颗仅有半个指腹大小的圆形裸石,惊人的是,它并非彩色钻石之中常见的灰蓝色或是黄色,竟呈现出火焰一般明艳的红色!是红宝石吗?还是尖晶石?抑或碧玺?不!绝不可能,一颗不到三克拉的鸽血红在现在这样的场合拿出来展示都已经足够成为笑柄,更何况价值更有不如的尖晶石或碧玺。那么……是红色粉钻?还是红色黄钻……?

 

  “这是一颗红钻。”菲尼克斯·莱特语气平稳地介绍着。

 

  啪的轻响再度响起,手电的光束被调节为了暖色。当灿然的金色光束照彻那枚小巧精致的红色钻石,近乎奇迹的一幕发生了,红钻在那个男人的手中燃成了一团跳动的火焰,金红的火彩璀璨生辉,就如一朵燃烧中的玫瑰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在那一瞬间,一句毫不相干的话语出现在弗朗西斯卡女士的脑海:世界是一团永恒的活火。

 

  要知道,全世界被人类所得到过的超过一克拉的红钻也只有几十颗,就连大多数所谓的珠宝商也从未亲眼见过天然的红色钻石。

 

  菲尼克斯·莱特不断改变钻石与光源之间的角度,确保那明艳鲜活的红色能够将雇主女士的双眸染上它的色彩,与此同时,他极具职业风范的讲解并未停止。

 

  “它的鉴定色彩为艳彩红色(注6)。”

 

  “八箭八心(注7),重2.3克拉。”

 

  “或许您不了解,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您,在近一百年的时间中,出现于苏富比与佳士得拍卖会上的红钻只有两颗,而您面前的这一颗正是其中之一。”

 

  在这句简略的讲解后,空气短暂地沉默了。菲尼克斯·莱特开始精心地将那颗红钻摆回原来的位置,而弗朗西斯卡女士并未有阻止的倾向。

 

  她陷入了彻底的默然,这也是她们自见面以来的对话之中出现的最长的沉默。当然,彻底的默然的含义是,她连心声都短暂地失去了。几秒钟后,她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闷。

 

  这三件钻石在综合意义上的价值当然都远远不及“仓院之蓝”,或是稀有程度,或是大小,或是名望,或是美感,都可以成为否决它们的理由。但这三枚钻石的出现却带给弗朗西斯卡女士一种令她最为厌恶的压迫感。过了一小会儿,她终于缓慢地找回了思绪,故作从容地分析起来。

 

  这三颗钻石全部都可以被称为无价之宝,而其中两枚是通过拍卖会得来的,这或许说明,仓院珠宝能以一家小珠宝店的身份发家,坐稳如今北美市场巨头的位置,灵敏的嗅觉、锐利的眼光、把握时机的决断力缺一不可。

 

  不错。她在心中勉为其难地赞道。他或许是一个好商人,不过也只是个商人罢了。

 

  十几秒的沉默里,菲尼克斯·莱特已将三只保险箱全部合拢,放回侍者的手中,他保持着商业性的微笑,不动声色道:

 

  “您有什么意见?”

 

  弗朗西斯卡女士顿时找回了作为雇主的底气,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更加优雅挺拔,缓缓答道:

 

  “我对一颗籍籍无名的无色钻石不感兴趣,卡尔玛家族也没有收藏棕调(注8)钻石的传统。至于第三颗……”

 

  她顿了顿,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我想它留给你作为订婚戒指倒是很合适。”

 

  她的言外之意便是,那颗红钻虽然无可挑剔,但体积太小,唯有作为戒指或是耳饰,而这两者在授爵仪式上会显得无足轻重,没人会在意尊贵的伯爵阁下手指上佩戴的究竟是一颗红宝石还是稀有程度在其万倍以上的红钻。

 

  听了这样的评价,好脾气的总监先生皱眉苦笑了一下:

 

  “我会考虑这个建议。但现在,既然您对我带来的钻石全都不感兴趣,接下来不如看看宝石?”

 

  他招手,将要把其余手拿保险箱等待的侍者唤入,就在这时,真正的女主人举起了她佩戴着黑色丝质手套的手。刚有所行动的侍者立刻如忠诚的机械造物一般站定不动了。

 

  “不必了。连钻石都止步于此,再看宝石又有什么意义?”

 

  近乎凝固的氛围中,弗朗西斯卡·冯·卡尔玛放下了右手,缓缓转头,将冰冷的目光移向背着左手笔直站立于她身侧的总监先生,她的声音无比平静,却有种仿佛让面前的宴会长桌都无声爬满霜花的力量:

 

  “这就是仓院珠宝的诚意了吗?”

 

  在这整个大厅的温度都为之凝结的空气中,菲尼克斯·莱特丝毫不为所动,他只是微微皱起了双眉:

 

  “既然如此,我应该向您道歉,仓院公司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所有仓院的珍藏之中,我能想到的最为合适的选择,已经全部摆在您的面前了。”

 

  “菲尼克斯·莱特。”卡尔玛女士再次称呼了面前这位先生的全名,这一刻,她目光如炬,如同一位资深的检察官正望着露出马脚的律师。看得出来她想要继续保持冷酷,但嘴角不受控制地挽起了一个锐利的弧度,她笑了:

 

  “你还想表演到什么时候?”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菲尼克斯·莱特毫无波澜地回答。

 

  如果不是那样的行为实在过于不雅,弗朗西斯卡女士几乎想要用手掌用力地拍击桌面,但尽管她没有那样做,她的声音还是明显地拔高了:

 

  “需要我提醒一下,你遗落了一只箱子吗?你刚刚打算给我展示的那些,只不过是你提前送回庄园的那部分吧。但当你走进我的公馆,你的手中还提着一只箱子,你该不会当我是盲人吧!”

 

  静默的一秒后,菲尼克斯·莱特也逐渐露出了一个笑容,他松开了握拳背后的左手,不易察觉地活动了一下肩膀,就好像刚刚他所做的一切全都不存在一般,就这样,在弗朗西斯卡女士如剑芒般锋锐的眼神的注视之中,缓缓坐回了自己原本的座位。在这个保持着恰到好处距离的位置上,弗朗西斯卡女士能够清楚地看到他闪烁着深奥光芒的深蓝色双眼,那双眼比最浓郁的皇家蓝宝石还要浓郁,比最明艳的艳彩蓝钻还要明艳,水晶吊灯破碎的光点融化在他的眼中,好像星芒撒入深夜的大海。他的目光柔和而平静,就像一个懂得包容的朋友,而他们正在进行饭后的闲谈。这目光让弗朗西斯卡女士产生了错觉,仿佛时间就这样倒回了菲尼克斯·莱特向她展示那三枚钻石之前。

 

  “说实话,我非常珍惜这次旅程,它对我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弗朗西斯卡女士双眉微蹙,保持着疑惑而警惕的目光望着他。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我第一次以‘商务旅行’的形式来到英国。”

 

  他将“商务旅行”这个词组咬得很重,顿了顿后,又不紧不慢地继续道:

 

  “我的愿望是,这样的旅行,以后可以经常发生。”

 

  话音既落,大厅之中再度陷入短暂的寂静,弗朗西斯卡女士锐利的双眸紧紧盯着菲尼克斯的蓝眼睛,似乎想要从那片深不见底的蓝色旋涡之中解读出她想要的真相。几秒之后,她的眼神突然闪烁了一下,紧锁的双眉陡地一松,她的脸色微变,一种微妙的光彩自她的双眼之中绽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呵呵……菲尼克斯·莱特,你一直故弄玄虚,顾左右而言他,是想要借机抬价,直到现在才亮出你真正的筹码!

 

  这才是仓院给出的真正的游戏规则……!

 

  弗朗西斯卡·冯·卡尔玛女士紧绷的嘴角逐渐地放松了,一抹抑制不住的笑容出现在她的脸上。

 

  这样的条件对她来说太简单了。

 

  她只是没有想到,仓院家的胃口不小,那位近些年逐渐在时尚领域有了教母一般的地位的米娅女士,在执掌公司之年不止想看到仓院成为整个北美的珠宝巨头,她要跨过大西洋,把手伸到欧洲来,来赚英镑和法郎!

 

  仓院早就在逐渐把脉络渗透往欧洲了,只是现在欧洲还只有名流贵族和时尚界的人士认可,一年前,他们在芳登广场有了欧洲第一家门店,但英国人如果想购买他们的产品只能登录他们的官方网站,然后等待上足足一个月,至于其他国家的消费者或许还需要浏览器自带的翻译器。

 

  菲尼克斯·莱特刚刚那句话巧妙地符合了委婉的英国人的审美,但他的表意又是那样的直白。

 

  他想要的是英国的市场,甚至,以英国为原点,整个欧洲的市场!

 

  五十年,从整个北美发展向全球,不算太慢,但也不算心急了。

 

  作为名流与贵族,并且历代都以珠宝收藏闻名的贵族,卡尔玛家能为他做什么?简直太多了!甚至不需要做太复杂的事情,只要出席与他们在英国的第一家门店的开业庆典,甚至只要在女王陛下的新年晚宴上佩戴一件他们品牌的高定,第二天她与那件珠宝的照片就会出现在报纸和网络新闻的版面上,那条新闻甚至不需要是她或者仓院赞助的——那些嗅觉灵敏的出版社太懂得巴结新贵了。

 

  而很快整个英国都会知道,卡尔玛家认可了仓院珠宝公司作为他们新的“御用”品牌,整个社会立刻就会自上而下地争相效仿,猜猜多久之后平民会开始以在胸前佩戴一件红玉髓七岔刀的胸针为荣?那枚红玉髓胸针报价一万二千美金!

 

  在这沉默的几秒之中,菲尼克斯·莱特一直耐心地微笑着。他的耐心一直好得可怕,这有一部分是因为他的好脾气,但更多的一部分,是来自一个成熟猎手的本能。

 

  “这简直太简单了。”弗朗西斯卡女士仍旧盯着他的眼睛,笑着说。

 

  “在谈判中说这种话,你是在试探我吗?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再抬价了,毕竟这只是我要的赠品,而一枚三十几克拉的蓝钻本来就很贵了。”珠宝商先生的笑容中流露出了真挚的光彩,这让弗朗西斯卡女士愣了一下,然后她把目光移开了。

 

  “你知道的,这种事没法写进合同里,”他突然变得严肃,但眼中仍有坚定的真诚,“但我愿意相信一位真正贵族的品格。”

 

  “呵呵,你不用使用这种低级的话术刺激我。”弗朗西斯卡女士将戏谑的目光转移了回来,但当她开始说下一句话时,她眼中的轻佻全部消失了,“我以卡尔玛家的名誉担保,在仓院珠宝公司落户欧洲这件事上,卡尔玛家永远是你的盟友。”

 

  菲尼克斯·莱特的表情同样严肃,或许他并不知道,当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他的眸色会变成浓郁到近乎黑色的深蓝。

 

  “我给出的承诺是,三个月内,我将给出一件和‘仓院之蓝’同等价值且让你满意的裸石。”

 

  “你不想卖给我仓院之蓝?!”弗朗西斯卡女士脸色顿时一变,她愕然且愤怒,因为那个狡猾的男人刚才骗她以卡尔玛家的名誉起誓了,用不知道是什么的吊诡法术——不,那才不是什么法术,那其实就是她刚刚蔑视过的,低级的话术!

 

  “三个月后如果我没找到让你不愿拒绝的那枚裸石,仓院之蓝就是你的了,当然,该是什么价格就是什么价格。”

 

  菲尼克斯·莱特如此坦然,他甚至又露出了笑容。那是属于胜利者的微笑,他不再掩饰什么了。

 

  “呵……”

 

  感到自己受到了欺骗与羞辱的弗朗西斯卡·冯·卡尔玛表情扭曲变换了片刻,突然发出一声冷笑,然后猛地站起身,蹬着细高跟短靴,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宴会厅,看她的气势,仿佛每一脚都踩在可恶奸商的头顶,那清脆而空旷的“咔咔”声,让人忍不住担忧起作为古董的大理石地面来。直到走到了门前,她才冷冷地丢下一句话:

 

  “我期待着你不得不那样做的一天。”

 

  她已经做好准备拒绝菲尼克斯·莱特的一切其他提案,只等着他不得不把那枚仓院之蓝卖给她了。

 

  在她头也不回地走出门的一瞬间,菲尼克斯·莱特突然放松下来,猛地靠到身后奢华柔软的高背椅上,丝毫不顾那古董高背椅“嘎吱”的惨叫声。他双手做枕舒服地半躺下来,百无聊赖地望着头顶让人眼花缭乱的水晶吊灯,复盘刚刚不到二十分钟的“博弈”的过程中,他的脸上浮现出不加掩饰的笑容。

 

  他承认,从展示钻石,到装傻让她主动暗示仓院之蓝,再到用柔和的方法“逼”她发誓,这些都是他剧本里层层递进环环相扣的剧情。这是个魔术,关键点在于他从来没说过他的手提箱中装的是仓院之蓝,他随身携带的那只箱子里根本什么也没有,那是一只空箱子,而真正的仓院之蓝现在还在纽约总部的地下,那可不是他轻而易举就能带出来的东西!

 

  但这一切简直太顺利了,她的雇主听话得简直像在念他写的剧本一样!

 

  说真的,这是他谈过的最容易引导和暗示的甲方,她甚至到现在都没要求他签署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保证书或者合同,贵族都是这样的?他们之间交易的达成简直就像是在17世纪!

 

  “莱特!”从吃光冰激凌起,玛雅小姐就在偷偷于长桌下面玩掌机,直到他们的雇主愤然离席,她才懵懂地抬起了头,此刻好奇地凑了过来:“卡尔玛小姐怎么又生气啦?”

 

  菲尼克斯·莱特做作地一耸肩,笑道:

 

  “不知道,可能她脾气不太好吧。”

 

  

本文为成御同人文本《Vanity》的试阅内容,如果你喜欢,欢迎购买本书阅读全文,具体发售信息请参考微博宣发

 

Comments
On this page
【成御/试阅】Vanity(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