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御】是旅行还是修行?

小博美

  00

  “直到今天,那一日的情景,我还清楚地记得。”

  “那天的天很晴,正是初冬的季节,室内的暖气开得很热,空气中却弥漫着带有青绿气息的白花香。教堂的拼花天窗很高很高,从那上面投下一束束彩色的阳光,照在我面前的大理石地面上,我总是忍不住出神,去看那镶着拼花玻璃的遥不可及的穹顶,恍惚间我觉得,那块投下彩色光束的小小天空,应该就是天堂。”

  “但很快我就开始觉得热了,因为教堂大厅四面的玻璃开得都很大,光照充足得像要把人晒化了,我还穿着为婚礼准备的白色西装套装,领带系得紧紧的,因此很快,在炽热的光线下,我的视线开始因为炎热而模糊。但我回头去看他时,他神态自若,额头上连一滴汗水也没有,表情与平时一样严肃冷静,令人安心。但与平时不同的是,他也穿着笔挺的白色西装,系着蓬松优雅的白色领巾,手中握着白色的捧花,真不知为什么,那身衣服让他看起来那样高雅英俊,在我身上就只带给我一身的热汗。”

  “他这样子真的太帅了。”

  “他甚至还回头看了我一眼,不知是不是炎热的缘故,我感觉心脏跳得快要炸开,正在这时婚礼进行曲响起来了,就连他严肃而英俊的脸在我眼中都变得有些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因为充足的光照而笼上一层朦胧的白光。”

  “那一瞬间我真的感觉这是一场美梦。”

  01

  成步堂龙一感觉这就像是一场按照他心愿订制的盛大的美梦。

  因为这一切都太过梦幻了。装点满纯白鲜花的教堂、映照着斑斓日光的大理石、柔软如同爱人抚摸的白纱、婉转而悠扬的婚礼进行曲、手里不断冒出晶莹气泡的淡金色酒水……尤其是……身旁那个身着白色礼服的英俊男人——他心意相通的恋人,御剑怜侍!

  唯一的缺点,恐怕是太热了,热得他喘不上气,胸膛的起伏被一丝不苟的浅色马甲与西装束缚着,无法抒发那内心热烈的渴望,他望着身旁那张熟悉的轮廓凌厉而深刻的面孔,感觉自己的大脑变得像手中那杯香槟一般,轻盈、清澈、不断冒出欢欣的冒泡泡,附着在他每一根汗毛上,毕毕剥剥的刺麻触感从尾椎一直窜上后脑。他忘记了控制表情,忘记了自己怀中挽着的恋人的手臂,也忘记了自己。只听到面前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二位做好准备!”

  “三,二,一,咔嚓!”

  在闪光灯的白光清脆的破碎之中,成步堂龙一的美梦也醒了过来。

  “这张太完美了!我们收工!”

  留着略显滑稽的爆炸头的记者大泽木夏美女士欣喜地下达指令后,在场的所有工作人员都明显地松了口气,严肃圣洁的氛围消融了,大家脸上很快露出轻松的笑容,因为工作十分顺利,快活的谈笑声在教堂大厅里滋生着,人们一边闲谈着一边收起三脚架与缆线,有人走到后台将悠扬的婚礼进行曲停止,现场的气氛很快转向了结束工作后的欢快。御剑怜侍也自然而然地松开了臂弯中挽着的恋人的手臂。

  直到这时成步堂龙一才长长地吐了口浊气,将那条特地用以搭配礼服的浅粉色领带扯松了些,让锁在衬衫硬领中的热浪稍稍逸散而出。他转头瞥向自己端正严谨的恋人,发现御剑怜侍也在趁着无人注意时偷偷做着相似的事,微微扯松领巾以调节炎热的体感,不禁又露出流露着爱意的笑容。

  “成步堂律师!”新晋的女记者颇具穿透力的嗓音再度响起,成步堂龙一被转移了注意力,他看到大泽木夏美和另一位同事正蹲在电脑边看着刚刚拍摄的影片,而记者女士正向他招手。等到他走到了近前来,她又喜笑颜开地说:“你的镜头感不错嘛,很适合当模特或者演员哦~你看!”

  她微微侧了侧身子,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让了出来,使背后双手撑着膝盖探头过来的模特先生能看清刚刚拍摄的那一组照片。

  荧幕上是两个身着简洁而华丽的白色礼服的青年的身影,他们身量相仿,一样年轻,一样笔挺,虽然长相的风格上有着迥异的差别,却同样赏心悦目,无论是谁,就算是最苛刻的读者,在看到这张照片时,也很难不因为他们的般配而产生祝福的想法。在相机快门被按下的瞬间,那个将尖锐的黑色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青年深深地望着他即将共同步入婚姻殿堂的爱人,明亮的黑眼睛里映照着对方纯白的身影,而那身影也成为了他眼中跳跃的光点,他嘴角勾勒出的蜜一样浓稠甜蜜的笑容几乎在告诉所有人,他深深地相信,他与现在正与他手挽手的男人,将组成世界上最幸福温馨的家庭,有世界上最顺遂甜蜜的未来。

  他流露出的幸福的情绪是那样真实自然,就像是忘却了摄像机的存在一般。

  “真的好帅哎,尤其是御剑检察官,如果这不是一档有关同性婚姻的专栏,肯定又要引来许许多多的女读者写信来询问他的个人信息了!”

  “哈哈,当然了,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看中他们两个素人呢!”

  “这次难得你的主意不错,这样自然流露出的爱意,是只有真正的情侣才能拍摄出来吧!”

  ……

  两位记者凑在屏幕前,欣赏着这一张浑然天成的甜蜜影像,兴奋地你一言我一语,将这张照片从头夸奖到尾,两人叽叽喳喳的交谈声跃动着,像是左右声道循环播放的嘈杂的背景音。这背景音在成步堂龙一的耳中渐渐地远了。

  此时此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这张照片,只剩下照片上那身穿洁白礼服的英俊的爱人。

  他惊讶地意识到,御剑怜侍竟然是笑着的。

  这个在镜头前永远一副横眉冷对神情的男人,无论摄影师怎样指挥也无法在拍摄时露出自然笑容的御剑怜侍,拍摄这张照片时竟然笑了,尽管他的嘴角仍然绷着,翘起的弧度微乎其微,但以成步堂龙一对御剑怜侍的了解,这毫无疑问是一个笑容,一个发自内心的柔和的笑容。

  成步堂龙一的心轻轻地颤动着,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画面之中那英俊青年深邃的灰色眼眸,渐渐地,灵魂像是融化在了那一片温柔的灰色之中。

  御剑怜侍的眼神是那样深远而柔和,在他的眼中,成步堂龙一依稀能够辨认出希冀的温度。

  这个男人和他一样,在手臂挽起时,在婚礼进行曲响起时,憧憬着与他共度一生的幸福未来吗,哪怕,这并不是一场真正的婚礼?

  是的,这并不是一场真正的婚礼,不过是杂志专栏写真的拍摄现场罢了。

  一个月前,成步堂龙一与他熟识已久却刚刚交往了半年的恋人御剑怜侍,接收到了一个来自他们老熟人大泽木夏美小姐的请求。这位终于顺利毕业并成为梦寐以求的杂志记者的小姐,正在为下个月将要刊登于杂志的一篇专栏而收集素材,这篇专栏的题材,正是民众关于同性婚姻与可能出台的相关法案的不同看法,其中当然少不了受到直接影响的群体——或是渴望婚姻或是抗拒家庭的同性恋人的身影。作为这期专栏的封面,夏美小姐希望拍摄一组同性恋人步入婚礼殿堂的浪漫写真,来体现这篇专栏的主题,不过,相对于找两位专业的模特,她坚持认为一对有故事、有感情的真实恋人,更能引发读者的思索与共鸣,而作为她身边唯一被他所知的一对同性恋人,成步堂龙一与御剑怜侍自然而然地受到了邀请。

  当然,对于这个邀请——简单来说,就是与恋人穿上结婚礼服,站在教堂中,拍摄一组‘婚纱照’,并作为典型刊登在杂志专栏中——御剑怜侍是持否决态度的,这不仅因为他身为公职人员不方便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杂志中,更是因为他有些厌恶镜头。不知为何,当他面对黑洞洞的摄像机镜头时,他时常感受到如芒在背,就像有一双双审视的眼睛透过镜头正在一点点地剥蚀他的尊严。哪怕是在至亲面前,他也很难真正敞开心扉,更别说在镜头前袒露自己真实的一面了。

  被作为典型记录在相机之中,成为杂志读者口中的谈资,这对于他来说绝不是一种美妙的体验。

  可是在他即将生硬地说出拒绝话语时,他看到了正用无限期许的目光望着他的成步堂龙一。

  根本不需要语言的交流,他的眼神告诉他,他想去,他想穿着婚服与自己站在教堂的拼花穹顶之下,手挽着手,饮下那一杯口感轻盈的香槟,这不仅仅是一次拍摄,这对他来说意义重大。

  御剑怜侍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个请求,这是他们少有的没有经过争执就达成的共识,有时候御剑怜侍也并不能全然理解自己的想法,有些情况下理性的分析没办法得出结论,他只能将自己的妥协归罪于成步堂龙一那双过分明亮的、难以拒绝的眼睛,或是某几个瞬间在他脑海之中浮现的,那个男人身着英俊的白色西装的样子。

  那位记者小姐还承诺给他们报酬,御剑怜侍根本不在乎那是什么,反正他作为公职人员是无论如何不会在私下里有这种盈利,报酬最终会以赠送给成步堂龙一的礼物的形式交付,而当他们穿上白色西装站在教堂大厅的瞬间,御剑怜侍想要的那份报酬就已经得到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这虚幻的婚礼现场。

  “这张照片肯定会被社里采纳的,而且我敢打赌他能成为这篇专栏的封面,你们两个实在太吸引读者的眼球了!”

  成步堂龙一仍旧怔怔地看着屏幕之上所显示的照片,显示屏的冷光映得他眼眸晶亮,夏美女士还在喋喋不休地对照片发表着赞赏,丝毫没有介意男主角此刻的出神。

  “你说是吧,御剑检察官?”

  成步堂龙一一愣,这才从某些温柔的幻想之中挣脱,意识到自身旁投下的那一片阴影——御剑怜侍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斜后方,双臂在胸前环抱着,似乎也在打量这张“结婚照”。

  成步堂龙一的心轻轻跳了一下,他严肃的恋人能够同意拍摄已经让他惊喜万分了,他以为御剑怜侍会对拍摄的结果不感兴趣的,但现在他也主动地站到屏幕前了。

  “你们两个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祝你们幸福长久。”记者小姐的同事也笑盈盈地回过了头。

  御剑怜侍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地将目光别向一边,迅速地低声说了句谢谢,随后又急促地补充道:

  “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如果没有什么其他的工作,就恕我们失陪。”

  说罢,他用眼神指挥正窃笑着的成步堂龙一,催促他赶紧随他离开这个令他羞耻的微妙场合,当然,成步堂龙一此刻心中充满甜蜜的喜悦,就连恋人过于严厉的眼神都甘之如饴了,他急忙向几位认识的记者挥手告别,随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跟随在御剑怜侍果决的背影后,走出了教堂大厅。

  就在他的视线中只剩下恋人线条优美的背影时,他脸上的笑容由灿烂转为了深沉,他的脑海中忍不住浮现出自己刚才回头时看到的景象,站在自己斜后方的御剑怜侍同样有些出神地望着那张“结婚照”,耳尖隐约地红了。

  这幸福得简直就像一场梦境。

  御剑怜侍本就是一个性格倔强强硬的人,或许他的世界里,“私情”并不是以寻常柔和甜蜜的形式展现,而好不容易得到挚爱的成步堂龙一生怕自己太过热情的举止会唐突自己严肃的恋人,因此在他们交往的半年之中,他们进展可以说是微乎其微,彼此分享柔情蜜意的时刻也屈指可数,有时候,成步堂龙一甚至会疑心他们仍旧是曾经亲密友人的关系,而自己表白成功的记忆只是一场美梦。好在,他们虽然都有意无意地收敛着自己的情感,但真正的爱意是遮拦不住的,一次对视,一次轻抚,抑或一两句关怀,都在不经意间让彼此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爱意,这才没有让他们的恋爱关系变成一具虚有其表的空壳。

  御剑怜侍是爱他的,就像他也爱着御剑怜侍一样,成步堂龙一时常想,有这样一个事实就已经十分值得庆幸了,至于其他事,只要相爱,还有无数个明天让他们共同努力。

  令成步堂龙一欣慰的是,现在,他们已经可以自然而然地牵起对方的手,彼此依偎,亲吻额头和脸颊,享受沉默中的片刻心意相通,这些一点一滴的爱,都是他对于他们未来的信心的来源。

  只是还有一点,要是能再少些分歧和争辩就好了。

  想到这里,成步堂龙一的嘴角又忍不住浮现出一抹苦涩来。说来有些好笑,他和御剑怜侍的重逢是从法庭上的辩论开始的,而他们硬是从法庭辩论到了家中。明明关系止步于挚友时,他们相处得和谐无比,成为恋人后,却每天都在因为日常中的琐碎小事而争执,从生活习惯,到工作风格,再到种种观念上的冲突,使他们的磨合期分外难熬。不知为何,成步堂龙一总觉得成为自己恋人后的御剑怜侍变得更爱说教了,大部分时候,御剑怜侍显得忧心忡忡,他缺乏安全感,总是选择万全的那个方案,这就扼杀了恋爱关系中所有能够促进他们关系更进一步冒险,这是成步堂龙一最不能理解的一点,他不知道当御剑怜侍蹙起双眉时,他究竟在担忧些什么。

  他究竟在担心些什么呢?有他在,他还需要担心些什么?

  每当他这样质问对方,御剑怜侍沉默片刻后摇头说出的那句“你不懂”,总是浅浅地刺伤了他,他在御剑怜侍的每一个选择之中,都感受到了一种令他如鲠在喉的不信任。

  御剑怜侍似乎至今也不能信任他和这段新密关系,这才是每次吵架时最令成步堂龙一感到恼火的。

  明明当他们的关系止步于挚友时,御剑怜侍对他是那样全身心地信赖着。

  虽然每日的争吵并不伤及他们的感情,但还是每每使他们各退一步,彼此憋着一肚子火,最终不欢而散。就算很快他们会彼此道歉,坦诚自己的想法,并真心地用爱原谅对方,争吵还是不可避免地再次发生,久而久之,某种淡淡的不安的阴影笼罩在他们的亲密关系上,就连爱情方面的绝对乐天派成步堂龙一都有所感应,每次见面,除了与恋人相见的欣喜,心中总还弥漫着若有若无的不安的味道,他们都担忧着下一次争吵的到来,但也悲观地意识到,它一定会来的,在任何时候。

  难道……他们的性格真的不适合做一对恋人吗?

  就连成步堂龙一都在一瞬之间忍不住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所幸在这问题的答案浮现在脑海中的前一秒,成步堂龙一便用力地甩了甩头,将其驱赶出自己的大脑。

  说起来,他们好像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争吵了呢,或许三五天甚至一周,他都没有见到御剑怜侍双眉紧锁的缄默的样子,或许他们其实不知不觉间变得成熟了?

  写真拍摄的成功让成步堂龙一的心中充斥着久违的乐观情绪,回想起刚刚他们彼此挽着手臂的甜蜜情景,他甚至觉得他们就这样当场结婚也没什么不可以。

  想着,他已经站在被教堂中某个被征用为更衣室的房间中,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缓慢地将脱下的西装外套与马甲叠放整齐,一旁的御剑怜侍早干脆利落地完成了这件事,像是本能耻于被目睹更衣时的样子,他面对着一排柜子,熟练地勒紧腰线、系上属于他的黑色马甲的扣子,成步堂龙一用余光欣赏着这一切,看着恋人凌厉优美的背部线条,脸上的笑容忍不住更深了。

  真好啊……今天的幸福未免也太多了些,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之中还能浮现出他们在婚礼进行曲中手挽着手的情景,那几乎是他今生别无所求的梦想。

  “成步堂。”

  就在他敞着衬衫领子偷看御剑怜侍的背影幸福地傻笑时,御剑怜侍略显低沉的声音传来,成步堂龙一心头微微一动,恋人的声音听上去并不似他那样欢快,甚至带着几分让他不安的凝重。他有种不愉快的预感,御剑怜侍有些话要对他说。

  “怎么?”

  “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提前和你说。”

  御剑怜侍双眉紧锁,除此之外,那张时常绷紧的脸孔没有其他可以称为表情的东西。他像是回避着什么一般扭过头,将自己眼中任何的情绪全部对成步堂龙一隐藏了起来。

  “今天我发现你好像对结婚有些兴趣。以防万一,我先声明一下,我没有结婚的打算。”

  成步堂龙一脸上还未晒干的笑容渐渐凝固。

  沉默在更衣室之中蔓延开来。

  “你说什么?”成步堂龙一笑了一下,听上去像是不能相信自己的双耳传递的信息。

  这一次,御剑怜侍干脆转过身,利落地将那酒红色的西装外套披于身上,只留下一句生硬的回复: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我说,我不打算结婚。”

  02

  成步堂龙一至今仍然能够回忆起怒火自五脏六腑内突然蹿升的感觉,有一瞬间,他真的感到一阵头晕,像是有什么冲进了他的脑海,将之搅和成一锅滚开的热粥。紧接着,他听到自己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不打算结婚?”

  这已经是一个有着无比确定答案的问题,他却还是紧追不舍地质问着。御剑怜侍给他的仍旧是背影,再回忆起时,他不确定那种再明显不过的回避的态度是否才是他发怒的真实原因。

  自从“选择死亡”的检察官先生复活归来,他还没有对御剑怜侍生过这样重的气。从前的龃龉,哪怕再恼火,却也知道是小事,而今天,就在他期许着他们共同的美好未来、幻想着可能到来的真正的婚礼时,他对他们关系的所有温柔而明亮的期许,都被他所爱的这个男人毫无理由地突然撕碎。漫天纷飞的碎片中,依稀还能分辨出梦的形状。

  为什么……?

  他不能理解。他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个他梦想着与之共度一生的男人,却永远不对他报以任何期待?甚至连他梦想的资格也要亲手撕碎?!既然从未对他报以期待,为何又要同意交往?难道是出于怜悯吗?!

  如今回想起来,御剑怜侍的那句话还有许许多多可以推敲的地方,就比如,究竟是“没有与任何人结婚的打算”还是“没有与你结婚的打算”?这小小的说辞的变更其实能够说明很多问题,如果此时此刻他们站在法庭上,成步堂龙一能够针对检方话语之中的不严谨处从不同方向展开十几轮攻击。但是,事情糟糕就糟糕在,这里并不是法庭。再高效严谨的法庭,也无法判断一段爱情之中的得失对错,他们走下法庭、走入感情生活后,很不幸地,变成了两个初出茅庐的傻瓜。

  成步堂龙一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不满与愤怒,他抢在换好衣物的御剑怜侍就这样沉默地离开更衣室之前,抢上前一步,拦在了恋人的面前,他的嘴角甚至还挂着讽刺扭曲的笑容。

  “既然你不想结婚,那又为什么和我交往?御剑,难道我们只是交往着玩的吗?你是这么想的吗?”

  一声声质问间,成步堂龙一的语调不受控制地逐渐走高,而御剑怜侍低着头,双眉紧锁地打量他,他的眼中甚至透露出些许茫然,低声道:

  “我从来没这样说过,你在生气什么?我当然是在认真地和你交往,但这就意味着我们一定要结婚吗?”

  成步堂龙一再次因过度的愤怒而嗤笑一声:

  “为什么不?既然我们是相爱的,交往的目的难道不就是为了以后结婚做准备吗?不然我们为什么交往?为了交往而交往?”

  “答案不就在你刚刚的问题中吗?因为爱,因为爱所以交往,这个答案还不够吗?”

  御剑怜侍的表情愈发沉凝,竟也染上几分怒色,似乎相对于成步堂龙一所感受到的不解,他更难以理解这个男人的某些想法。但是,他也不愿意就这个问题再与他争辩下去了,就在刚刚他竟连续两次说出了“爱”这个字眼,这让他的双颊无声地变得滚烫。他重重地摇了摇头,躲开阻拦着他出门路径的成步堂龙一,腋下紧紧夹着自己的公文包,向更衣室外走去。

  他不像成步堂龙一,有权利自由地分配自己的时间。他还要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回检察局,一个小时后,他将会有一场重要的会议要参加。

  03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御剑怜侍想起那个时而细心体贴、时而又莽撞率真的男人时,心中的滋味,已经从隐秘的欣喜与甜蜜,变成了难以释怀的不安与苦涩。

  不,他其实知道这令人沮丧的改变是从何时开始的——正是从他怀着珍重的心情,回应了暗中爱慕已久的挚友的表白开始的!

  这并不是说他们不爱对方,因此感情生活有了龃龉,正相反,只有御剑怜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爱那个男人,那爱意像一根刺,在他的心中进得太深,早已无法拔除了。每当他看到那双如闪烁繁星的夜空的黑色眼眸,都能够感受到无以复加的心动,以至于插着“爱意”这根刺的伤口都在隐隐地痛着。在爱面前,他第一次如此坚定,第一次那样勇敢,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他不但接受了成步堂的爱,甚至还接受了自己的爱,不闪不避地回应着这陌生而令人恐惧的汹涌的情感。

  他们真的已经足够爱了。

  可是,爱又怎样呢?

  想到这里,御剑怜侍的心中再度不禁浮现出深深的无可奈何。

  他始终不能理解,明明那个男人有着出众的头脑和决断力,却在爱情这件事上保有屡屡使他哭笑不得的天真,想要因此气恼,却终于只能报以一声无奈的叹息。那个男人对爱情的看法,就像自童话故事中走出的王子,或者是两个世纪前戏剧家笔下的男主角,痴迷于一见钟情的邂逅,痴迷于奋不顾身的相救,痴迷于私定终身的诺言,痴迷于为了爱情的私奔;他相信只要有爱,已经停止了呼吸的公主也可以被吻醒,素未谋面的眷侣也终会相遇;或许他曾经看了太多有关爱情的戏码,却天真地将它们与现实混为一谈,认为天底下的爱都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浪漫浮夸,每一个爱人都要为了爱和生活做决斗,如果连这样戏剧性的瞬间也没有,如果连一次浪漫至极的心动也没有,那在他的眼中,便不能称其为爱。他崇拜着“爱”,尊重着“爱”,用戏剧性的方式确认、衡量“爱”,这样的观念听上去天真得可爱,也有些荒唐,或许很多少男少女和他有着相同的看法,但这发生在一个成熟的法律工作者身上……御剑怜侍想,或许也就只有成步堂能如此了吧。

  说实话,御剑怜侍并不讨厌成步堂如此——虽然早在成步堂就读于大学的戏剧系时,他这个特质就已经以惊人的方式让御剑怜侍无言以对过一次——甚至觉得只有保有这份对爱的信念,才算是那个完整的、使他无可自拔地深爱着的成步堂龙一。

  但他也无法不因此苦恼与烦闷,因为成步堂龙一总是用他那充满热力的胸膛坚定地想,只要有爱,一切困难都会解决,一切烦恼终将消失,只要有爱,他们就能一直一直走下去,哪怕跨越山海也能重新牵起对方的手。

  他相信爱能解决一切问题。

  但事实上,爱什么都不能。

  爱没有手也没有脚,更不会魔法,能让一对遥隔山海的恋人在瞬间重聚。路是要靠两个相爱的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跨越山海绝不可能在一息之间,中间有多少痛苦多少荆棘,难道是“爱”让它们消逝的吗?怎么可能?真正能解决一切问题的是两个相爱的人啊!

  但成步堂龙一不明白这一点,他盲目乐观的爱情精神让他只能看到仿佛浮在云端的山巅,相信只要有爱就一定能抵达,却忽略了脚下无数的坎坷和牵绊——御剑怜侍只能时刻保持清醒,因为这些坎坷和牵绊只能由他去发现,再拉着他的恋人小心地跨越。

  而如今,只能看到远处山峰的成步堂龙一,还在时时埋怨他畏首畏尾。难道是他不想放开脚步,快些与自己心爱的男人抵达爱情的终点吗?

  想到这里,御剑怜侍的心中忍不住涌起一股酸涩,搅动着他的胃袋,使他本就因长时间空腹而隐隐作痛的胃更加不堪,一瞬间他好像感觉有什么在他胃袋中翻涌,但他也知道,那只是幻觉。

  成步堂龙一总是说着叫他“放心”“放轻松”,但他不知道面对眼下他们的关系,他要怎样才能“放轻松”。

  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争吵,虽然那些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起初也没谁因此生气,但遗憾的是,他们都是非常固执的人,一旦出现分歧,非要用辩论来把事情解决不可,结果就是没谁能说服谁,但本着对这段关系的珍视,他们各退一步,最终不欢而散。这样的争执在情侣的感情生活中是无可厚非、几乎必定出现的,但问题是,现在它们得太过频繁了。他们在生活工作几乎方方面面持不同的意见,甚至可以就这样说吧,他们完全就是两种不同性格的人,且生长在不同的教育环境中,有着截然不同的社会经验,这些不同最终造就了他们价值观、消费观乃至审美上的差异,导致他们面对问题时常常会做出不同的选择,但当他们不得不共同生活时,总有一个人——更大可能是两个人都——需要改变原本的行事风格,以便能够将共同生活维系下去。御剑怜侍其实并不害怕争吵,他担忧的是在一次又一次的争执背后看到的东西——不合适。

  或许,他和成步堂龙一,并不是一对适合长久走下去的伴侣。这是一个现实的问题,和他们是否相爱无关。

  两个毫无疑问深深相爱的人,却因为生活中无处不在的难以忽略的“不合适”,最终不得不遗憾地分开,这样的事情在世界上难道没发生过吗?如果按照成步堂龙一对爱的看法,当然是不可能发生的,但事实上呢?这样的悲剧难道不是几乎每一天都在上演吗!

  他和成步堂龙一,会是下一对吗?

  御剑怜侍本就是一个对人际关系持悲观态度的人,他无法说服自己无条件地相信一段关系的稳定程度,在他的思维中,任何关系都是需要维系的,一旦放弃维系它,那这段关系变得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不复存在。友情、爱情、亲情,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所谓一段关系本身能创造奇迹的,有能力创造奇迹的是处在于关系中的人。

  任何一段关系都可能在猝不及防间崩断,难道他和成步堂龙一的爱情就能成为例外吗。

  御剑怜侍不想去思考这个问题,但他也无法阻止这个问题的答案阴魂不散地盘旋在他心中。

  不能的。他的成步堂龙一的爱情,就算再坚固,在一次次“不合适”的磨蚀之下,都存在轰然倒塌的可能。在他们交往的半年之中,御剑怜侍亲眼看着他们的恋爱关系是如何从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变成如今这样顾虑重重、千疮百孔,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成步堂,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软弱,但是他其实知道,他在害怕。

  他在害怕,无时无刻不处在恐惧的阴影之中,无时无刻不感受着大厦将倾带来的绝望。

  这些事,对爱情盲目乐观的成步堂龙一是看不见的,对他来说,为了爱情跨出一步,冒一点小小的风险,只需要许许多多的爱意与一点点决心,但对于悲观的御剑怜侍来说,他跨出的这一步可能需要付出百倍于成步堂龙一的勇气。

  尽管如此,他还在坚持着,他咬着牙,与成步堂龙一一起,在恋爱的道路上一步一步向前,没有任何一瞬间的落后。他不敢想他们是否真的能抵达那远在天边的山巅,却又不想因此停下,只要是和那个男人一起,他就不得不身不由己地走下去。因为他无法割舍地爱着成步堂龙一。

  御剑怜侍无法否认自己是一个敏感的人,他是矛盾的,既习惯痛苦,又害怕痛苦,如果预知到可能到来的破碎,他无法保证自己不退缩、逃离,这其实才是一个现实的人会做出的选择。如果他们的恋爱关系已经千疮百孔,可能倾塌于任何一次争吵,那他比起被突然垮塌的废墟掩埋、和他的恋人一起为这段感情陪葬,他会做出更“明智”的抉择,在它无可挽回地彻底垮塌之前,他会亲手结束这一切,虽然遗憾,但至少免去了那份肝肠寸断的痛苦,让他最后的体面得以留存。

  但他至今还没有那样做。尽管每一次争吵时,他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每分每秒都抱着可能会分手的觉悟、带着恐惧的阴影与成步堂龙一相处,至今还没有真正退缩。就连他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如此顽固到近乎愚蠢,任何理性的逻辑思考得无能支撑他如此选择,对于他来说,这就是“爱”。爱是没有任何理由,但他不得不去做,爱是他条理清晰的逻辑世界中最格格不入的“多余的”存在,爱是当他看到成步堂龙一那双闪烁着坚定光彩的双眼,他便无法停下迈向他的脚步。一个有着极强自制力的男人,在爱情之中竟然丢失了对自己的控制权,这是一件极其让人不安的事,但御剑怜侍没有犹豫,更没有退却,哪怕光是做到这一点,他就已经花费了百倍于成步堂龙一的勇气。

  但是,也仅止于此了。

  在他心软之下答应了拍摄婚礼写真后,当他们穿着结婚礼服站在教堂的穹顶之下、而成步堂龙一表现出深深的幸福与期许时,他同时感受到了甜蜜的满足感,以及前所未有地恐惧和不安。

  婚姻,家庭……这样的字眼,实在很难不让他心跳加速,同时又心悸难忍。

  他不知道成步堂龙一是怎样理解“婚姻”的,但看他期待的样子,应该是理所当然地将这想象成爱情开花结果的象征、所有相爱之人终究会抵达的归宿,结成幸福的婚姻,就意味着爱情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不是吗?多少童话故事都用它作为结尾!但是结婚以后呢?

  谁又该为这个家负责?每日里争吵不休、随时可能彻底破裂的他们吗?!

  家庭背后的责任和不可避免的束缚,这些才是构成了婚姻的真正事物,而成步堂龙一看到的是另一种“婚姻”,是只存在于童话故事结尾中的那种“婚姻”。

  一个“家”,曾经带给御剑怜侍什么?父亲温柔的爱抚和教诲、家里餐桌上热腾腾的饭菜,这些代表着家庭的回忆,给他留下的印象尽管是温暖的,却已是如此模糊遥远,但这个家破碎时撕心裂肺的痛苦,却至今仍旧记忆犹新!

  御剑怜侍难道不渴望着家庭吗……不,绝不,因着那一点点弥足珍贵的温暖回忆,御剑怜侍或许比任何人都更加渴望获得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作为弥补,可是……如果他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充斥着争吵与分歧的家,一个甚至可能再度破碎的家呢?

  答案是那样明显。

  他本就是一个不婚主义者,曾经在他的眼中,婚姻几乎约等于一纸维护同居双方利益的契约,和爱没有半分关系,两个人如果真心相爱,无论是否结为婚姻,都不影响他们凭意愿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那个他深爱着也深爱着他的男人,与他手挽着手,在婚礼进行曲响起时,望着他绽放的那个充斥无限期许与温存的笑,将他冷静的思考与判断融化,他再一次为了成步堂龙一心软了。

  如果……结婚的对象是他的话,婚姻,会变得不同吗……?

  当这个念头闪现在他心中的一瞬,他便伴随着剧烈的心悸从这美梦中惊醒,耳边仿佛又回荡起争吵与破碎的声音。

  不……绝不,他绝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他绝不会让他与成步堂龙一共同经营起的家庭破碎,如果他不确保他们能拥有一个稳定的未来,那他宁愿不结婚,将灾难扑灭在诞生前。尽管他也不忍见到那一瞬间他爱的男人眼中浮现出的委屈与失望,但他别无选择,这已经是伤害最小的方法了。与其让成步堂龙一心怀不切实际的期望,等到他付诸实践再否决,不如现在就把伤人的话说在最前面!

  不知多少次咬紧牙关的决断,才让他终于说出了那一句“我没有结婚的打算”。

  尽管如此,成步堂龙一眼中那赤裸的愤怒与不解,还是让他心脏一阵刺痛,最终仓促地逃走了。

  他知道,就像他不能理解成步堂龙一的某些观点一样,成步堂龙一也无法理解他的苦心,但是没关系,为了他们的爱能够延续下去,他仍旧愿意做那个清醒现实的人,在成步堂龙一只顾痴迷于远处云端的山峰时,拉着他躲开脚下的坎坷荆棘。

  这样想着,刚刚结束一个漫长会议的御剑怜侍,忽然在检察局大楼早已空无一人的走廊中站住了脚步。他低着头,麻木的双臂渐渐抬起,一点点地,一点点地,拢住自己的身形,握住自己的手臂。像是一个暴风雪中衣衫单薄的行人,也像是素来视体面如命的他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蜷缩”。

  他与成步堂龙一的未来,究竟会漂泊往何方呢。

  04

  “雪中美景,湖光山色,古朴的酒店,豪华的滑雪场,室外私人温泉,带给您温暖愉快的冬日恋歌,新年期间特别推出情侣套餐,享受恋人之间甜蜜的雪乡之旅,制造浪漫的白色回忆……”

  女播音员充满诱惑力的甜美声音自演播着画面的方形盒子中传出,将“恋歌”“甜蜜”“浪漫”这样让人浮想联翩的字眼,咬得黏腻而汁水横生,无论是谁都会忍不住将屏幕上正在播放的神秘浪漫的景色向着旖旎的方向联想,而情侣套餐的含义更是不言而喻,可以见得,电视中正在宣传的度假酒店正是专门向情侣提供度假享受之地的场所,就连古朴的陈设与竹影掩映间的露天温泉也在细节之处烘托着旖旎的氛围。

  成步堂龙一横躺在事务所的沙发之上,后脑严丝合缝地陷在沙发扶手那常年被他压出的陷坑中,一动不动且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屏幕,对女播音员的蛊惑与煽动无动于衷,无论姿势还是表情,都像是超市特价区中一条亡故已久的大鱼。

  “温泉旅行,您与恋人感情升温的不二之选……”

  女播音员没有得到将这句游说讲完的机会,“啪”的一声,电视的屏幕回归黑暗,事务所里也短暂没了声息。成步堂龙一还保持着手握遥控器的姿势,半晌没任何动作,至少有半分钟的时间后,他才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收回那只握着遥控器的手,用手臂遮挡住了眼睛。

  他看起来有些心累,同时也心不在焉,似乎有什么心事,那心事不太重大,却也足够让他心烦意乱了。

  很快,他有些后悔关闭了电视——其实换一个频道就能解决问题——事务所一旦安静下来,他的脑海中就会再度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来自熟悉的声音的一句话:

  “我不打算结婚。”

  可恶……

  至今为止,他也没有能够搞清楚,御剑怜侍那一天究竟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他不得不承认,那一天他的脾气确实来得太快了些,对待御剑必须耐心,这句话几乎写在他的人生指南里,但那天他把这句话忘了,以至于他没能当场问清楚御剑为什么拒绝结婚。事实上,他隐约觉得这和他们冲突的某些有关,他律师的本能促使他拿出证据来把检方驳倒,就像他每次都忍不住做的一样,但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次千万别。对婚姻的观念实在太过特殊,如果真的争执起来,或许……会动摇他们的感情……

  现在回想起来,御剑怜侍不愿意结婚是因为不够爱他吗?他想,其实未必。

  他不相信御剑故意败坏他们之间的恋情,那么御剑不愿意结婚就一定存在其他原因。这个原因他虽然不清楚,但一想到弄清楚可能付出的代价,他又觉得这一次真相并不那么重要了。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对真相的追求的永恒的,他也迟早会说服御剑和自己结婚——只不过不是现在——不管御剑是因为什么抗拒婚姻,只要他们不分手,他就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和机会来改变这件事。总之,只要御剑不和他提出分手,一切就还有转机。这就是为什么从昨天他们不欢而散之后他就小心翼翼地回避起结婚的话题。

  当然了,嘴上可以回避,这不代表他的心也能说服自己不介意。

  其实他的心中一直有答案的。恋人一口咬定不愿意和自己结婚,还能是什么理由呢?

  无非,是不相信他们能够永远幸福地走下去罢了。

  “真宵——你收拾好了吗——”

  想到这里,成步堂龙一烦躁地强行掐断了自己的思绪,就像关闭播放着旅行广告的电视一般,转而向着屋里大声道。

  房间之中很快传来声还有脚步声,真宵穿着一件圆滚滚的棉服走了出来,说实在的,这件衣服让她看起来像一只紫色的龙猫,她没忘记随手把灯关了,好奇地看了没精打采地躺在沙发上的成步堂龙一一眼。他已经这么躺了一整天了。

  成步堂龙一坐了起来,头脑尖锐的黑发被沙发摩擦得更加蓬乱了,他烦躁地挠了挠头,没心思将它们梳理回原样,默不作声地站起来穿上了黑色的厚外套。

  “成步堂哥,”真宵绕了个圈子,从成步堂的背后冒出来,眯着智慧的大眼睛打量着熟悉的律师先生:“你刚才在看度假酒店的广告?我记得昨天夏美小姐给你的谢礼就是这个酒店的新年情侣套餐吧!很快就要新年假期了,成步堂哥,你打算也和御剑检察官去那里度假吗?”

  成步堂龙一并没有因此立刻开口,他低着头,默默将桌子上的文件和钥匙收入公文包中,等下他要去和绫里真宵吃顿晚餐,只有他们两个的事务所下班一向很早,窗外的天色也才刚刚昏暗了下来。

  但他心中想的,肯定不是晚餐的事。真宵点了点头,认可了自己的这个猜想。

  过了一会,他们走到事务所的门口,冬日的冷风迎面袭来,她这才听到成步堂龙一长长地叹了口气:

  “哎……”

  “还是算了吧。”

  成步堂龙一不想和真宵解释太多,对于一个还没成年的女孩来说,谈论“终身大事”仍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他心烦意乱,本能地就想给郁结胸中的抱怨和烦恼找个出口,与理智对抗了一秒后,他还是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

  “快到新年了,御剑这段时间忙得很,放假也只有三天而已,还是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吧。”

  “况且……”说到这里,他声音愈发低不可闻,最终化作一声苦笑:

  “情侣旅行这种事,说出来,他该嘲笑我幼稚浮夸了吧?他看起来可不像是会喜欢度假旅行的人。”

  是啊,像他们这种本就争吵摩擦不断的情侣,不去一起旅行才是最好的选择吧?他完全可以想象,一路上他们还有多少分歧要争论,他们会从新年的第一天吵到第三天,然后完美搞砸所有事,给旅行打下不好的烙印,下次如果他再提出一起旅行的建议,御剑怜侍就更有理由拒绝他了吧?“你忘了上次旅行是怎么被你搞砸的了吗?”成步堂龙一连辩词和刻薄的笑容都在脑海中替他的恋人准备好了。

  谁知,真宵听到他的诉苦,却一下子沮丧了下来,一张稚气未脱的笑脸皱成一团:

  “可是……不去的话也太可惜了……那可是温泉旅行哎!不是全天下的情侣的梦想吗!恋爱漫画里都是那样写的,两个人一起滑雪,在山中的神社中写下永生永世的祝福,然后在露天的温泉里卿卿我我……”

  起初,她表情中的愁苦还惟妙惟肖,可谓十分敬业,但当情节逐渐发展,故事的风格急转直下,马上要转入某种不可告人的方向,仿佛成步堂龙一立刻可以与羞涩矜持的御剑检察官在温泉中坦诚相见,感情随着温泉的升温而升温,她的脸上也逐渐绽放出图穷匕见的笑容。

  “喂……”成步堂龙一终于无法忍受,汗流浃背地打断了绫里真宵大胆的发言,伸手把她头顶冒出的粉红色幻想泡沫驱散了:“你平时都在看些什么啊!”

  真宵见自己的说服没能成功,立刻又板起一张脸,教训起这位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成年男性来:

  “成步堂哥,你不是一直抱怨与御剑检察官的感情没什么进展吗?你看!还能有比温泉旅行更能拉近你们之间距离的选择吗!”

  此话一出,成步堂龙一竟没有再反驳,少见地陷入了沉默。

  他又怎么不知道真宵说得对呢?

  只是……

  这一句“只是”后面,省略了太多太多的无可奈何。事到如今他只能叹息,成年人之间的交往,并不全都像恋爱漫画中描写的那样尽如人意。

  寒风再次迎面扑来,这一次室外的冷空气毫无怜悯地刮过他们,使他们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脖子,说话之间他们已经走出了办公大楼。冬季的天黑得很快,只是这一阵的功夫,橘红色的天光就已经被夜色逼到了天空的角落,成步堂龙一出神地看了夕阳几秒,不远处却有个声音打断了他的哲思:

  “你们在聊什么呢。”

  他先是愣了愣,有理有据地怀疑起自己出现了幻听,然而很快,眼睛看到的景象便佐证了他健康的听觉。

  “御剑检察官!”

  真宵比他反应更快,当她看到停在事务所楼下那辆颜色鲜艳的跑车,与倚靠在其上的风度翩翩的身影时,鼻子马上就捕捉到了“大餐”的气息,双眼顿时迸射出饥饿的光来,兴奋地向那辆红色跑车与它的主人跑去。当然,她也当仁不让地立刻出卖了原本统一战线的律师:

  “成步堂哥说,想要和你一起去新年旅行,在情侣温泉度假酒店哦~”

  “喂!”猝不及防被在正主面前戳穿了心思,成步堂龙一的脸顿时涨红了,他龇牙咧嘴半晌,似乎想反驳队友的无情出卖,却又因为被切中要害而无话可说,只能苍白地说着“我没有”,甚至欲盖弥彰地回头瞪了一眼得意洋洋地真宵,而后者早已昂首挺胸、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钻进了跑车的后座。

  在成步堂龙一努力寻找证词来反驳真宵的几秒中,御剑怜侍也熟练地回到了驾驶舱,他在原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无可奈何地跟上了车,坐上熟悉的副驾驶位。

  “御剑……”成步堂龙一在为自己系上安全带的过程中,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御剑怜侍的神色,只看到对方眉尾微扬,神色优雅而泰然自若,正是他平素的状态,看起来并未将兄妹两人刚才的话语放在心上,同时……好像也并没怀揣什么有关“结婚”的心事。这表情证明了,成步堂龙一的焦虑从各个角度上看全都是在白白浪费感情,不知为何,律师的心中生出一种淡淡的失落,当然,还有长舒一口气一般的释怀。

  御剑似乎已经不打算追究昨天争吵的那件事了,这正合了他的心意。而且……今天他下班意外地早……

  心念一动,成步堂没有隐瞒自己因此感到的喜悦,偷偷望着自己坐在驾驶位认真行使着司机职责的恋人,柔声道:

  “想不到御剑能来接我们一起吃晚饭,今天下班好早呢,工作不忙吗?”

  话音未落,他眼尖地发现御剑怜侍露在深灰色发丝外的耳尖不易察觉地红了,但他并没有回头看向自己的恋人,只是装作正在认真地目视前方。似乎为了回应他轻柔的嗓音,严肃的检察官先生也把声音放轻了些:

  “你昨天生我的气了吧……所以我想着,今天早一点过来……你不是总怪我下班太晚吗?”

  成步堂龙一微微地怔住了。

  御剑怜侍耳尖上那一点粉红像是有自我复制的魔法,现在,它们也出现在了成步堂双耳上。他几乎能想象,在说出这句话时,御剑怜侍深色的眸子里一闪而过、被掩饰得很好的委屈和温柔。

  哎,这一点温柔像是在成步堂龙一的心头变了一个顽皮的小魔术,让他的心无论怎样跳都不太稳当。

  关于他所焦虑担心的事,御剑怜侍何止是不打算追究呢?

  自己真是个笨蛋,怎么会有哪怕一瞬间,怀疑御剑不愿意和自己结婚是因为不够爱自己呢……无论真相到底是什么,这一刻它在成步堂龙一心里才变得彻底不再重要。只要御剑爱他,他们总会有未来的。

  这样想着,从昨天开始一直弥漫在他心头的气恼和不解便消散了大半,他心口湿润,感激地看着自己的爱人,轻声问:

  “所以……御剑是想补偿我吗……”

  这一次,御剑怜侍的脸肉眼可见地涨红了,他双眉微蹙,似乎在埋怨自己不听话的双颊,没有回答,却任由成步堂龙一深深地望着他,一瞬间,温暖的车厢之内只能听到他们逐渐同步的心跳之声。

  这样愈发浓稠的氛围中,成步堂龙一慢慢把手靠了过去,小指贴上了御剑放在操纵杆上的左手,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御剑才不会推却他的亲昵。

  隐秘的目光交汇中,两个人好像都品尝到来自对方的甘美的心意,甜蜜的味道愈发浓郁。就在他们的双手即将相握之时,他们的余光之中同时出现了一张从后座探出、双眼冒着兴奋的光芒、几乎要贴在他们手上的脸——绫里真宵的脸!

  下一秒,他们默契地抽身,同时开始欲盖弥彰地大声咳嗽起来,挺直了腰杆,默契地看向了不同的两个方向,表现得就像是两个陌生人。

  05

  “喂……”

  天已经完全地黑了下来,冬季的时间让人摸不透,或许此刻才不到晚上七点,但已经让人产生想要睡觉的错觉。成步堂龙一有些倦怠地靠在车门上,感受着从车上缝隙中透入的极细微的冰冷气流,任自己的鼻息在玻璃上结成一片薄薄的水汽。他们已经吃完了晚餐,并把心满意足地吃了顿大餐的真宵送到了住所的楼下,打算等到女孩居住的公寓亮起电灯的光芒就一起离开。

  不论如何,真宵下车后,她带来的活跃的空气也跟着消散了,冷空气入侵进来,车上空调的嗡嗡声好像变得有些嘈杂了。成步堂龙一几次偷偷瞥向自己的恋人,御剑怜侍看起来在思考着什么,既没有要对他说的话,对剩下的夜晚也没什么具体的安排,这让成步堂龙一更加打不起精神来,只是不住在心底叹气。

  “喂,御剑。”他又唤了一声,才让御剑怜侍从自己的思索中挣脱出来,挑眉看向了他。

  “别以为可以这样装作无事发生哦。”成步堂龙一毫无心理压力地耍着无赖,随口便推翻了自己之前的证词,当然了,那证词他只在心中说过:“昨天的事,我可还没完全消气呢,在别人幻想的时候突然泼冷水什么的,超过分的吧。”

  成步堂龙一在沟通的方面有着根植于本能的沟通技巧,他嘴上说着没有原谅,实际上却巧妙地把问题的本质从“不愿结婚”转移到了“泼冷水”,这样,矛盾的等级便瞬间降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避重就轻、矛盾转移,这可是律师最擅长的小手段,今天还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方法在弥合他与御剑怜侍之间的裂痕。

  然而,御剑怜侍却并未领会他的好意,在他还没完全将那耍赖的话语说完时,便生硬地打断了他。

  看来,他一路上思考的那件事在刚才得到一个结论。

  “成步堂,你真的想和我一起去旅行?”

  成步堂龙一已经记不得这是自己今天第几次这样发愣了,不知为什么,最近他的大脑开始没法准确预料御剑怜侍的言行。很显然,御剑怜侍并没有忽略真宵上车前提起的那句话,正相反,虽然只有一句话,他却思索了很久。成步堂龙一用力地吞了吞口水,开始焦虑地思索御剑怜侍此时提到这件事到底用意何在,但很显然,他的头脑少见地在揣摩恋人的意图这件事上走了弯路,他一时间没有结论,却只觉得心口发闷。御剑怜侍会嘲笑他的幼稚和浮夸的,温泉旅行这种事,听上去只有未经世事的年轻情侣才会为之兴奋。

  他无可奈何,无知如何解释,但沉默已经远超正常回答这个问题需要思考的时间,他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我说不想去,你会相信吗?”

  “温泉、滑雪、度假酒店的大床,还是和御剑在一起……简直是梦幻吧……”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苦笑。不管御剑是否将无情地否决他的提议,或是报以嘲讽,他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会坦然承认自己的愿望,就是还抱着一丝微末的希望,期待着御剑怜侍看在他足够真诚的份上,在拒绝之前好好考虑一下。

  等待他的却不是以往看惯的那种尖锐的嘲讽。御剑怜侍双眉习惯性地锁着,看起来好像被某些顾虑牵绊着。但是片刻的沉默后,他低声地开口了:

  “想去的话,就去吧。”

  “什……”

  很显然,成步堂龙一还没做好迎接这个答复的心理准备,几秒之间,御剑怜侍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的表情从错愕迅速变得惊喜万分,好像厌倦了上课的中学生因为学校停电而突然获得了假期。御剑怜侍看着那双黑夜中比星星还耀眼的瞪大的眼,看着那眼中因自己而起惊喜与满足,心中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爱意带来的柔软。

  但是与那相伴的,是始终缠绕在他心头、难以驱散的顾虑的阴影。

  去旅行,答应成步堂龙一只需要嘴上的一句话,但因着这句话,他们就将面临未知的挑战和很多已知的困难。

  就像害怕成步堂龙一心头的喜悦一发不可收拾一般,他迅速低下头,轻轻咬了一下下唇,继续道:

  “不过,我奉劝你还是别抱着什么太大的期待为好。新年假期里,所有情侣都会涌向那些度假酒店之类的,娱乐设施肯定会非常拥挤。而且……”

  那一瞬间,他似乎想说,自己并不算是一个好的旅伴,但这句话在未出口之时突然化作了一把隐形的锥子,刺在他的喉头,短暂之间,他没能将其吐出。

  就在他突然沉默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一个短促的笑声。来自成步堂龙一的笑声,既不是快乐的笑声,也不是幸福的笑声,那是一声冷笑,准确来说,是怒极反笑。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回望向发出这样一声笑的男人,不能确保自己是否在那一瞬间流露出了心中软弱的不安,他不知道自己刚刚的话究竟哪里又触动了成步堂龙一的神经,这个男人的脸上写满了因愤怒而显得扭曲讽刺的笑容。

  “你又在泼冷水了。”成步堂龙一咬牙道,强行勾起的嘴角让他的话语带有一种特殊的讽刺意味:“让日理万机的检察官陪我这样一个不成熟的人去旅行真是过意不去啊。”

  明明已经答应了要去旅行,为什么还眉头紧锁地说着什么“别抱太大期待”?

  “说这些做什么,我不是答应陪你去了吗?”

  看啊,这家伙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看上去十分困惑呢。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话到底哪里出来问题,每次都不知道——他根本不理解有一种东西叫“情绪价值”!

  成步堂龙一的嘴角扭曲得更厉害了,他愈发流畅地模仿起赔笑的笑脸来,笑得双眼都弯起了,额角却绽出隐隐的青筋:

  “嗯嗯,不去也没关系的,我一个人过新年也一样,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过的,早就习惯了……”

  “你到底在生气什么?我不是说了会去吗!”

  御剑怜侍的双颊因为成步堂龙一的讽刺而涨红了,最为致命的是,他真的毫无头绪,只对恋人突如其来的情绪感到焦头烂额,却也真的因此急切起来,辩解声音都不禁大了些,强硬的口吻听上去有些失态。

  “哈哈,”成步堂龙一并不怜悯他的无措,仍旧保持着讽刺的笑颜:“是啊,但我看你很勉强的样子,只是和恋人出去新年旅行还要做那种心理准备吗?本来旅行就是为了散心的,那么不想去的话,没必要硬着头皮去吧?”

  御剑怜侍沉默了。

  他绝不是一个在他人恶意的指摘面前会发出委屈的辩白的人,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他,如果别人对你抱有恶意,那么千万别表现出自己软弱求全的一面,那样收获的只会是嘲笑,因此,当别人瞪视你时,最好的回应是瞪回去,当别人故意编排你的过失、而你问心无愧时,最好的做法是什么也别说,继续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从成步堂对他报以讽刺的第一句开始,他就应当沉默了,他会慌乱、会想辩解,只因为对方是成步堂,是全世界他最不想给其留下不好印象的男人,而现在他已经辩解了两句,对方仍然紧追不舍,他毫无办法,只能沉默。

  沉默。

  沉默中,御剑怜侍感到自己的喉头有些发烫,他用力地咬了一下嘴唇,又咬了一下嘴唇,突然毫无征兆地低声说:

  “我想去。”

  “你……什么?”这毫无征兆的一句话让成步堂龙一脸上的怒火凝固了,他茫然地看着逐渐将头扭向一边的御剑怜侍,这才猛然想起了对方究竟在说什么。

  这是对他刚才那句讽刺的回应。他说“那么不想去的话,没有必要硬着头皮去吧”,御剑怜侍回复他说,我想去。

  成步堂龙一忽然无言以对,他半张着嘴呆愣在那里,刚才的怒火退去得很快,他开始感到内心的不安。但御剑怜侍没有放过他,尽管成步堂龙一已看不见他扭向一边的脸,却也能从他紧握到发白的拳头看出,说出这番话对他来说并不轻松:

  “成步堂,你为什么不明白……”

  “明明知道去了就会吵架,明明知道假期之中所有娱乐设施都会拥挤而混乱,我还是说了陪你去,你就不想想这是为什么吗?”

  “温泉,滑雪,度假酒店……你说你想和我一起体验这些事,难道……我就不想吗?难道我就不想和我爱的人一起,享受旅行的时光,哪怕预知到会有多少困难?”

  成步堂龙一彻底地愣住了,第一秒,他还在愧疚于自己对御剑过度的责难,第二秒他的双颊却毫无征兆地红了,他睁大了双眼,因为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御剑怜侍竟然说他想和心爱的人一起享受旅行的时光?!

  要知道,这句话能够轻松自然地从成步堂龙一口中吐出几十次,夹杂着一两句或是甜蜜或是暧昧的玩笑,而御剑怜侍是不会在这种事上开玩笑的,他突如其来的坦率,每次都让成步堂龙一猝不及防。

  用双眉紧锁的认真的表情说出这种话……也太犯规了。事已至此,成步堂龙一的心脏早被汹涌的爱意与怜惜填满,还哪里能坚守自己的怒气半分?心念转动间,他已经明白了御剑怜侍的顾虑与苦心,既想要抛开一切赶赴这场与恋人的“私奔”,却又有许许多多的不安和担忧,这样踌躇的心情,和他是一样的啊。

  此时的御剑怜侍,还沉浸在刚刚那走投无路的自剖带来的沮丧之中,突然,他吓了一跳,感到握紧的拳头被一只滚烫的手掌包裹了,条件反射地想要挣脱,回过头时却正对上成步堂龙一湿润的双眼。那个男人脸上早已不是刚刚刺痛他心口的假笑,而是真诚的、纯粹的、令他熟悉而安心的笑容。

  “御剑,你真的好爱我哦。”

  御剑怜侍像是才回想起自己坦率的瞬间一般,脸颊上后知后觉地染上了滚烫的色彩,一时间他好像打算装作刚刚那句话并不出自自己之口,笨拙地将视线投向任何无关紧要的方向,却没能挣脱成步堂龙一握紧他的手掌,听到那个男人用他惯用的坚定的嗓音说:

  “放心吧御剑,遇到什么困难都没关系的,只要和御剑在一起,无论去哪里做什么都很开心!”

  熟悉的温度,熟悉的坚定,那个他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人,散发着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安全感。至今他还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这份令人安心的力量是如何地触动他心底的爱意,但此时此刻,它却加剧了他心头的苦涩。

  又来了,成步堂龙一特有的盲目乐观。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御剑怜侍喃喃自语,很快,它便被成步堂龙一喜悦的声音所覆盖:

  “那么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成步堂龙一顿了顿,像是要给这个惊喜一点酝酿的时间:“夏美小姐给我们的谢礼,就是温泉度假酒店的新年套餐。说定了哦,我们的第一次旅行计划。”

  “哈?你给我等一下!”御剑怜侍才觉察出有些不对,双眉紧皱地本能做出挣扎,却根本盖不过成步堂龙一故意提高的声音:

  “御剑不是有三天新年假期吗,我们回去好好规划一下,检方的‘情侣旅行初体验’,一定要留下美好的回忆才行——”

  “喂!!听人说话啊!”

  06

  弥漫着淡淡红茶香韵的客厅之中,衣冠楚楚的检察官先生正优雅地抱着双臂,隐约得意的姿态更显现出流畅健美的身体线条,此刻,他像是对下属发出工作上的指示一般,下颌微扬起矜持的弧度,正好指向茶几之上那一叠厚厚的文件纸。

  “请看,”他语气虽然矜持,却正从矜持中透出隐隐的志得意满来,若他背后生着一条蓬松的猫咪尾巴,此刻已不知翘得多高了:“完美的双人旅行计划。呵呵,果然做计划这种事,还是要交给我这种在行的人来做啊。”

  成步堂龙一正坐在对面的沙发之上,御剑怜侍嘴角那一抹矜持的笑容在他眼中如此的惹人怜爱,需要他用尽力气控制自己,才得以没有冒冒失失地越过茶几,品尝恋人嘴角的甜蜜滋味。当然,如果那条以某种特殊形式存在着的猫尾巴真的在御剑怜侍背后显现出来,他可就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忍得住了。

  听了御剑怜侍矜傲的自夸,成步堂龙一还是不得不用瞬间的低头来掩盖眼中压抑不住的笑意。

  那家伙……也太可爱了。

  明明之间还突然坦率地说什么“和心爱的人一起”,现在又偷偷把情侣旅行改成了“双人旅行”,真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别扭起来了呢。

  品尝着心底丝丝缕缕的爱意,成步堂龙一将面前那一叠由检察官先生亲自草拟的“双人旅行计划”拿在手中,细细地阅读起来。但两秒后,他的脸色逐渐变得古怪起来——不,根本不需仔细阅读,只要把这一叠分量惊人的打印纸拿在手中,看一看其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量,就知道事情好像出现了某些奇怪的差错。看到第三秒时,成步堂龙一已经忍不住汗流浃背了:

  “喂喂喂……这不对吧……”

  御剑怜侍颜色浅淡的眉头微微一挑,不以为然道:

  “怎么不对了?”

  “哪里都不对吧!!”成步堂龙一像是举起决定性的证物一般,将那一叠写满密密麻麻表格与批注的文件纸举到御剑怜侍面前,脸上满是哭笑不得的震撼:“我记得我们是要去‘旅行’,而不是‘修行’吧?!”

  御剑怜侍双眉皱起,不悦地将那散发着油墨气味、快要贴到他面上的计划表推开,用严厉的眼神示意自己的恋人回到座位上坐好,这次他重新抱起了手臂,在臂弯之中一下一下轻敲的食指却诉说着他的不满:“你说什么呢,这不是很完美吗?每一个细节我都亲自调查过,安排得清清楚楚,最负责任的旅行计划也不过如此了吧。”

  成步堂龙一虚起眼看了看理直气壮的御剑怜侍,又看了看手中这让他哭笑不得的“计划”,有几秒钟,他都绷着嘴角无言以对,随后,他开始照着计划表一字不差地读了起来:

  “六点五十三分从家中出发,七点三十新干线车站会合,搭乘七点四十五的车次,八点五十抵达,九点十分抵达当地有名的特产早餐厅用早餐,九点四十分去参观冰雕公园,十点半观赏冰雕公园的演出,十点二十到十一点三十在自然博物馆参观,十一点四十到十二点三十在附近特色餐厅用午餐,十二点四十到一点整,去附近步行街里网上有名的自助冰激凌店吃冰激凌,备注,这家的苹果味冰激凌最有特色,如果当天已经售罄可以试试柑橘味,下午一点二十到两点四十,参观山脚的古宅园林,两点四十到三点,体验园林开放的弓道场,三点到三点二十,喂后山的小鹿和鸽子,三点二十向山上的神社进发,预计四点零五分抵达……”

  读到这里,自诩肺活量超群的律师,都感到肺腔中的空气无以为继,不得不停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然而第一张纸这才读了一小半,他轻轻按了下眉心,以平息突然涌现的眩晕感,目光直接跳到本页的最后一行,再次发出受到震撼的声音:“晚上十一点半才回酒店入住?!御剑,你是认真的吗?”

  御剑怜侍脸上写满不悦与不解,那眼神就像是在说“你在无理取闹些什么”。

  “当然了,你不觉得我的计划既充实又合理吗?这是经过周密比对过的能够最大限度利用假期时间的方案。”

  成步堂龙一感觉自己快要被眩晕感淹没了,连忙扶了一下额头,抹去了不存在的冷汗。

  说实在的,如果让他来做计划,那么整张计划表上不会超过一个字,通篇只写着“抵达后先在镇上转个半天,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中午在酒店午休,下午再去山上逛逛,看看有什么好玩的”,而他手中着一份同样被称为旅行计划的东西,让他忍不住怀疑起是御剑怜侍把他做工作计划的方法完全移植到旅行的产物。

  这家伙……真的理解什么叫“度假”吗……

  度假的安排还像工作一样满满当当,不可能虚度任何一秒钟,到底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先不说那些紧紧相连的条目能否按照御剑预期的方式顺利地进展下去,光是四十五分钟爬到半山腰的神社这一项,他便觉得太高看了自己的体力和腰力了!

  “哪里合理了……”成步堂龙一一瞬间有些身心俱疲的错觉:“这根本就不是旅行,是修行!是地狱级别难度的试炼啊,御剑!你排这么满是想把我们两个都累死吗?!”

  御剑怜侍看起来丝毫不认为自己安排旅行的方式存在问题,当然,有问题的人不一定是他,对于他来说,一个条理清晰且细节明确的计划才是最让人舒适的,因此,他毫不退让地捍卫着自己的言论:

  “我把一切都安排好是因为如果没有安排、自由活动的话,以我们的情况,肯定会出乱子的。而且,好不容易出来旅行一次,当然要尽可能地把当地有名的旅游地点体验一遍,不能浪费宝贵的假期时间吧?我也是仔细对比过之后,选取了最有价值的那些,现在计划中的都是筛选过后留下的了。”

  这番看似有理有据的论调,显然比那张令人头晕目眩的表单更加让成步堂龙一感到不悦,他的语气不知不觉间也重了些:

  “但你不觉得越是这样精细的计划才是最容易出错的吗?万一其中有一环出了问题,那后面整个计划就全乱了啊!”

  御剑怜侍毫不相让地讽刺道:

  “所以你觉得我们应该听你的,还是说应该听从‘命运的安排’?”

  “‘命运的安排’怎么的?浪漫的本质不就是一种不确定性吗?你这种好像工作计划一样的方案,也太破坏人对旅行的期待了!”

  御剑怜侍的脸色突然僵住了。

  “浪漫”“期待”……

  这两个词像是一根横在他喉头的刺,他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却没能将它咽下,只惹得胸口一阵闷闷的窒息。

  是啊,他早知道的,他是个过于现实的人,也是个几乎完全不懂浪漫的人,对于成步堂龙一这样一个骨子里烂漫多情的青年来说,他既算不上知己,也成为不了那个散发浪漫的对象,他和他的计划一样,枯燥,按部就班,被一项又一项的现实填满,迟早会被成步堂龙一用“破坏期待”的理由pass——破坏期待,这如果是项罪名,那他从昨天开始就无数次地因为触犯它而惹得他的恋人不悦。他连这个全世界他唯一努力想要取悦的男人都取悦不了,这难道还不足以成为被pass的理由吗?

  御剑怜侍的眼底有些发烫,不知为何,他的嗓音哑了,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好啊……”

  “既然辩方都这么说了,那也请你拿出一个像样的方案来给我看看,喊‘异议’前至少也要把证物准备好吧?”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成步堂龙一听着这样半吊子的“挑衅”只觉得烦闷不已,他原本没想和御剑在这种事上起什么争执,但争执总是不受控制地发生,现在他也没有兴致再反驳什么,只是烦躁地甩了甩手,转过身去不再看御剑怜侍。

  “好好,我出就我出,你等着。”

  沉重的默然延续着。一时间,只有成步堂龙一翻动那份计划表的哗啦之声,他翻得越来越快,像是终于烦躁地意识到自己无法沉下心来阅读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而身后也不合时宜地传来了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

  那家伙……就算这点时间也要拿来办公吗。

  成步堂龙一在心中暗叹一声,他已经没有心情去管御剑怜侍正在做什么了。原本想将御剑怜侍所做的计划表再整体地阅读一遍,以作为参考,但他胸中郁结,注意力难以集中,再看那横纵整起来列的表格,只觉得它们在打印纸上扭曲成了一个漩涡,将他的灵魂吸入其中,回过神来时,已经无可奈何地走神了很久。

  他又在心中叹息一声,放弃了努力,怔怔地看着那已经被他通读过一遍的第一页。看着看着,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其上一行娟秀的手写字迹所吸引:

  “备注:这家的苹果冰激凌最有特色,如果当天售罄可以试试柑橘味……”

  好细节的内容啊……御剑也真是细心,就连冰激凌的口味都提前规划好了。

  看起来,是御剑查询了资料之后,亲手备注在旁边的。

  忽然之间,他感到一阵清风拂过,他的心弦无声地波动,荡开一圈圈不易察觉的涟漪。

  好像……有什么被他忽略的东西……

  心念转动间,他翻动几张纸页,这才发现,像这样字迹娟秀的手写备注写满了三张打印纸,为计划补充了无数的细节,几乎安排好了旅行的所有事。成步堂龙一的心突然重重地跳了一下,他触摸到了那个被他忽略的东西的轮廓。

  御剑怜侍并不是因为喜欢事无巨细地做计划,才将细节安排到这种地步的。

  他在害怕,他在担心。就像是因为他担心凭借感觉选择的冰激凌口味不尽如人意,才将最受欢迎的口味记在旁边一样,他补充的每一条备注,都是因为担心他珍惜的初次旅行不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这份珍惜,难道不是与自己相同的情感吗?

  想到这里,成步堂龙一心头一软,轻声问道:

  “御剑准备这份计划,应该是在网上搜集了很多资料,耗费了很多时间吧?”

  身后的打字声停下了,有一瞬间,成步堂龙一发现御剑怜侍的肩膀动了动,似乎想要转过身来看看他的表情,不到一秒后却又忍住了这种冲动,只是无声地低下了头,像是在遮掩眼眸之中某些并不那样体面的东西,半晌,他才轻而迅速地回道:

  “还好吧,毕竟是旅行的事,也不算枯燥……”

  成步堂龙一的胸膛忽然迅速地起伏了几次,某个被他忽略的细节毫无征兆地回到了脑海。

  好不容易出来旅行一次,当然要尽可能地把当地有名的旅游地点体验一遍……

  我也是仔细对比过之后,选取了最有价值的那些,现在计划中的都是筛选过后留下的了……

  这些,是御剑怜侍在刚刚的争吵之中“供述”的“证言”,直到这时,成步堂龙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它们究竟证明了什么。

  就像他刚刚想到的那样,御剑如此认真地编写补充着旅行的计划,只有一个原因。他无比珍惜这一次难得的旅行机会。

  那一瞬,成步堂龙一几乎在眼前看到了御剑怜侍是怎样于深夜的书桌前查阅着无数资料与其他人的旅行笔记,看到了他的恋人是怎样看着网络上的图文、幻想着他们共同经历着一切,看到了从未经历过私人旅行的御剑是如何心怀隐秘期许地将那些条目一项一项填入计划之中,既舍不得放弃这个、又想要加入那个。

  成步堂龙一的心底无声地湿润了。他知道,多年以来,他的恋人已经习惯了把自己的期待隐藏起来,藏入这些让人一不小心就忽略的细节中。御剑怜侍不是没有那些柔软的情感,只是它们轻飘飘的,隐蔽的,痒痒的,就像御剑怜侍背后那条看不见的猫尾巴一样,总是在他不经意间轻轻地蹭上的他的小腿。

  他明明和自己说好了,对待御剑怜侍要耐心再耐心,为什么每次都这样忘记了呢?

  想到这里,成步堂龙一的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懊恼与歉意,却更多的还是无可奈何。说到底,他也是根本不清楚御剑对待这次旅行的真实看法,才会误解了恋人的良苦用心。

  但是,如果他们两个人出发点都是“爱”,那无论选择什么旅行方式都是殊途同归的,又有什么分歧是无法化解的呢?

  衣料的摩擦声传来,成步堂龙一默默地向御剑怜侍的方向靠了靠,御剑怜侍显然察觉到了这一点,刚要下意识地回头,却感到手背微微一热,一直从背后伸出的温热的手掌覆在了他的手上。御剑怜侍的身体微微一僵,慌乱之下想将手抽回,却听到身后成步堂龙一特意放得轻柔的声音:

  “对不起御剑。”

  一开始便是让御剑怜侍微微一怔的直白道歉。

  “我刚才不应该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你拟定的计划全盘否定的,是我太着急了。”

  明明道歉的人是成步堂龙一,这个男人却双眉微蹙,看上去竟比受到伤害的人更加难过和委屈。深黑的眼眸中有什么闪烁着,将御剑怜侍的心轻轻地握住了。有一瞬间,他几乎确定这个世界上没人能拒绝来自这双眼的歉意,就像他原本绝望麻木的心中忽然又泛起了涟漪。惊愕片刻,御剑怜侍的双耳无声地红了,他挥手,想把突然靠近的成步堂推开些,却不知是否是手臂不忍用力的缘故,被推的那个家伙还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甚至得寸进尺地又向他蹭了蹭。

  御剑怜侍懊恼地叹了一声,咬牙道:“突然又怎么了,一会自顾自地生气,一会又自顾自地道歉,你是在耍我吗?不是都说了刚才的计划全部推翻,重新拟定吗!”

  说到这里,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将自己身前那一方电脑屏幕遮挡住了。这样明显的肢体动作在成步堂龙一眼中简直无异于欲盖弥彰,他一下凑上前去,正把屏幕上的画面看在眼里,不由得也是一愣——御剑怜侍正在电脑上打开的文件并不是什么工作,而是一个全新的计划表。

  御剑并非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哪怕与他私下相处的时间也要抓紧用来工作,悲伤之下,他一口气删掉了昨天耗费大量心血写成的计划表,却又不忍心彻底对他们的旅行计划不负责任,因此,怀揣着还未平息的难过,打算重新拟定一份计划。

  不用说也知道,如果这份计划写成,应该会尽可能地照顾成步堂龙一的生活习惯,至于他自己会否感到时光虚度,这已经不是那样重要的一个问题了。

  成步堂龙一猛地扑上前去,从背后将御剑怜侍抱在怀中,顺便将他握着鼠标的另一只手也握住了。

  “别啊!”他大声道:“其实……其实刚刚那个计划中的所有项目我都很喜欢,我都很期待的!我只是担心我们没办法全部都完成,所以要稍稍修改一下!”

  “喂……!”御剑怜侍的双颊彻底涨红了,他挣扎着想要逃出这突然降临的怀抱,像一只被陌生人爱抚却怕生的猫,奈何成步堂龙一有着高超的“纠缠”的技巧,慌乱间笨手笨脚的挣扎还不足以从这带着淡淡皂香味的怀抱中挣脱。御剑怜侍只能自暴自弃地长叹一声,扭过头去,望着那已经被填写了不少的新计划表,半晌之后,才有一丝稍纵即逝的委屈从银灰色发丝遮挡着的眼眸中闪过。他低着头喃喃道:

  “一会这样一会又那样,我真是搞不懂你了……好吧,你说怎么修改,这次让我听听辩方的高见。”

  07

  ××××年1月1日晴上午09:10新干线车站

  “这……人比想象中还多啊……”

  走下列车的车厢,身着黑色兜帽式棉外套、背后背着沉甸甸的旅行包的律师,还没等好好呼吸一口冬日户外清凉的空气,便被拥挤的人潮挤了个趔趄。他愕然望着一片人头攒动的壮观景象,心中不禁升起某些不好的预感,额头也下意识地渗出了冷汗。

  “呵呵……”一声略显刺耳的轻笑不合时宜地飘来。

  就在他的身后,御剑怜侍风度翩翩地走下列车,他身着立领长风衣,手中提着一只精致的银色手提箱,丝毫不见旅途的风尘仆仆,反倒是风度翩翩得令人生气。

  “全天下的情侣都会趁着这个假期出来度假,我说什么来着?”

  他伸手轻飘飘地理了理额前发丝,低沉有磁性的嗓音却总是说出令人血压升高的话语。成步堂龙一额角青筋一条,忍着心底蹿升的火气,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喂喂,这个时候就别说风凉话了啊。”

  ××××年1月1日晴上午10:23特色面馆

  “哎哎,终于上菜了啊……”

  系着独特印花布头巾的店员将两碗热腾腾的面条与几碟色彩艳丽清新的小菜摆放于桌上,成步堂龙一望眼欲穿地看着店员慢条斯理的动作,忍不住用力靠近座椅中,长叹一声:

  “从等座位到等餐,真的等了好久啊,计划好了九点多吃早饭,现在都十点半了我肚子都饿瘪了。”

  坐在餐桌对面的御剑怜侍放下擦手的湿巾,以手掩口,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移开目光:

  “咳……确实,在这方面有点失算了……”

  这一次,略显得意的笑容终于转移到了成步堂龙一的嘴角:

  “哼哼,某人还好意思说,要不是我临走时在便利店买了两个红豆包塞在包里带来,现在说不定已经出现低血糖症状了吧?是不是,某个只带了一只公文包就出来‘旅行’的人?”

  御剑怜侍的目光慌乱间在那只外形冷酷优美的金属手提箱上一瞥,双颊顿时恼羞成怒地晕红,下意识反驳道:

  “我、我说了这就是行李箱,是给我出差准备的!”

  恋人略显过激的反应逗笑了成步堂龙一,他撇了撇嘴,以掩饰嘴角压抑不住的笑意,转而哄道:

  “好嘛,不管那么多了,现在终于可以吃上饭了啊。”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那两碗氤氲着主食特有的诱人香气的汤面,看着堆积在面条之上的不知名配菜灯光下闪烁着温暖的油光,禁不住吞了吞口水。

  “话说,这就是这边的特色手揉乌冬面吗?看起来果然很有食欲!”

  两人不远万里来到旅行目的地用早餐,此刻都已饥肠辘辘。看着浓郁的泛着油光的面汤,饶是矜持文雅的御剑怜侍,也忍不住无声地吞了吞口水,看起来是少见地认同了成步堂龙一的看法。

  成步堂龙一从一旁装着餐具的竹筒之中,抽出一双筷子递到御剑怜侍手中,又马上抽出自己那双筷子,将木筷横在拇指与手掌的夹缝中,双手合十,虔诚地深吸一口精制碳水化合物的神圣清香,迫不及待道:“那么,我开动啦——”

  话音刚落,他却看到御剑怜侍拿起了手机,点开相机功能,似乎想给他们这趟难得旅行的第一餐留个纪念。成步堂龙一马上忍住大吃一顿的冲动,知趣地缩回筷子:

  “你要拍照啊,那我等下再吃。”

  “不要,”御剑怜侍竟毫不领情地生硬说道:“我不喜欢让别人等我。”

  只这一句话,成步堂龙一心头的无名火又蹿了起来,饥饿带来的烦躁本就让他的脾气处在不稳定之中,经御剑怜侍这话刺激,血压更是迅速顶到了额头上。

  这家伙……真是一句软话也不会说啊。

  好在,他还知道不宜因为这种微不足道的小时和御剑在旅行中吵一架,只是刻板地勾起嘴角,露出压抑怒意时特有的笑容:

  “好好好,那我不客气了哦。”

  说着,他一筷子夹在御剑怜侍正在拍摄的那盘小菜上。

  ××××年1月1日晴上午11:30自然博物馆

  “最后还是因为早餐耽误了太多时间没能去上冰雕公园呢……嘛,也不见得是坏事,室外太冷了,至少我们还来得及去自然博物馆。”

  成步堂龙一从女售票员手中接过两张硬质的门票,在手中轻轻拍了拍,并将其中之一递到御剑怜侍手中。然而他随口唠叨的话语好像被御剑怜侍当成了某种证据,略显得意地自证道:

  “哼,怎么样,我的计划也不完全是没有承担风险的能力吧?”

  成步堂龙一不禁汗颜:“喂,那根本就不算承担风险吧……哦,等下,那好像是……”

  拌嘴间,他们走过检票口,自然博物馆充满未来与自然气息的玻璃穹顶大厅映入眼帘,巨大的玻璃穹顶之下,矗立着一棵被掏空的巨木,将展馆分成了许多个区域,当然,中空的树干里设置着盘旋往上的阶梯,其本身也算是一个重要的区域。成步堂龙一好像在进入展馆的瞬间就被某一区域中的景象吸引,径自跑了过去。

  “喂,这里这么多人,别走散了!”

  御剑怜侍只得狼狈地分开拥挤的人群,尽量跟随其后,风衣的衣角卷起,露出其后一枚标注展馆名称的标识牌,其上用娟丽的手写字体写着:永恒天宇。

  御剑怜侍全身心地注意着自己的脚下,以防那双造价不菲的锃亮的皮鞋惨遭横祸,并未注意到身边光线的逐渐黑暗,当他终于有机会抬眼观察四周时,已经走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紧接着,烟花般绚烂的光影与人们惊喜的齐声惊呼瞬间绽放而出。

  宇宙大爆炸的奇景,由全息技术呈现于游客的头顶,很快,绚烂的光影逐渐平息,或作一朵朵不断变幻的星云,与一颗颗闪烁不定的星子,它们看上去那样近,几乎伸手就可以触摸,亲昵地将游客包围;却又显得那样遥远,作为一抹幻影,只能将虚幻的光明投射在人们的脸上。

  游客们兴奋地走动着,像在无垠的宇宙中漫步,有些家长举起他们天真的孩子去摸那无法触及的星云,像是采摘颜色各异的花。

  御剑怜侍没有被骤然绽放于头顶的夜空所吸引,他焦急寻找着那个蓝色的背影。那背影时而闪现于某片星云之下,时而又远远眺望一颗明星,它在人群之中时隐时现,在它与御剑怜侍的心脏之间,仿佛存在一条莫可名状的丝,肉眼无法窥探,却能够牵引着御剑怜侍的脚步,不断于一片又一片的星辰间徘徊。

  成步堂龙一看上去像那些纯真的孩子一样兴奋,有好几次,御剑怜侍都看到他仰起脸,伸手触摸离他最近的那颗星,在他之间与那虚幻的光点相触的瞬间,御剑怜侍感到自己心底最柔软的那片血肉也被轻柔地触碰了。成步堂龙一的侧脸被闪烁的星屑映得熠熠生光,柔和的五官像是溶解在闪烁的星辉里。刹那间,御剑怜侍甚至产生了掏出手机拍下这一幕的冲动,可是转瞬间,成步堂龙一的身影又隐没在了人群里。

  这一次,御剑怜侍无论如何环视四周,也没能再发现他心爱的男人。

  “爸爸!你再举我一次好不好?”就在他身后咫尺的距离上,一个稚嫩的童声毫无征兆地响起,他下意识回头,看见一位笑容慈和的父亲正将他不到十岁的幼子抱起,举过肩头。御剑怜侍茫然地转回身,在他的身边包围着他的,是无数像这样温馨和谐的家庭与情侣,他们牵着彼此的手,在星空下亲昵地相依偎,分享和浪漫的私话。不知为何,御剑怜侍的心脏突然那样空,又那样满胀,他愈发焦躁地寻找起那个身影,不安的恶魔趁着这个空隙从他心底最深处伸出了魔爪,御剑怜侍的脚步不断跟随着人群的拥挤而变换,最终却仍旧只是在原地打转。

  正当他喉头发干、将要忍无可忍地用电话召唤成步堂龙一时,他突然地停止了脚步,被吓了一跳般,整个人猛地僵住了。

  他刚要摸向口袋的手被另一只温度更高的手掌牵住了。

  一个低低的声音带着熟悉的温热气息,盘旋在他耳边:

  “把手牵好,就不怕走散啦。”

  御剑怜侍心中那块空空如也的部分,迅速地被一股温暖的力量填满了。

  再也不怕走散了吗……

  他不知道成步堂说出这样一句话,究竟是真的意有所指还是仅仅就事论事。大部分时候,他都感到自己猜不透成步堂真实的想法,但他能够感受到手掌处源源不断地传递来的另一个人的体温,这样就足够了。

  不知不觉间,他悄然伸展五指,深深陷入那个男人的指缝中,与之用力地十指相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璀璨迷幻的夜空下,在无人注意的隐秘的黑暗处。

  “御剑,”成步堂龙一突然将那双饱餐了星辉的明亮双眸转向他身旁十指相扣的恋人,用前所未有的轻柔诗性的嗓音道:“你说,在时间的纬度上,我们在一起的每一秒,是不是都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永恒地闪烁着?”

  有一瞬间,御剑怜侍感觉自己被那双眼中糅合着笑意的辉光烫伤了,他有些慌乱而局促地扭过头,低声自语:

  “那些所谓的星星只不过是星体在反射太阳的光源罢了,这不是国中时就学过的知识吗,你在兴奋什么啊……”

  星星,时光,永恒,浪漫。这些陌生的字眼,排列着,盘旋着,在御剑怜侍的心头组合成一首无法解读的拼贴诗,御剑怜侍从未拥有过它,也从未能理解它,他始终是一个行色匆匆的看客,这带给他隐约的低落,或许这种低落有一个人类赋予它的名字,叫做寂寞。

  有那么一秒,他突然庆幸,他低声的自语被嘈杂的人声淹没,没有传到成步堂龙一的耳中,否则他又要被当作是“泼冷水”的罪魁祸首了吧。他总是这样埋怨他的。

  就在这时,成步堂龙一又发出一声惊喜的喟叹,他紧紧拉着御剑怜侍的手,穿越拥挤的人群,向着展厅的另一侧跑去,他伸出手,像是迫不及待要触碰这令他惊喜的目标:

  “你看,那里有一朵星云的颜色好像御剑你啊!”

  御剑怜侍向着那只手指引的方向望去,在极高的地方,徘徊着一朵孤独的玫瑰色星云,它的颜色比任何一朵它的同类都要艳丽,或许也正因如此,才会在高高的深空之中孤独地绽放。但是,现在有一个长着一对漂亮眼睛的青年不畏惧它的遥远,只痴痴地爱着它的独特。他站在地面,仰头虔诚地望着那一抹绯红,用实现勾勒它每一次的明灭闪烁。那浓郁的色彩,逐渐溶解在他深黑的眼眸,在那里,重新化作一潭璀璨的星河。

  群星闪烁,浪漫永恒。这一刻,那首无法解读的拼贴诗,终于在御剑怜侍的心中,组合成了一幅永恒的画。

  御剑怜侍终于隐约感受到了什么。

  关于星星为什么美丽,永恒为什么浪漫,还有爱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于宇宙之间。

  ××××年1月1日晴上午12:43自助冰激凌店

  两个身着成熟笔挺的西装套装的成年男人,在色彩缤纷如同彩虹一般的几百个冰激凌冷柜前站立不动,他们似乎被眼前丰盛的冰激凌盛宴惊呆了,不知道若是将他们自出生以来见过的所有冰激凌柜加在一起,能否凑得出这样缤纷烂漫的色彩。

  以言辞见长的两位法律工作者,竟因为过于可爱诱人的一大排冰激凌而久久无言。

  最终,还是成步堂龙一先勉强地自震惊中缓过了神,调整了几次嘴角翘起的弧度,才最终将表情定格为一个虚张声势的笑容:

  “怎么了御剑,不是说查了攻略要选苹果味吗?怎么不听攻略的了?”

  御剑怜侍的表情也隐约一阵扭曲,如果成步堂龙一的听力足够出众,或许还能听到他后牙咯咯摩擦的声音:

  “呵呵……我、我只是在尊重选择的多样性罢了”

  当然了,就在他咬牙切齿地以虚张声势还击时,他的双眼也未曾从那长长一排缤纷诱人的冰激凌上移开。面对这过于多样的选择,如果他们之中存在一个“选择困难症”患者,恐怕在日落之前都很难走出这家店铺了。

  看着御剑怜侍因过多的选择而焦头烂额,成步堂龙一反倒放松了下来,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走到柜台前,为自己去了一个幼稚的华夫格蛋筒,肆无忌惮地嘲笑道:

  “承认吧御剑,比起精细到连冰激凌的口味都提前决定好的计划,还是一些随心所欲的选择和不期而遇的邂逅更有吸引力。”

  御剑怜侍的双颊再次染上一抹淡红,正如被摆在最显眼处的招牌苹果味冰激凌的颜色。他略显心虚地瞪了成步堂龙一一眼,眼看着后者摩挲着下颌走到那一排冰激凌前面,才终于偷偷地下定决心,从旁边拿起一只透明的小碗,为自己盛了一颗蓝藻薄荷味的冰激凌球——那是这色彩缤纷、口味繁多的冰激凌之中,唯一一种蓝色的冰激凌。

  就在他压抑着内心莫名其妙的羞涩,打算小心翼翼地品尝一口时,却看到成步堂龙一毫不犹豫地分别挖了两种颜色的冰激凌球放到了他的蛋筒上。看颜色,他选的两种口味,正是苹果与柑橘!

  注意到御剑怜侍的视线,成步堂龙一也侧过脸,正巧能让御剑怜侍看清他含着笑意的眼和那意味深长的视线,然后伸出灵活的舌头,毫不在意象形地,将那两球冰激凌从下舔到上。

  御剑怜侍陡然面红耳赤,一股不明来历的恶寒从他脚底蹿升,直窜上额头。不知怎的,他竟就此恼羞成怒,斥责道:

  “你不是说要什么‘随心所欲的选择和不期而遇的邂逅吗’?怎么自己反倒选了计划里的口味!”

  成步堂龙一笑了,以胜利者的姿态举了举手中的冰激凌:“答案当然是,这就是我的选择和邂逅啦。”

  那柑橘味与苹果味的冰激凌球在他手上逐渐泥泞地融化了,化作滴滴点点的液体,滴落在他手背。

  ××××年1月1日晴下午14:32古宅弓道场

  “喂喂,我说……”律师汗颜地举起手中那把几乎有他半人高、长相凶悍的长弓,因为震惊与狐疑眯起了眼:“这玩意儿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啊……这好像不是什么适合现代办公族的运动吧……”

  他活动了一下因久坐办公而僵硬的肩膀,试着将其拉开,十几秒后,他的脖颈与面颊就因为过度用力而涨得通红,肉眼可见的汗水一颗颗从他额头冒出,而那把骇人的长弓竟然只是被拉了个半满。

  “呼……我要弃权……!这、这本来就不是属于我的领域!”成步堂龙一自暴自弃地松开了弓弦,仅仅听到弓弦震颤发出柔弱无力的响声,尽管如此,他还是龇牙咧嘴半晌,夸张地揉弄着自己的一对手臂,这才将后知后觉袭来的酸痛感缓解了些。

  御剑怜侍当然将这充满喜剧效果的一幕看在眼里,这一次终于轮到他抱着手臂悠然自得地说起风凉话:

  “呵呵,看来某位律师平时还要多加锻炼呢。什么‘不适合办公族的运动’,只是你太弱了,别连累整个办公族的风评啊。”

  成步堂龙一当即汗流浃背,口中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呜咽声:

  “呜呜……你这么厉害的话倒是来试试啊。”

  “哼哼,我来就我来,你让开。”

  御剑怜侍优雅地将手一挥,把惨败的成步堂龙一驱赶到一边,此时早已有周围的旅客注意到这里将有一位相貌英俊、衣着笔挺的男士要大展身手,不禁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就在周围人期待的注视下,御剑怜侍一抖外衣的衣领,抬手脱掉了裁剪精致的西装外套,显露出包裹在紧身黑色马甲之中的精悍的腰背线条,便更引得路人侧目了。

  成步堂龙一被这公然“耍帅”的举动惹得眉头一跳,不动声色地站到了御剑怜侍的背后,霸占了最佳观看角度,并巧妙地遮挡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

  只见御剑怜侍从容地将一支竹箭自箭筒中抽出,稳稳搭在弓弦之上。紧接着,紧贴身的精致马甲如实勾勒出他逐渐鼓起的背部肌肉,从成步堂龙一的角度看去,甚至能够看到御剑怜侍手背青筋条条绽出。检察官先生目光如炬,就仿佛自己手中的并不只是一把长弓,而是诛灭罪恶、狩猎黑暗的神器,伴随着扣人心弦的轻响,那把骇人的长弓就这样一点一点被他拉开,逐渐拉满如一轮圆月!

  箭矢破风之声炸响,更多原本不明所以的游客也好奇地转过头来,恰好惊讶地目睹一支势如闪电的竹箭,铮的一声正中靶心。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喝彩之声。

  直到这时,成步堂龙一才从怔愣之中回过神来,倒映在他眼眸之中的那笔挺而坚毅的背影,才渐渐隐去,被他小心翼翼地收起,珍藏在心中,而他两颊那一对明显的红晕,却又不是那样容易就消除的了。

  “可恶……”他扭过头,故作汗颜神色,低声喃喃道:“还真是给你耍帅到了啊……你明明也是天天坐在办公室里,怎么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啊!”

  御剑怜侍又将弯弓搭箭的姿势维持了一秒,确认那支箭已不出意料地正中靶心,这才在众人或是钦佩或是好奇的目光中,从容地放下长弓,他矜持地昂着头,理了理胸前层叠繁复的领巾,真如一只自信的猫咪完成一次完美的狩猎后自得的神情。在成步堂龙一面前,他完全不掩饰自己的这份得意,甚至还有意将其夸大几分,他故意摆出在法庭之中赢得优势时那一副略显刻薄的笑容,将食指抵在额前轻轻摇晃,挑眉道:

  “哼哼,辩方律师,部分的真相就等于谎言,这个道理你不知道,啊?你只看见我坐办公室,却没有看到我定期去健身房锻炼。如果辩方律师承认自己锻炼不足的话,下次带你一起去体验一下已不是不行。”

  成步堂龙一顿时又觉一阵气滞,这才终于从刚刚的脸红心跳中挣脱出来。

  这家伙……真是有令人不爽的才能啊……

  就在这时,拥有犬科动物一般敏锐洞察力的成步堂龙一,好像突然注意到了什么,稍稍探头凑近御剑怜侍不断摇动着的食指,发现那根食指,连同御剑怜侍整条手臂,都在微微颤抖着。他突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御剑怜侍登时脸色一红,唰地将那只手藏到背后去了。

  ××××年1月1日晴下午17:23山顶滑雪场

  成步堂龙一就像没有发现御剑怜侍忧心忡忡的脸色一般,将一件厚重到有些使人行动不便的冲锋衣,套在御剑怜侍身上。

  “成步堂……我……”

  御剑怜侍双眉紧锁,他想要推拒,却又顾虑重重,他拗不过成步堂龙一,只得任对方将外套披在他身上。

  “来嘛来嘛御剑,来都来了,不试试滑雪多可惜啊!”成步堂龙一笑着绕到御剑怜侍身前,轻轻握住恋人的双手,放软声音,睁着他饱含期待光晕的漂亮双眼,尝试着说服。

  他知道,自己的恋人有着矜贵的自尊心,对于这种时不时就会狼狈摔跤的运动,自然有着别扭的抗拒。但成步堂龙一却对此有着略显恶劣的期待,在他的心底隐约期待着有一天能看到自己的恋人放下矜持,与他一起敞开心扉地玩耍的样子。说不定这一次滑雪的经历能够成为他们之间关系的一道重要的台阶呢。

  谁知,这一次,他屡试不爽的说服的技巧却遭遇了滑铁卢。御剑怜侍面色犹豫地望了那双湿润的眼睛一秒,随后用力一咬下唇,下定决心要狠下心一般,将头扭向一边,略显强硬地推开了成步堂龙一的手:

  “可是真的……我真的不擅长这种运动,我、我从来没滑过。”

  御剑怜侍如此坚定的抗拒让成步堂龙一有些恼火。他知道御剑怜侍在担忧着什么,无非就是那些无聊的自尊心罢了。他当然能够理解御剑怜侍在外人面前保持优雅地坚持,但是他呢?他也是外人吗?如果他的恋人甚至都不愿和他一起在雪地上狼狈地摔上几跤,然后一起因为彼此滑稽的模样开怀大笑,他们究竟到了何时才能真正彼此敞开心扉呢?

  想着,他又背后推了推御剑,软磨硬泡般地将他推到租借滑雪用具的柜台前,他的语气变得有且急切:

  “没关系的御剑,我也是初学者嘛,我会陪你一起摔跤的,我们谁也别嘲笑谁,怎么样?试着滑一下嘛,就当陪我了!”

  御剑怜侍仍旧在推拒着,他不想让成步堂龙一把他推到柜台前面,却又不想在这种公共场合丢失风度。成步堂龙一半强迫的邀请反倒激起了他的抗拒心理,他的脸上愈发显出焦虑不安与愤怒。终于,他忍无可忍,一下甩开成步堂龙一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压着嗓音怒声道:“我说了我不喜欢这种运动,成步堂,你一定要强迫我?!”

  直到在御剑怜侍的眼中见到了真切的怒色,成步堂龙一才愕然地意识到,御剑怜侍是认真的。

  这不是什么别扭或者羞涩,御剑怜侍是真的在抗拒和他一起滑雪。

  到底为什么。成步堂龙一无法理解,这只是一个游戏,是一次消遣,每个人都可以在雪场中任意地嬉戏,每个人都有摔跤的自由。他期待着能和自己的恋人一起游玩,而对方却如临大敌,将与自己玩耍看作是一场必须回避的灾难。到底何至于此?!

  成步堂龙一心中烦躁的怒火又不禁暗暗燃烧起来,他不想和御剑怜侍在这种地方争吵,但他也感到十分扫兴,不满从他的语气中毫无保留地透出来:

  “只是滑雪而已,你不想去就不去了,有必要这样生气吗?我们本来就是为了玩得开心才来的,你要是这么抗拒,滑雪还有什么意义?好吧,既然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我们直接回酒店吧。”

  他转身欲走,在将要脱下身上的滑雪服的瞬间,却又被身后之人拉住了手腕。

  “等等。”

  御剑怜侍的眼中满是犹豫和不忍:

  “等下……我……即使我不去,你也可以自己去玩,我会在这里等你。”

  成步堂龙一沉默片刻,闷闷道:“我自己去有什么意义,我也不是多想滑雪,我是想和御剑一起玩啊……”

  他并没有回头,否则他将会看到御剑怜侍的眼中怎样闪过一瞬的愧疚与心碎,却最终还是被犹豫和沉重覆盖。沉默延续了下去,几乎有半分钟的时间,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或者行动,最终还是御剑怜侍咬了咬牙,轻声说:

  “好吧,我陪你。”

  成步堂龙一虽没有看到恋人眼神中的痛苦,却能够从那轻飘飘的话语中听出御剑怜侍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恐怕在他的心中,自己是做出了极慷慨的牺牲吧。

  他心中苦涩,却也不忍让心爱之人承受这样的强迫,不由得放轻了声音说:

  “我不想勉强你啊。”

  闻听此言,御剑怜侍竟坚定地摇了摇头,无意识地轻咬下唇道:

  “我是自愿的。”

  再度沉默的几秒钟过后,成步堂龙一终于也轻轻叹了口气:

  “好吧。”

  他回身,轻轻拍了拍恋人的肩膀,作为刚刚争执之后和解的信号。但很显然,经过了刚才的摩擦,他也终于是没有任何滑雪的兴致了,可是话已说到这里,他再反过来拒绝滑雪,就反倒辜负了御剑的努力吧?

  何苦呢……他在心中无可奈何地想。御剑,既然你终究要和我一起去滑雪,为什么不在最开始就答应下来呢?一定要弄到这样不愉快的地步吗?

  08

  在戴上滑雪头盔、滑下护目镜的那一瞬间,御剑怜侍已经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开始变得艰难。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不断在心中告诫自己,御剑怜侍,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游戏,娱乐才是它最终的目的。尽管如此,他是感到了焦虑带来的四肢僵硬,这样的体验他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了。

  就在刚才,滑雪场专门的教练已经给他们讲解过初学者需要掌握的一些要点,御剑怜侍如临大敌般将其全部记住,在心中多次演练。如果不是成步堂龙一已经迫不及待,他甚至想要为自己申请一段时间专门在陆地上练习基础动作。

  起初,成步堂龙一双眼满含期待望着他,用目光鼓励他勇敢地迈出第一步,但越是在那样殷切的注视之下,他就越是动弹不得。他实在太害怕让成步堂龙一失望了。在焦急地等待了近一刻钟、且使尽浑身解数鼓励或者引诱御剑怜侍未果后,成步堂龙一终于深深叹了口气,说了句“我先去试着滑一圈,等下回来帮你”,便顺利地滑离了出发点。

  御剑怜侍也不禁在心中叹息。他知道事情会是这样,那个男人嘴上说着“我们都是初学者,谁也不能嘲笑谁”,他本人却是一个罕见的在任何事上都表现出天赋的“奇才”,他会很快掌握这一切,在雪地上自如地享受着滑雪的时光,而他御剑怜侍才是那个货真价实的初学者,一条相形见绌的可怜虫。

  不管怎么说,成步堂龙一的离开,终于还是让他轻轻地松了口气。那个男人不再看着自己,意味着自己将有一段无人瞩目的尝试期。但这段尝试期不会太漫长,他能够想象,当成步堂已经回到出发点,看到自己仍旧站在原地,会露出怎样失望的神色。

  他还记得在租赁滑雪用具的柜台前,成步堂龙一曾对他露出过怎样的表情。那个男人眼中的失望太过露骨,就好像在戳着他的胸膛对他说,你永远是那样令我扫兴。

  想到这里,御剑怜侍又感到喉头一紧,淡淡的苦涩弥漫在他的舌根。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只是用力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吐出,在心中无数次地模拟演练教练说过的那些技术要点,握紧了滑雪杖,在雪面上用力一撑,缓缓地行出了出发点。

  周围的景物开始倒退,御剑怜侍听到了风摩擦头盔外壳的声音,那声音与他愈发嘈杂的心跳相结合,变成一种象征焦虑的旋律,使他后脑微微发麻。

  这一刻,紧张与忧虑使他心力交瘁,胃里隐约翻腾的感受,让他庆幸他们因为时间关系没有按计划用午餐。

  他知道成步堂龙一是永远不会理解他此刻的心情的,而他也永远无法将其诉之于口。

  有那么一种人,他们天生就像是有无穷的能量,乐于尝试任何摆在眼前的新鲜事物,从不给自己设置什么人为的舒服,如果说世界是一款大型的角色扮演游戏,那么他们的角色拥有最高的自由度。他们可以做任何事,甚至可以随意失败。成步堂龙一就是这样一种人。

  但御剑怜侍做不到,失败是他为自己画下的那道红线,他无法容忍自己触碰它,哪怕触碰之后不会发生任何事。

  他根本无法向成步堂龙一描述自尊心的受挫会带给他多大的痛苦,那种痛苦甚至化作实质,侵扰着他身体的感受。绝大多数人听到他的描述一定会觉得那是他夸大其词、无理取闹的产物,但那不是。面临可以预知的惨烈失败时,他甚至会产生一种近乎生理性的恐惧,当他作为一个失败者出现在人们的面前,任何一道来自他人的目光都可能成为来自他人的刀。而这种恐惧在成步堂龙一面前变成了一种顾虑,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的旅伴和玩伴,对于成步堂龙一来说,他几乎是个只会扫兴的人,这样的顾虑无时无刻不侵扰着他,他真的太害怕让自己的恋人失望了。

  很多年来,他都拒绝尝试自己没有任何把握的领域,以保证自己不会有狼狈的败局——除非给他机会,从头按部就班地学习,否则他一定会拒绝任何尝试,尤其是在运动领域。

  御剑怜侍对自己的天赋非常了解,同时他也知道自己在哪一方面缺乏才能。他的双手不够灵巧,四肢协调能力很差,经过训练,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在行走和站定时保持风度翩翩,却会在迅速的移动和激烈的运动之中暴露自己的笨拙。滑雪是一项需要极强身体控制能力与平衡能力的技术,几乎没人能在一开始就熟练掌握他,更不用说不精于此道的御剑怜侍了。在同意成步堂龙一滑雪请求的瞬间,他就已经想象到自己将会又如何惨烈的败局,如何就此成为人们心中的笑柄。

  可是,他更不想成为成步堂龙一心中那个扫兴的人。

  突然之间,滑雪板碾过一处并不平坦的所在,高速移动中的御剑怜侍心头一紧,赶忙降低重心以平衡自身,好在这只是虚惊一场,瞬间的失重感虽然使他出了满头冷汗,却没有掀翻他脚下的滑雪板。御剑怜侍的呼吸更加急促了,他能够明显感觉到,经过刚才那一处不平,脚下滑雪板的速度更加失控,他眼前的视野晃动发白,像是一盘受损严重的老式录像带,他拼尽全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几次试图用手中的滑雪杖急停,却只是绝望地看着自己与脚下的滑雪板失控般地愈加迅速地俯冲,慌乱间他忘记了教练讲述过的减速的技巧,只剩下笨拙的运动本能。

  糟糕……

  御剑怜侍心头浮现出快要凝为实质一般的不安,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搞砸一切的,却没想到失败会来得那样快。

  血压在升高,失重的颠簸越来越频繁。那颠簸对于常人来说或许是一种刺激的享受,对于御剑怜侍来说却几乎是致命的。在恐惧与慌乱的煎迫之下,他做了一个本能的决定,他要转弯,滑向雪道边缘树立起的防撞网,让自己停下来,在那里哪怕摔倒也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急迫之下他忘记了,自己就连竖直地滑行还没能真正掌握,转弯的技巧更是从未尝试,下一秒他便感受到双脚彼此牵绊,再不给他任何调整身形的机会,他便感觉眼前一花,彻底的失重感传来,眼前景象天翻地覆,肩膀、后背相继传来剧烈的疼痛。他本能地双手抱头,无助地蜷缩,就如同一个被困在电梯事故中的稚子。不知过了多久,那种天翻地覆的感觉才逐渐地平息了。

  御剑怜侍不得不承认,那一刻他真的感受到了恐惧,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纠缠他多年的梦魇从未真正离开,总是伺机扼住他的咽喉,而当梦魇缠身,最坚毅果敢的检察官也可能变回脆弱无助的孩子。

  他久久不肯睁眼,甚至依旧颤抖地蜷缩着,连试着站起身来的勇气也没有,过了许久,他才终于感觉耳畔尖锐的耳鸣声有所消退,呼吸的主动权回到了他的身体上。直到这时,他才隐约听到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是成步堂龙一,那个男人脱了滑雪板,急切地由远及近地跑来,一把抱住了蜷缩中的他。很快,他感受到一只熟悉的手轻拍他的后背,无论是温度还是力度,都带着让他安心的力量。

  但这一刻,包围他的却只有耻辱和委屈。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

  他的眼圈烫得发疼,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而成步堂龙一甚至还好整以暇地拍着他的后背安慰着他:

  “御剑,你还好吗?哪里受伤了没有?”

  他知道成步堂龙一在殷切地关心着他,担忧他的状态,但这熟悉的声音从未如此让他感受到自尊心的刺痛。成步堂龙一问他有没有受伤,他不知道,肉体上的伤痛连成一片,他已经分不清到底哪里受到了伤害,他只是拼命地咬着牙,什么也不说。

  没有得到答复的成步堂龙一显然急切万分,他等不及御剑怜侍从应激之中缓过神来给他答复了,只得咬了咬牙,不顾怀中人的轻微反抗,强行将御剑怜侍的身体展开,查看他各个关节有没有受损,当他看到御剑怜侍呈现不自然扭曲的脚踝时,心中不禁一紧,连忙帮恋人脱掉雪靴查看。只见那里已经一片红肿,隐约有乌青渗出。他的心脏猛地缩了缩,又把重新蜷缩起来的御剑怜侍抱在怀中,试图摘掉他的头盔,去看他的神情。

  然而,令他愕然的瞬间发生了。

  就在他摘到怀中人头盔的瞬间,刚刚还因为应激而意识模糊的御剑怜侍,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开。他这才惊讶地发现,御剑怜侍面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地颤抖着,柔顺的刘海都被汗水洇湿,狼狈地爬满半张脸,而那双护目镜之下的眼睛,竟用一种近乎怨恨的目光死死瞪视着他。

  “成步堂……”御剑怜侍的声音之中也压抑着交织着恐惧与耻辱的颤抖:“你现在满意了吧?看到我出丑,看到我这样狼狈,你现在满意了吧?”

  “我……”

  成步堂龙一登时气结。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前一秒他还发自内心地心疼着他的恋人,下一秒等待着他的却是这样毫无道理的非难。御剑怜侍的受伤使他一时间心乱如麻,被所爱之人怨恨的目光瞪视,更是前所未有地烦躁,声音不禁拔高了些:

  “我怎么?我怎么了?你为什么这样说我,是我故意想要看你摔倒吗?我只是想和你一起滑雪啊!”

  御剑怜侍眼中的愤恨不但没有因此减少,反倒愈加浓重,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因为压抑着某种冲动,他的声音都变得走调,尽管如此,他还是几近于哽咽:

  “我都说了,我都说了我不擅长这种运动了,我早知道都做不好的,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我说我不擅长!我都这样说了,你还要强迫我吗?”

  “我强迫你?!”成步堂龙一难以置信地质问道:“我不是说了我不想强迫你吗?御剑,我没说过这句话吗?”

  “但你同时也说我扫兴!成步堂龙一,你一边用这种方式逼迫我,一边又说不想逼我,好人坏人都被你当了。你真是个天才,天生做律师的料。你都已经说我扫兴了,难道我还一口咬定说不陪你滑雪?!眼睁睁看着你有一天因为对我失望而甩了我吗!我要是再不去,在你这里恐怕又要落一个‘泼冷水’的罪名了吧!”

  眼看着御剑怜侍的情绪越发不可收拾,成步堂龙一心中的烦躁达到了极点,他根本不记得自己说过“扫兴”这个词,但这里没有法庭记录可供他查阅,而“泼冷水”确实是他曾经用以转移矛盾的。他已经不想辩驳什么了,但看到御剑怜侍额发散乱、因为应激而剧烈喘息的样子,又忍不住一阵心酸与委屈,他咬了咬牙,双手握住御剑怜侍的肩膀,重重道:

  “好好好,就当是我不对,我不该逼你,我再也不会逼你了好吗?先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吧,还能站得起来吗?”

  或许是因为他的双手正巧握住御剑怜侍受伤的肩膀,御剑怜侍再次本能地挣扎,把他的双手挣脱了。原本就有一双令人敬畏的锐利的眼的男人阴沉着脸,眼眶之中还带着过度的耻辱带来的红丝血丝。他先是沉默地一点一点为自己梳理好头发,像是一点点将自己破碎了满地的尊严拾起,拼合回灵魂的缺失之处。那倔强的样子看在成步堂龙一眼中,只让他感到一阵的心酸与心痛。

  过了一会,御剑怜侍好像终于积蓄满了重新站起的勇气,他缓缓摇晃着撑起身子,但当他想将身体的重心转移至脚踝时,一阵剧痛再度让他双腿一软,重新跪倒在地。积蓄了许久的勇气又无声地破碎了。他沉默地委顿在那里,眼中满是悲哀和疲倦。

  但他还是没有向成步堂龙一求助。成步堂龙一目睹着这一切,一直等待着伸出援手,但御剑怜侍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最终,成步堂龙一重重地叹了口气,压抑着心底的苦涩,伸手扶住了背对着他的御剑怜侍,柔声说:

  “还是我来吧。”

  09

  十分钟后,他们出现在滑雪场附带的医疗救助站,医生查看了御剑怜侍脚踝处的创伤,给他上了药、做了简单的固定处理,告诉两人这只是普通的软组织挫伤,很快就能恢复,但是肿痛不可避免地将会持续几天,在这几天中,病人应当尽量减少活动,静候积液吸收。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听到医生的嘱托时,尽管他们并未有眼神或是语言的交流,但他们还是同时确认了一件事,这次的旅行终于因为一个环节的失误而以失败告终了,接下来的两天他们只能在温泉酒店内,什么都不做,甚至就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说。

  第一个开口的人是御剑怜侍。那时他们坐在往返于滑雪场与酒店的大巴上,御剑怜侍默默地望着窗外。其实这时成步堂龙一几次都想开口安慰他一下,至少告诉他自己并不介意就此与后两天的游玩计划失之交臂,但当他几次回头看到的都御剑怜侍倔强而阴沉的面色时,他的“倔脾气”也升腾了起来,故而打定主意,不再主动和那个莫名其妙的家伙说一句话。

  虽然这样想着,但他又确实没有想到,自己真能等到御剑怜侍先开口。虽然他等来的只是一句没头没尾的道歉。

  “对不起。”

  当他听到身边传来的这句迅速而轻声的话语时,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终于出现了幻听,他惊讶地回头,看到自己心爱之人紧抿着嘴唇,双眉蹙起,眼眸低垂,其中隐约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那一瞬间,他又不知第几次心软了,无声叹了口气,轻轻将一只手掌覆在御剑怜侍的膝头,柔声安抚道:

  “别道歉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这一次御剑怜侍没有反驳他,也没有拍开他落在自己膝头的手掌。

  但当他们终于站在那电视广告中设施豪华的温泉酒店面前时,两个人的心头都生出淡淡的不祥的预感来。

  这酒店……似乎与想象之中的不太相同……

  它建在山坳之中,是一组上个世纪留下的老建筑中的一栋,细节处看得出些许模仿洋房的痕迹,却又选用了传统的木架结构,修缮得倒也古朴。可以想象得到,如果处在夏季草木葱茏的时节,这里应该被茂密的草木掩映,既雅致又天然。即便是在冬日,树叶凋零,只留下枯槁的枝丫,映着远处覆盖着白雪的山峰,景色也算壮观。

  只是……

  这古旧开裂的墙体,蜿蜒层叠的藤蔓植物,阴翳的光线,不知名鸟类的凄厉鸣叫,还有四处浮动着的若有若无的木质腐朽的气息,组合在一起,凭空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从山上看去,这孤立于山坳中的老宅,竟好像推理小说之中常会出现的“暴风雪山庄”,使人不得不产生一种微妙的心慌。

  成步堂龙一搀扶着行动不便的御剑怜侍,他们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相似的一言难尽。

  这里对于热爱复古文化的旅行者来说或许能够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体验,可是……他们来体验的是浓情蜜意的情侣温泉度假啊!

  只不过事到如今,他们好像也没什么心情再享受什么浓情蜜意,只想着找个安静舒适的地方好好休息一番,尤其是受伤的御剑怜侍,他逐渐感到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快要到达极限了。从这种角度讲,这座散发着阴郁气质的温泉旅馆看上去不会再冒出些什么情侣间的小花样来折腾这对心力交瘁的苦命人,也算得上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办理入住后,工作人员将他们带到一个独立带庭院的房间之中,那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熏香过后的味道,相比于供奉于神社的香火味,却多了一种精致的花朵的甜香,拉开装饰着古朴窗纸的大拉门,就能直观地看到布置着假山水的小庭院,在假山与不凋草木的掩映之中,有一泓不大的温泉,由造型别致的石块累成,倒也算得上清幽。

  这房间整体上要比他们现象中得好一些,缺点是木质结构的房屋隔音效果太差,他们几乎能清楚地听到从走廊和隔壁传来的脚步声与低语声。另外则是木质的榻榻米太过坚硬,对于御剑怜侍这样的伤患来说并不是个养伤的好选择。且他们入住房间时夜色已然降临,房间的顶灯不知是否有意为之,竟昏暗如同油灯一般,看房间的布局,也可以猜想到白天采光恐怕更是不佳,这房间从头到尾都给人一种莫名的压抑感。

  他们刚一入住,就有厨房送来晚餐,用来用餐的小几上摆满传统菜色,加上两壶装在白瓷瓶中尚且温热的清酒,更有几分雅意。只不过,今日坐在桌边的两个人都没什么胃口,各自沉默着填饱了肚子,桌边那两壶清酒更是默契地一口未动,白白辜负了一桌佳肴。

  饭后,成步堂龙一打发走来撤下剩余食物的工作人员,沉默地打开两个人的行李,一件一件将他们的私人物品取出,安放在方便取用的位置,又打开壁橱,取出一床双人被褥,在房中展开铺好,思忖片刻,又抱出一床单人被褥,叠放在御剑怜侍的那一侧,以缓解伤员睡硬质木地板的不适。

  在这过程中,御剑怜侍只是坐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几次想从成步堂龙一手中接过物品帮忙布置,却也还因为脚踝的伤痛无法移动。看着同样身心俱疲的恋人为他忙碌,而自己无能地坐在原地,什么忙也帮不上,这对他的自尊心来说无异于一种煎熬,可他别无它法,那可恶的脚伤让他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无助的废人。

  将一切都安置好后,成步堂龙一像是了解他的心事一般,走到他身旁轻轻拍了拍他,安抚道:

  “现在也不早了,等下我帮你换上浴衣,我们今天早点休息吧,你也别多想了。”

  御剑怜侍沉默地轻轻一点头,看着成步堂龙一走到衣柜前,忽然露出古怪神色:

  “这柜子里怎么只有一件浴衣……”

  很快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眼中的疲惫之色越发明显了:

  “我去一趟前台,再拿一件浴衣过来。”

  说着,他回头确认了一下恋人的状态,便转身走出了房间。

  昏暗冰冷的房间之中,顿时只剩下御剑怜侍独自一人。

  滴答,滴答。御剑怜侍这才注意到,这个古旧的房间之中,不知何处放着一个老式钟表,在行走之间发出与房间同样腐朽而令人不安的滴答声。这声音与门外温泉中若有若无的水声相映衬,带给人一种微妙的诡异感。

  拉门是无法完全拉严的,冬日的冷空气丝丝缕缕地自庭院中透入,如同一只无形的冰冷的手,正在房间中摸索着一切有温度的物体。

  而现在,这房间中有温度的物体只有御剑怜侍一人。

  御剑怜侍双眉紧锁。他是个有着不安倾向的人,在陌生的环境之中,他很难感到安心和放松。这个房间在成步堂龙一走后开始让他感到精神与肉体上双重的微妙不适。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变得不再那样平稳了,受伤后的懊恼情绪还纠缠着他,本就使他敏感而烦乱。

  滴答,滴答。

  成步堂龙一走了多久了?他没有在那个男人出门时看一眼手表,现在因此有一点后悔,但寂静与寂静中的钟表声将时间无限地拉长了,他几乎以为成步堂龙一已经走了几小时甚至几天。

  他还会回来吗?

  他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荒唐,这真是太荒唐了,成步堂龙一难道还会抛下他这个伤患径自离开吗?

  “抛弃”他这个累赘的“伤患”……停,御剑怜侍,他只是出去取一件浴衣,你别再胡思乱想了。

  就在这时,寂静的空气之中响起了一声清晰的“咯啦”声,那似乎是什么东西在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房屋的木质结构能够传导声音,房间与房间之间的木架和横梁都是相通的,一有响声传来便犹如响在四面八方。那声音不知道响在哪里,竟如此清晰,如同响在他们所在的这个房间中一般。

  不……等一下。

  御剑怜侍顿时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冲上后颈。那一刻他发现他并不能确定这一声轻响并不发生于这个房间。尽管他放眼望去,地面上没有任何能够滚动的东西。

  御剑怜侍无声地吞了口唾液,他已经快到极限的精神再度紧绷了起来。

  ……要给他打个电话吗……

  这个念头一起,他立刻意识到不好。成步堂龙一的西装外套此刻正搭在房间的衣架上,而他的手机就揣在上衣的衣兜里,也就是说,如果现在打电话给他,只会听到他的手机铃声响彻在寂静的房间里。

  御剑怜侍的心头再次压上了一块沉重的巨石,但他还是做了一次深呼吸,告诉自己要冷静。

  房间里好像有些冷了,他决定把空调打开。目光逡巡间,他发现了空调遥控器所在,正是身旁不远处散发着腐朽木质味道的大衣柜之中,他小心翼翼地跪行过去,忍耐着大腿的酸痛。就在他指尖刚要触碰到遥控器时,轻微的电流声窜过寂静的空气。

  下一秒,灯灭了。

  不到两秒后,房间的顶灯重新亮了起来,房间中的御剑怜侍却已与灭灯前强自镇定时大相径庭,他惶恐地坐倒在地,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密布着细密的汗珠,胸口剧烈起伏,就仿佛刚刚经历了一次极端凶险的死里逃生。

  他几乎可以肯定,就在灯光熄灭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一个女童银铃一般清脆的笑声,还有小孩子光脚跑过木地板的“啪嗒”声。

  仅仅两秒,却比他所有充斥着闪烁灯光的噩梦都要真实且让人毛骨悚然,与那声“咯啦”一样,女童的笑声与跑动声,也清晰得犹如响彻在耳畔。

  御剑怜侍顾不得打开空调了,他只感到口干舌燥,想在杂物中翻找出他们的水杯,强自镇定地喝上两口,但就在他将要摸到水杯时,那诡异的笑声与跑动声再次出现,电灯在御剑怜侍绝望的内心乞求中闪烁了两次,再度熄灭。

  黑暗之中,御剑怜侍感到自己的精神几乎崩溃了。他大脑一片空白,再顾不得任何,双手掩面,剧烈地颤抖起来,就连灯光是何时恢复的也没有了意识。

  这就是成步堂龙一拉开拉门进入时看到的场景。御剑怜侍面色铁青,衣衫凌乱,满头冷汗,地面上则凌乱不堪,显然有谁曾在杂物之中慌乱地翻找过。他的第一反应是,在他出门的这五分钟里,御剑怜侍又摔倒了一次,遂连忙凑上前来,查看恋人的情况:

  “御剑?你还好吗?有受伤吗?”

  陡然听到其他人的声音响在房间里,御剑怜侍身体一颤,这才从刚才的梦魇中回过神来。他慌乱地整了整自己的领巾,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面对成步堂龙一热切地关心他的眼神,他忽然一阵没来由的心虚。

  “我……没……没……”

  他双唇微微颤抖着,连一句“我没事”也无法完整说出,又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才终于渐渐平息了颤抖,遮掩道:

  “没事……我……我刚才做了噩梦。”

  成步堂龙一的脸色顿时古怪起来。御剑怜侍有事瞒着他的眼神,他最熟悉不过了,他甚至都已经习惯了恋人的隐瞒和回避,但他也惊讶于,他才出去五分钟,御剑怜侍就又冒出一件瞒着他的事来,这效率未免也太高了。

  他疲惫地深深叹了口气,已经不想再抓御剑怜侍“证词”之中明显到盲人都看得见的漏洞了。

  “你没事就好。”他一边熟练地轻拍御剑怜侍的后背作为安慰,一边随口应付着。揭穿那些御剑怜侍瞒着他的事需要足够的技巧和耐心,不巧的事,今天他的耐心已经见底了。

  见他没再追究刚刚发生的事,御剑怜侍忍不住偷偷松了口气,但一想到刚刚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嬉笑声还有对他来说最为致命的闪烁的灯光,他又不禁一阵战栗。犹豫许久,他终于还是艰难地轻声问道:

  “成步堂,那个……我们……我们能换个房间住吗?”

  “啊?”刚坐下来得到一段休息的时间的成步堂龙一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御剑怜侍咬了咬牙,提高了些声音重复道:“我们能换个房间吗?”

  成步堂龙一的脸上出现了崩溃的茫然:“为什么啊?我不是刚刚才把行李和被褥收拾好吗?现在换房间?”

  御剑怜侍用力地闭上了眼:“我……我……抱歉,但我想换个房间。”

  “所以……到底为什么啊?现在这个房间不是挺好的吗?”

  “我有自己的理由……!”

  两个因为过度疲惫而精神到达极限的人,在你来我往的争辩中,音调再次不可避免地走高了,御剑怜侍目光闪烁,却透露着难以言喻的委屈,成步堂龙一烦躁不堪,早就承受不住御剑怜侍的闪躲回避,终于冷笑一声,语气不悦道:

  “你有换房间的理由,我也有不换房间的理由。御剑,我真的累了,我刚刚收拾完行李,好不容易可以坐下来歇一会,你连原因都没有,就说想要搬走?你是在捉弄我吗?”

  御剑怜侍遭此嘲讽,心中的委屈与愧疚几乎溢出,他呼吸急促,终于承受不住,咬牙轻声说:

  “我……我怀疑这个房间存在灵异事件……我听到刚刚灯灭了,我听到有一个小女孩笑着跑过去的声音。”

  成步堂龙一愕然。

  几秒后,他毫无征兆地笑了,那不是正常的笑容,而是那种激励压抑着汹涌怒火的笑:

  “你突然说要我们换个房间,只因为你听到有一个小女孩笑着跑过去的声音?御剑,你脑袋还清醒着吗?今天应该不是什么愚人节吧!”

  御剑怜侍的双颊顿时涨红,他当然知道,他当“”然知道这样儿戏一般的理由就像是无理取闹一般,但这不能阻止他感到不安和恐惧,如果此刻头顶的电灯再次闪烁着熄灭,他无法保证自己不会真的崩溃。他太累了,心头的委屈、愤恨、争执,揪成一团,撕扯着他脆弱的心脏,成步堂龙一充斥着怒火的眼神又让他浑身冰冷,煎熬之下,他竟不由自主地喊道:

  “对,是我脑子不清醒,是我无理取闹了,成步堂,可是你如果脑子是清醒的,当初就不应该叫我来和你一起旅行,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吗?我永远只会给你扫兴,给你添麻烦……”

  “够了!!”

  御剑怜侍发泄一般话语被成步堂龙一厉声打断,他惊讶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张因痛苦与愤怒扭曲的脸。成步堂龙一这样生气的样子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上一次见到,是在他杳无音信的一年后,初次回国见到这位“故人”时。

  “够了……我受够了除了吵架就是吵架,完全没有情侣之间的感觉……御剑,我们这样真的算是在交往吗?!”

  ……

  “啊!”女孩清脆的惊呼声传来,成步堂美贯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惊得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用两只小手捂住了自己大张的嘴巴:“爸爸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呀,这也太伤人了!”

  坐在床边身穿深蓝色家居服的成步堂龙一听后不禁苦笑,随即轻柔地说道:

  “我也知道啊,可是那个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在御剑面前就是没办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可能还是太不成熟吧?”

  女孩眨了眨眼,又把身上盖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像是既好奇又有些不敢听下去,挣扎了两秒后,还是少女的好奇心战胜了担忧,她轻声问道:“爸爸,那御剑爸爸当时怎么样?”

  “他啊……”成步堂龙一放松地靠在床头,出神地望着房间中的吊灯,边抚摸着轮廓柔和的下颌边徐徐说道:“御剑他听完这句话,好像彻底惊呆了,他应该是完全没有想到我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然了,这句话肯定也戳中了他当时最在意的心事,他应该一直担忧着自己没能给我带来情侣之间浪漫的感受,害怕我因此厌倦吧?所以当我说出这种话,他突然甚至开始浑身发抖,呼吸急促,我能看得出,他压抑了好几次才将情绪压抑了下来,装作冷静地说……”

  ……

  “你、你说什么……”御剑怜侍的声音颤抖着,脸上的五官都不自然地绷紧,可以想象,如果他不这样做,那难以描述的不够体面的表情将呈现在这张英俊的脸上。他用力地吞咽着,一次两次,直到第三次,他才终于能故作冷静地偏过头去,然后迅速低声说:“好,好啊……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如你所愿,分手吧。”

  “等、等等……哈?!”

  分手两个字如同一柄钢锥,精准地穿透成步堂龙一的太阳穴,他顿时感到头晕目眩,一阵耳鸣,他慌了,却又陷入了一种不明所以的荒诞中,本能地阻止道:“等、等一下,你给我等等!我虽然那样说了,但又不是要分手的意思啊,你干什么一吵架就要说分手,就这么急着想摆脱我们的关系吗!”

  御剑怜侍却突然报以一声冷笑,那不自然翘起的嘴角噙着难以言明的苦涩,比起嘲讽,那更像是一种自嘲:

  “呵呵……你都那么说了,我还厚颜无耻地坚持下去,反而显得很没品吧?”

  “你不是说和我没有情侣之间的感觉吗?”

  “你不是说受够了和我交往吗?”

  “受够了……我才是受够了!!”

  伴随着一句又一句愈发失控的话语,御剑怜侍冷静的面具逐渐瓦解,他早已不是在为自己辩解什么,在他的心底,有一个一直被他强行压抑的痛苦的泉眼,其中涌出的是他无法化解的不安、自卑、自责、恐惧。

  交往的半年来,他承受过的那些困扰,从未有所化解,全部沉积在这泉眼之中。

  成步堂龙一是一个擅长且喜欢浪漫的男人,他在爱情之中,永远在追求和吸取着浪漫甜蜜的元素,像飞舞于爱情的花丛中采食花蜜的蜂蝶,至于恋爱双方要面对的无情的事实,他看不见,永远永远看不见,这些残酷的事情,这些令人绝望的困难,永远只有御剑怜侍一个人面对。而现在,他已经把它们积压在心底太久,终于酿成了一次暴风骤雨一般的宣泄:

  “你总是埋怨我太强硬不像恋人……早知道……早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当初就不要向我表白啊!”

  “明明……明明我好不容易答应了……”

  “明明……明明我也在努力了啊……”

  御剑怜侍越说越是失态,再也控制不住逐渐走调的声音,在成步堂龙一耳中,那已经几乎是哽咽了。他愕然地看着自己素来以强硬和高傲著称的恋人,看着对方逐渐像是孩子一样说出些委屈的气话,那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这些话或许在御剑怜侍的心头隐忍压抑了太久,这个强硬的男人在爱情中或许始终承受着自己所不知道的压力,从未和自己分享。

  啪嗒。

  成步堂龙一瞪大了眼睛。那是一滴泪水破碎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他愕然抬头,看见御剑怜侍发红的眼眶之中闪烁着一圈晶莹的泪水。

  他顿时大脑一片空白。

  下一秒,他像是失去自己身体的掌控权一般扑了过去,将狼狈地坐在地上的御剑怜侍彻底扑倒在地板上。

  “你、你又要干什么!”

  感受着怀中人的反抗,成步堂龙一反倒不顾一切地用力将其抱紧,他毫无征兆地大声道:

  “我爱你!!”

  御剑怜侍愣住了,忘了推开这个紧紧拥抱着他、贴在他胸膛上的男人。

  成步堂龙一的双眼闪烁着光芒,那像是破碎的星光,又像是温柔的泪光,却远比星光和泪光更加坚定,成步堂龙一紧盯着御剑怜侍茫然的双眼,温柔却毫不动摇地说道:

  “御剑……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太不成熟才让你难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恋人,但我知道,我真的很爱你,很爱很爱你,看到你伤心的样子我的心好痛,比我自己受伤还要痛一百倍。这就是爱啊!”

  “御剑,我们那样爱彼此,怎么会找不到一起走下去的办法呢?我不怕吵架,更不怕受伤,我只怕失去你,只怕不能再爱你。”

  “我们谁也不是天生的好爱人,但我愿意为你学,愿意为了我们的未来找方法,哪怕再崎岖再坎坷我也不怕,御剑,因为这就是爱啊!”

  成步堂龙一掷地有声的嗓音在房间之中回荡。

  沉默的几秒后,御剑怜侍的眼眶更红了,其中满是克制过后的悲伤的爱意。

  “成步堂……你这个笨蛋……”御剑怜侍极力抑制着喉头的哽咽,轻轻抬起手,筋疲力尽地覆上他所爱之人的后背。

  或许要等很多很多年,“爱情的乐天派”成步堂龙一才会明白,御剑怜侍是一个在恋爱中多么敏感而悲观的人,但他同意他的任何提议时,心中其实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交往也好,旅行也好,滑雪也好,如果他有拒绝的办法,他绝不会就那样答应他。

  可是因为爱,御剑怜侍别无选择。

  这一切都是因为爱,只有爱才会让人舍弃趋利避害的本能,不顾一切可能的坎坷,义无反顾地奔赴那个人。

  在终于感受到气氛的缓和后,成步堂龙一的脸色忽然有些古怪,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打量了自己身下的恋人两眼,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御剑,那个……你刚刚,不会是哭了吧……”

  御剑怜侍闻言登时双颊涨红,慌乱地擦拭自己湿润的双眼,连声否决:

  “我没有!!那、那是我生气时的生理泪水!!”

  成步堂龙一笑起来,抬手想要帮恋人拭去脸上的泪痕,可就在这时,一声轻微却足够清晰的少女的笑声炸响在他们耳边。

  “呵呵呵……呵呵呵呵……”

  伴随着赤脚跑过木地板的声音,还有什么事物在木地板上滚过的声音。

  啪的一声,灯灭了。

  “呵呵呵呵呵……”

  那幼童银铃一般的笑声好像来自他们头顶,又好像就在他们身边那诡异的黑暗之中。

  灯光再次亮起时,他们都看到了彼此惨白的脸色。

  成步堂龙一的面色更加古怪,他用力地吞了吞口水,明亮有神的眼珠下意识在眼眶中游移:

  “这……这……”

  他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当然,御剑怜侍知道他想说什么。

  这……这……这怎么好像真的是灵异事件啊!!

  10

  “咳……咳咳!”

  一声故作姿态的咳嗽传来,正说到故事到精彩处的成步堂父女抬起头,看见如今的检察局长先生身着颇有几分违和感的粉色家居服,抱着手臂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用似乎意有所指的目光看向正要将故事推向高潮的成步堂龙一:

  “我先去洗漱了,成步堂,你注意点,马上睡觉了,别给孩子讲这种不着边际的东西。”

  成步堂几乎忍不住嘴角的笑意,却还是意味深长地“领命”道:“知道了知道了,我有分寸的。”

  目送这个家的另外一位男主人走出少女的卧房后,美贯的好奇心又升腾起来,连忙催促起自己的父亲:

  “爸爸,然后呢,真的有幽灵吗!”

  成步堂龙一当即得逞般笑起来:

  “可能嘛!第二天楼上的小夫妻就来和我们道歉,说孩子在楼上乱跑乱玩,给我们添麻烦了,酒店的人也说,灯灭是因为灯泡年久失修,接触不良,楼上有一点小小的震动就会熄灭。”

  美贯立刻失落地撅起小嘴:“什么嘛,不是幽灵啊!”

  成步堂龙一笑着摸了摸她顺泽披下的栗色长发,安抚道:

  “这么容易就遇上幽灵那还得了?放心吧,就算真有,爸爸和你御剑爸爸也会保护好美贯的哦。”

  说到这里,成步堂龙一隐约有些心虚,心中却又更多是一种保守秘密的隐秘的快乐,他忍不住再次陷入回忆之中。

  ……

  房间中一时间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这一次,凝重与犹豫的神色转移到了成步堂龙一的脸上,隔了好一阵,他才终于用力地吞咽了一下,低声说:

  “御剑……我听说有一个驱邪的方法。”

  御剑怜侍被他严肃的神情所感染,本能地也紧张起来。

  “听说……”成步堂龙一的脸色愈发呈现出诡异的凝重:“听说幽灵讨厌人类那个的时候释放的能量……”

  “那、那个……”御剑怜侍先是愣住,随后立刻感受到双颊的滚烫,他从未如此憎恨过自己不合时宜的理解能力,尽管成步堂龙一说得含糊其词,但他结合那古怪的脸色,还是立刻读懂了他话中隐藏的含义。

  “做、做……”成步堂龙一再也说不下去,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话,让他心中生出诡异的羞耻感,他终于难以忍受地闭上了眼。

  “会有效果吗……”御剑怜侍也僵硬地扭过了头,但是那没什么作用,他们的身体此刻正被重力紧紧压在一起,成步堂龙一的脸正隔着几层聊胜于无的布料紧贴在他胸脯上,在这样“亲密无间”的姿态之下,他们身体发生的任何隐秘的变化都瞒不过对方,就连彼此陡然升高的体温都那样明显。

  在那之前,他们之间的接触都止步于隔着衣料的轻抚,就连吻也仅止于额头脸颊上的轻吻。自从长大后,他还没有见过成步堂龙一赤裸的肌体,当然,很有可能童年时也并未见过。自从他们交往后,他时而会在夜深人静时幻想自己的“男友”西装之下有着一具怎样的身体,因为他知道,恋人之间还有一个无法忽视也难以逃避的“必修课”。只有完成了这“必修课”,他们才能算是一对完整的伴侣,才算是建立起有别于“挚友”的联系,才算是拥有了彼此的全部。

  对此,御剑怜侍竟生出些许隐秘的期待。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当怎样做,但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让自己忠诚于那个男人。各种意义上地,忠诚于那个男人。

  只是……

  每次让这种事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羞耻之余,他又隐有担忧。就连一个名义上的恋人都无法完美扮演的他,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恋人吗。成步堂龙一真的会喜欢他小心翼翼地包裹在层叠布料下的这副身体吗……

  御剑怜侍只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一锅煮开的粥,早已丧失了思考能力,只听到成步堂龙一在他胸口喃喃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们……我们……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吧……”

  隔了很久,御剑怜侍才终于自暴自弃一般“嗯”了一声,随后,他才紧咬牙关道:

  “所以成步堂……能……能先从我胸口下来吗……?”

  成步堂龙一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埋首的那片温软之物究竟是什么,整张脸连同脖颈,登时都红成了路口的信号灯,一缕不存在的大脑烧干的青烟,徐徐自他头顶飘出。

  ……

  成步堂龙一刚从这段值得品味与珍藏的美好回忆之中渐渐回过神,发现小女儿正以与自己相似的姿态,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

  “美贯在想什么呢?”成步堂龙一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好奇,柔声问。

  女孩有些羞涩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我在想,爸爸和御剑爸爸能走到现在真的很不容易呢,连你们这种默契的情侣都这样艰难,险些不能一起走到最后,童话故事里那些王子与公主的故事,果然都是假的吗?”

  闻听此言,身为人父的成步堂龙一不禁不置可否地一笑:

  “是啊,两个人要真正走在一起、共度一生,真的很不容易。我年轻时也看了很多童话,相信真爱是无所不能的,后来才知道,我们都不是天生就是一个好的伴侣,命运或许能让我们遇到那个心意相通的人,也可能会让我们遇到那个适合走下去的人,却没办法保证心意相通的那个他是‘适合’的。真爱在其中的作用,就是叫两个固执的笨蛋,愿意为了对方舍弃自己本来的形状,一点点地将彼此打磨成两块能够完美拼合的拼图。其实童话没有骗我们,只不过省略了王子和公主两情相悦到幸福婚姻之间那段或许并不美好的磨合的过程罢了,而这其实才是爱真正的体现啊。”

  爱,有对视那一瞬的心动,心跳的加速激素的分泌,到长相厮守,是一段旅行,也是一次修行。

  人是自私的生物,我们每个人都不是天生的爱人,怎样去爱、去接受、去面对,当最初的荷尔蒙的刺激逐渐消退后,又如何长久地相处,没人能教我们,却每一项都要学习。

  我们会和伴侣一起慢慢成熟,再一起老去,回首半生,看到彼此迈出的每个“第一步”那歪歪扭扭的脚印——它们既通向现在,也通向我们未来——就会觉得,无论是旅行还是修行,都不虚此行。

  “咳咳……”又一阵咳嗽声传来,御剑怜侍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洗漱,站在了房间门口,他抱着手臂,似笑非笑道:“你确定这是睡前故事该有的题材吗?”

  成步堂又开怀地笑起来。

  “御剑,美贯都已经十七岁了嘛,而且,谁规定父母和孩子之间,就不能聊爱情呢?”

  那纯真烂漫的笑容,溶入御剑怜侍深灰色的眼眸中,与十年前那个莽撞天真的毛头小子渐渐重合。有些事是不会改变的,只有愈发温柔的眼神证明着他们曾经共同经历了多少岁月。就连御剑怜侍也不禁勾起嘴角:

  “你的问题是,总是把爱情的力量看得太伟大了。在我看来,爱情其实是一件每时每刻都可能发生在任何两个人之间的事,再寻常不过的事。是当我们对视时,我所感受到的‘不得不去做’的无可奈何。”

  明明知道会有困难和伤痛,甚至明明知道不可能,当我和你对视,我们的心跨越距离相贴,我还是感到“不得不”,不得不靠近你,不得不努力,不得不爱你。这才是爱情作用在御剑怜侍身上时的样子。

  御剑怜侍并没有再说下去,但成步堂龙一却从他淡淡的笑容之中读懂了他全部的心意。

  真正伟大的不是爱情,因为爱情在这个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无数次地发生,真正跨越阻碍走到一起的伴侣却少之又少。真正伟大的,是当他们目光相接在那一瞬,从此后移山跨海也不言弃,直到握住对方的手。要做到这件事,只有爱是不够的,勇气、毅力、耐心、细心,数十年如一日,缺一不可。

  “对了爸爸!”小女孩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眸晶亮地看向她的两位父亲:“御剑爸爸之前不是拒绝结婚嘛,那你们后来又是怎么结婚的呢?”

  “哈哈,”女孩天真而毫无顾忌的问题逗笑了成步堂,他轻轻地揉了揉少女的长发,温和地答道:“那就是下一晚的故事啦,未完待续哦。”

  美贯听懂了成步堂的意思,也笑着回应:

  “好吧,晚安爸爸,晚安,御剑爸爸!”

  在女孩快活的晚安声中,两位已为人父的成年人回到了属于他们的房间,刚一关上他们房间的木门,御剑怜侍立刻意味深长地笑看向他相伴多年的伴侣:

  “未完待续,是吧?”

  成步堂龙一会意,忍不住从爱人的背后轻轻将其环住,当他再次感受到怀中这具身体的温热与柔软时,他眼底的爱意几乎要将那双眼眸之中浓郁的深黑融化。

  那个夜晚,他就是这样拥抱着自己心爱的男人……

  ……

  “御剑……”成步堂龙一将自己怀中那具白皙健美的身体抱得更紧些,以防已然脱力的御剑怜侍整个人滑进温泉水中,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嗯……”隔了好久,御剑怜侍才有了一声猫咪咕噜一般的回应,很快被吞没在温泉的水声中。他并不困,只是太累了,温热的泉水一将他包裹,他立刻就感觉到浑身酸痛,再也提不起一点力气。半晌,他又感受到自己已如烂泥般酥软无力的身体再次滑向池底,才终于回手,揽住了身后拥抱着自己的男人的后颈。

  他们赤裸的身体贴得更加紧了。

  现在回忆起来,刚刚那个略显荒谬的夜晚就如同一个美梦一般。

  他们先是尝试了接吻,又小心翼翼地感受彼此的肌肤,可是正当成步堂龙一感到他们渐入佳境时,御剑怜侍竟然支吾着咬牙说“如果你不喜欢,可以不用勉强”,毫无悬念地,成步堂龙一又被这句话惹恼了,他很快开始强迫御剑怜侍理解自己的爱意有多汹涌,理解他忍耐得究竟有多辛苦,当然,还包括让御剑怜侍彻底认清了自己从身到心都是属于谁的,就算逃到宇宙的尽头也逃不掉。

  他们在硬质的木地板上辗转,特意换过的浴衣欲遮还羞,袒露在凌乱敞开的衣襟外的,是御剑怜侍雪白丰厚的胸脯,肌肤上因受伤而留下的几块刺眼的淤青,还有被“赏赐”的殷红的指痕、吻痕与齿痕。

  御剑怜侍的肩膀、膝盖、后背上全都有伤,他们没法在木地板上用寻常的姿势缠绵,只能由御剑怜侍艰难地坐在成步堂龙一腿上,抑或靠在成步堂龙一怀中,这让他借不到一点力气,只能任成步堂龙一用任何喜欢的方式占有他,就如同那个男人手中一个无助的用于发泄的玩具。

  当然,也不知是不是成步堂龙一提出的“偏方”真的起了作用,总是楼上的小女孩“幽灵”是不再肆意跑跳、制造灵异氛围了,整座酒店在他们的宣泄之下,显得鸦雀无声。

  当他们在房间的地板上把所有可能的方式都尝试过之后,温泉又遭了殃,虽然成步堂龙一可以发誓,他最初真的只是打算帮自己已然被品尝得烂熟的恋人清洗身体,但万事总有些意外,这才叫浪漫。

  现在他们还保持着最后一次结合时的姿势,只是刚刚依依不舍地断开了隐秘的连结,御剑怜侍彻底脱力地背对着他坐在他怀中,若不是还有轻微的回应,成步堂龙一会担心他是否已经昏厥过去。

  看着怀中恋人那遍布青红的狼狈的身体,成步堂龙一心中升起淡淡的愧疚,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与幸福。

  这个英俊而强大的男人是属于他的了,当然,属于他的不只有他的英俊与强大,还有他的可爱与柔软。

  那个强硬而严肃的御剑怜侍,竟然像他的猫一样,安静地靠在他怀里,任凭他如何爱抚。

  不知是不是温泉中的温度太高,成步堂龙一的脸上弥漫着绯红,眼下美梦成真一般的幸福让他头脑模糊起来,变得昏昏欲睡,他垂着眼,把下颌抵在御剑怜侍平直的肩膀上,从这个角度,他能看到御剑怜侍胸前那一对诱人的乳肉,半露在温泉之中,正好将两点粉红果实显露在空气里,形状可爱的肥厚乳晕充血发亮,这当然是被过度“惩罚”过的下场,证明着这一结论的还有其上一个不偏不倚的牙印,来自某个不知名的发狂犬类生物。

  意识模糊间,成步堂龙一竟分不清究竟是温泉水的微微荡漾,还是这一对令人垂涎的洁白胸脯在微微荡漾。他只感觉有一股浊流涌入脑海,隐约间好像嗅到一股淡淡的苹果柑橘的甜香,从怀中这具熟透了的肉体里飘散出来。眼前那浑圆的双乳,让他恍恍惚惚地联想起中午时吃到的那两球冰激凌,逐渐融化在他口中,奶香四溢。

  “御剑……”他又轻轻呼唤了一声,开始小心翼翼地揉搓着御剑怜侍大腿与腰腹的肌肉,以缓解明天醒来后可以预见的剧烈酸痛。现在他的心和怀抱都被填得满满的,有些事竟就这样无师自通了。

  “御剑,我仔细思考了你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话,我好像明白你为什么会说拒绝和我结婚了……”

  “原来你一直在害怕,害怕自己是那个不合适的人,害怕我们没法走到最后。”

  “没关系的,我其实明白你的心意,我也理解你的选择,但我也不会就这样认输的,我会尽我所能地成为一个好的伴侣,一个御剑认可的、能够共度一生的好伴侣。”

  “早晚有一天,我会让御剑明白,我们是一定可以结婚的,并且我们会一直一直走下去。”

  “等到了那一天,御剑再重新给我一个答复吧!”

  ……

  “其实我也想问,御剑不是说没有结婚打算的嘛,怎么现在又不抵触了?”

  成步堂龙一笑着将下颌抵在御剑怜侍平直的肩膀上,侧头偷看怀中爱人的表情。只见御剑怜侍故作冷酷地勾了勾嘴角,笑道:“我抵触有什么用?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同居了,还有了美贯,这已经构成法律意义上的‘事实婚姻’了吧……”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了,因为他突然发现,成步堂龙一环抱着他的手中,竟魔术一般地变出一枚样式低调却精致的钻戒,在卧室温暖的灯光下,闪烁着岁月磨蚀下特有的温润光泽。它不知在成步堂龙一贴身的口袋里存放了多少岁月,上面已经深深染上了那个男人温热的体温。

  成步堂龙一干燥而温暖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要的可不只是‘事实婚姻’啊,御剑,你知道的,我还一直在等待着‘一个答复’呢。”

  “现在,可以给我了吗?”

  御剑怜侍笑了,因为他听到了生发于他们紧紧相贴的身体中的有力的心跳声,所有的答案都在其中。

  “你说呢?”

  他任由成步堂龙一将那枚钻戒戴在了他左手的无名指之上,回过头,深深地与之相吻。

  属于他们的“旅行”与“修行”从未停歇,自他们的脚下,一直延伸向永恒。

  End.

  ————————————————

  编后语:

  这其实是一个讨论成步堂与御剑不同爱情观的故事。有着明显回避型倾向的御剑,认为爱是他不得不面对的难题,而对于生性浪漫的成步堂来说,爱是他求之不得的美好事物。对待爱情,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和态度,这才是故事的核心。

  故事围绕的主题其实很简单,就是争吵。在过往的故事里,我写过各种各样的误解,但在真正的生活中,误解并不是造成争吵的唯一根源。很多朋友都会有和恋人争吵的经历,因此你可能会发现,这篇中所写的很多情节其实是很现实的。人与人之间永远没有办法真正相互理解,故事中的每一次争吵都很有代表性,从两个人的视角分别看时,就会发现其实他们各自都有道理,而看对方则像是无理取闹。我相信很多朋友会对小情侣吵架喜闻乐见,但还会有一些朋友不忍心看这样的题材,那是因为我们其实都经历过这样的事,在心中留下过不美好的记忆。

  人是没办法完全相互了解的,但总会有例外,爱就是那个沟通的桥梁。这就是为什么两个性格、习惯、观念完全不同的人能够最终走到一起,相爱的人天然就有克服一切困难的能力。当然了,就像我在本篇中写的那样,要做到这件事,只有爱是不够的,勇气、毅力、耐心、细心,数十年如一日,缺一不可。

  如果我的读者里有朋友有恋人,且苦于无法理解和争吵,希望这个故事能够带给你一些启发和勇气。另外,值此情人节,也祝全天下的小情侣都能得偿所愿,旅行愉快。

  我cp就先婚为敬了!

  p.s.可能大家都看出来了,我又玩老套路,那一段温泉里的凰色桥段明显是没必要而且和全篇画风不一样的,大纲里根本没这个情节,是我硬加进去的……写得血压太高了,必须得写点有乐趣的东西调剂一下T.T又给后续出本的删减工作添麻烦了,私密马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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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御】是旅行还是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