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御】绝情(上+下)

小博美

  01

  造型张扬、色彩鲜艳的红色轿跑轮毂一转,稳稳地贴着人行道边缘的砖石停了下来。在跑车停下的地方,正站着一个身穿深蓝色西装搭配浅色马甲的男人,他身材笔挺,站姿却随意,有着一张笑容亲和又独具成熟魅力的面孔,一只手提着一只造型简约方正的袋子,毫不意外地看着这辆引人注目的轿跑停于自己面前,那只赤着的手抬了起来,向着并未被摇开的车窗挥了挥。

  驾驶位中的御剑怜侍忍不住轻轻推了下眼镜,以掩饰嘴角忽然翘起的弧度。

  他知道成步堂龙一手中的那个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与其说知道那袋子中的事物,倒不如说,他对那事物、那袋子,甚至拿着袋子的人,都已经不能更熟悉了。

  “成步堂,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晚饭的?”

  他对着那正探身进入车厢之中的男人问,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那袋子连同里面方方正正的东西,都被放在了他的手边,但他并不急于接过,只是用深远而安宁的目光,看着成步堂龙一在他身边坐定,熟练地拉上了安全带。

  他心念微微一动,没有犹豫,自然地伸出手,帮他粗心的挚友抚平了衬衫的褶皱。成步堂龙一的胸膛并不如何厚实强壮,却带着令他熟悉而安心的温度。当那略高于他掌心的温度顺着掌纹蜿蜒至心头,将那里某个原本空空的角落填满了。

  他并未让手掌过多停留在成步堂龙一的胸前,抚平了那几道因坐姿改变而产生的褶皱后,他便收回了手。这些都是一个好朋友可以做也应该做的,而成步堂龙一并没有抗拒,甚至回过头,对他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

  在御剑怜侍的心头,有丝丝缕缕的隐约苦涩的庆幸渗透出来,弥漫在他舌尖之上,交织成一段复杂的苦甜参半的滋味。

  他始终尤为庆幸的是,那个他单恋着的成步堂龙一,始终都不是一个绝情的男人。

  掌心之中还残存着所恋之人胸膛的温度,他珍而重之地握紧了手心,就像要握住一段虚无缥缈的恩赐一般。

  “那还用猜吗?你是不是太小看我对你的了解程度了?”成步堂龙一脸上仍带着熟悉的笑,用无比轻松自然的口吻,接上了御剑怜侍之前的问题:“现在还不到七点,你能在这个时间从检察局出来,肯定是刚下班还没来得及吃晚饭的嘛。怎么?如果我不带饭给你,你是打算先去陪我完成调查,挨到深夜再吃晚饭?用餐不规律,可是容易长小肚子的哦。”

  说着,他玩笑似地伸出手,指尖蜻蜓点水般抹过好友的小腹,似乎在检查对方是否已经在严肃笔挺的外表下,偷偷蓄养出了柔软的小肚子。御剑怜侍一挑眉,岿然不动地坐着,只是用轻蔑的眼神表现出十分的不以为然,还有隐含的几分得意,就好像在表达,自己全然无惧这方面的挑战。

  当然,成步堂龙一的手指是不会如愿以偿地触摸到柔软的触感的,局长先生的身材短暂尚没有走形的危机。而他——这个永远很懂分寸的男人,也不会真正用双手探索好友的身体,那样像是幼子狎戏的举止,发生在两个已年逾三十的成熟男性之间,或许有冒犯之嫌。早年间他还会在不经意间做出些逾矩的举动,时不时吓好友一跳,或是惹得对方红着脸训斥,可如今,他的掌控力早就已不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可比,这掌控力当然也包括对分寸的掌控——不需要刻意规训自己,他就知道在什么场合什么时间做到什么程度才是最好的选择,这已经是刻入骨髓的本能,是不会出错的。

  成步堂龙一当然不是一个绝情的男人,可是,这样滴水不漏的分寸,是不是其实也是种绝情呢?

  “身材还是这么好啊御剑,真是的,一点机会也不给呢。”

  成步堂龙一笑着赞道。

  御剑怜侍深深地看了他的挚友一眼,隔了一秒,才故作冷酷地回答:

  “如果你指的是让你嘲笑我的机会,我可没有那样的兴趣。”

  说罢,他沉默地看着友人灵巧地将一只多层的便当盒从袋子中取出。顿时,酱汁与米饭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弥漫开来,伴随着水珠凝结于盒壁,柔软纯白的水汽也自餐盒中蒸腾而出,填满了他们之间的空隙。御剑怜侍透过茫茫的水雾,去看自己相伴十年的挚友,只觉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容被水雾扭曲,变得朦胧莫测,他们明明近在咫尺,一瞬间,却又那样遥不可及。

  御剑怜侍当然知道,成步堂龙一赞扬他的身材只是随口一说,作为缓和气氛的调剂罢了。他的手只不过轻轻触及他厚实马甲的表面,不曾用力到能够感受到肌肤触感的程度,而对方上次接触或者目睹他裸露的肌肤是什么时候呢?或许是很多很多年前,或许,根本就从未曾有过。

  虚无缥缈的水汽也好,柔软轻薄的布料也好,他与成步堂龙一之间,好像总是隔着层东西。看似薄如蝉翼,却只有御剑怜侍知道,那是世界上最残忍的隔阂,是他永远也无法逾越的距离。

  想到这里,御剑怜侍忍不住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嘴角。

  你才是啊……

  他在心中无声地说。

  真是……一点机会也不给呢……

  02

  成步堂龙一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善于且乐于照顾别人的呢?

  御剑怜侍望着面前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将多层便当盒拆解开,整齐地排列在他的手边,最后又抽出一双筷子。当他意识到被分列于自己面前的菜色荤素搭配、色彩诱人、营养均衡时,忍不住思考起这个问题。

  或许……是在他为成为一个好父亲而努力时开始的?或许吧,为人父母是让一个青年迅速成长的最好方法,当你不得不肩负起照顾一个孩子起居的责任时,很多事情就与单身时不同了,成步堂龙一没法像以前那样邋遢,将换洗的衣服扔得满地都是,在床上吃饼干或者薯片,任由没洗过的餐具堆满水池,如果不是要趁着晴朗的天气晾晒被子,甚至都不会铺床叠被。而且,他也不能整天用便利店卖的速热便当或者打折面包填饱肚子——成步堂龙一是个物欲很低的人,事实上,只要有一口吃的,使他不至于饥饿,他完全不介意那食物口味是否不错、营养是否丰富,偶有加餐,也只不过是周末在厨房里捣鼓些速食意面、海鲜饭团之类的简单易学的食物,一旦一道菜的麻烦程度超出了他的预期,那他宁可还是用每天八点后的打折面包来代替。

  但当他的身边有了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少女,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他大可以继续吃毫无营养的便利食品,却不可能忍心让美贯陪他一同受罪。因此,看似是成步堂龙一最颓废的那几年,却也是成步堂家的餐桌越来越丰富的几年,无论是种类还是品质,都与以往成步堂龙一独身时有了天壤之别。与此同时,成步堂龙一还越来越擅长从前不屑一顾的家务,他能够在美贯睡着后轻轻地为小女孩整理好第二天要带去学校的书包;能够把女儿穿过又洗好的衣服整齐地叠放于衣箱中,哪怕它们的尺寸已经不再适合正在长身体的女孩;能够在美贯醒来前,就将一道道精心准备的菜品装进小餐盒里,再为装便当的布袋打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或许算是因祸得福,他变得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做这些事,它们原本都是独身的成步堂龙一所不屑一顾的,现在,却成为了他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御剑怜侍常常被父女两个以各种理由邀请到家中用餐,当他身处这个弥漫着温暖的饭菜香气的小公寓、看着被擦得一尘不染的桌面与地板和灯下氤氲的淡薄水汽,看着如今变得越发细心而温柔、令人忍不住想要依靠和信服的成步堂,总会由衷地想,这里前所未有地像一个“家”。

  “家”啊……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字眼,有多久没有和自己产生联系了?

  可是,“家”明明又是那样近。眼前的成步堂龙一从未如此让他联想起一位可靠又可亲的父亲,他好像没有改变什么,面容一如往昔地柔和英俊,双眼中熠熠的光彩也不曾改变,可是御剑怜侍又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与当年那个冒失又时常异想天开的青年早已不同了。如今的成步堂龙一,不要说是一个鲜活可爱的女孩子,就算是一片沾满浑圆露水的娇嫩花瓣、一枚晶莹剔透的肥皂泡,落在他温暖厚实的掌心,在那双比看上去更加温柔仔细的手的爱抚下,也不会受到一点伤害。

  在这样一位可靠而温和的“父亲”身边,不就意味着“家”吗?

  而御剑怜侍却只是这个家中的一个过客。

  几年来,成步堂龙一照顾人的意愿与能力的增长,同样也惠及了他。他时而会得到来自这个家的馈赠,那有时是一盒味道质朴却香甜的点心,有时是一顿温暖灯光下的晚餐,有时则像今天这样,是成步堂龙一特地为他打包的工作餐——当然,不只是这些,成步堂龙一会小心翼翼地帮他拂去黏在发顶的一片纸屑,会悄悄帮他钉好外套上掉落的一枚纽扣,会帮他拍打掉长裤上沾染的灰尘,甚至每次离开成步堂家时,他都发现自己眼镜的镜片被人细心地擦拭得光洁如新,是谁的手笔自不必说了。

  可是……那是他的“家”吗?

  御剑怜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事实上,他也知道成步堂龙一为什么会对他这样悉心照料,甚至远超了寻常人对待朋友的态度。这样的趋向并不是自那个男人成为了父亲才出现的,早在八九年前,他们重逢后不久,他便意识到了成步堂龙一对自己的好。那个时候那家伙还是个邋遢的单身汉,连公文包都要他来帮忙整顿,可偏偏就是那样不修边幅的男人,还知道在等待他加班时,为他带一个自动贩卖机里的铜锣烧;与他说话时,总是放轻语气,带着或深或浅的笑容,像是担忧冒犯了他敏感的心一般。而这些,都是他不曾在成步堂龙一面对其他人时见到过的。

  想到这里,御剑怜侍的嘴角再一次禁不住微微地动了动,像是又有一点苦涩的滋味自其中渗出。

  受到所恋之人这样细心温柔地对待,原来并不是因为他是什么特殊的存在,反倒是因为,他是一个可悲的失败者,而这些独有的温柔,不过是他善良的友人对他的补偿罢了。

  是的,御剑怜侍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经难以抑制地爱上了他的好朋友,他虽然想要掩饰些什么,却也知道,自己拙劣的演技在目光锐利的成步堂龙一面前,只不过是一叶障目的把戏罢了。当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便自暴自弃地放弃了对自己心意的掩饰,再不否认成步堂龙一是他心中最为特殊的存在,时而在那个男人面前情不自禁地表现出依赖与亲近。而成步堂龙一对他的回应就是——没有回应。

  成步堂龙一将他一切不同寻常的态度都看在眼里,却没有回以任何可以被界定为友情之上的举动,这难道不就是最明确的回应了吗。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御剑怜侍想,自己细心而善良的友人还是在估计自己的体面,既没有试图拉开距离,也没有做出令他难堪的拒绝,那个男人一定也在想,他们都已经是熟练地成年人了,成年人的世界里,是不只有“YES”和“NO”这两个选项的。也并不是每一次拒绝都要伴随着关系的破裂与诀别。

  成步堂龙一从不是一个绝情的人。

  作为补偿——爱而不得,却又难以与所爱之人割舍的补偿——他得到成步堂龙一独一无二的温柔照料。

  御剑怜侍想笑着斥责他的好朋友一句,说他这是多此一举的“老好人”行为,可是他又觉得,自己作为这一行为的事实受益者,反过来斥责对方,是不是有些卑鄙了呢?

  是啊,幸好,幸好成步堂龙一不是个绝情的人,他还允许怀揣着异常感情的自己留在身边,十年来都未曾驱逐,这已经是极致的体贴了。御剑怜侍是不会在这样的体贴中得意忘形的,他始终记得,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自己吃到的温热新鲜的便当,都是来自成步堂龙一的恩惠与怜悯,对方将这些给予他,是那个男人的自由,而将他们收回同样也是。

  归根到底……成步堂龙一并不是属于他的“家”啊……

  可是明知这一点,御剑怜侍还是忍不住趁着这个男人低头替他掰开一次性筷子时,深深地看着他,像是要将这个男人为他忙碌的样子深深地刻在心底一般。

  检察局长先生的嘴角终于不易察觉地挽起一个微笑的弧度来。

  “你做的照烧鸡肉里面怎么没有洋葱?”他接过那对连木刺都被细心地清理掉的一次性筷子,故意笑着问。

  “考我吗?我可记得你不爱吃呢。”成步堂龙一笑着回答。

  御剑怜侍故作满意地点点头,夹了一块色泽诱人的鸡肉,让那比寻常做法还要更偏甜蜜的滋味在口腔中慢慢化开,细细地咀嚼品味起来。

  没关系,不管这样的温存是他借来的还是窃取的,至少,他现在切实地拥有着它,而他好心的挚友看上去也暂时不想将它绝情地收回。

  半晌,他们都没再说话,成步堂龙一显然是吃过饭后来的,他只给御剑怜侍带了一双筷子,而自己在确认对方对今天的菜色满意后,便看着前挡风玻璃上逐渐凝结的水雾发呆。

  短暂的只属于他们的温情的时刻,哪怕没有过多的言语,也是那样值得珍惜。

  “御剑……”

  成步堂龙一像是想起了什么,漫不经心地开口。御剑怜侍的口中正被美味的食物占据着,出于礼貌,他没有开口,也没有开头探究成步堂龙一的心思,只是同样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又将一块裹着蜜汁的鸡肉放入口中。

  “我在想,你这样一直忙着工作上的事,完全不管自己的生活,终究还是对自己不好吧。我虽然想一直陪在你身边照顾你,充当你工作之外的后盾,但我说到底只是你的朋友,做不到深入你生活的方方面面,做不到无微不至,只能当做一种补充……”

  成步堂龙一用闲聊的语气,边想边说,目光看着在潮湿朦胧的玻璃上,有一颗水珠凝聚起来,又由于吸聚了周边太多原本不属于它的细小水雾,最终抵抗不住自身的重力,滑落了下去,在他所看不到的地方摔个粉碎,只留下一道泪痕一般浅浅的水迹。

  不知为什么,当他说出这番看似很有道理的话语时,他的余光注意到,挚友停下了用餐的动作,整个人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伸出的筷子还悬在半空中。但他并未多想,笑着说出了他的结论:

  “御剑也是时候寻找一位能无微不至地照料你生活的妻子了吧。”

  车厢之中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在他们之间,已经很少有这样令人恐慌的真空一般的寂静存在了,哪怕是在他们沉默地做自己的事时,也往往伴随着轻微的书页翻动声、或是杯盘碰撞声,这些细小的声音让成步堂龙一哪怕不需要抬头也知道自己的朋友此刻在做些什么。而当下这种寂静却只由绝对的无声构成,那一瞬间,成步堂龙一失去了近在咫尺的好友的踪迹,哪怕是心跳声,似乎都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消失了。

  成步堂龙一狐疑地转过头,正看到御剑怜侍也在看着他,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御剑怜侍的脸色格外地苍白,苍白得就如同碎了一地的白色瓷片,哪怕被人煞费苦心地拼回了原本的形状,却也掩饰不住一道道蛛网般触目惊心的裂痕,摇摇欲坠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其吹做齑粉。

  但是,那被强行拼凑在一起的碎片,却还倔强地立在那里,立在他的面前。不破碎是他最后的体面。

  极其细微的抽气声过后,成步堂龙一看到,御剑怜侍抬手轻轻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镜框,苍白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

  “谢谢,我会考虑你的建议的。事实上,我已经推掉了很多相亲的邀请了,这一点你应该知道。”

  说着,他将手中细心打磨过的一次性筷子放入餐盒之中,再也没有拿起。

  03

  御剑怜侍从未抱有那样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着好心的成步堂龙一会一直给予他亲人甚至爱人一般的柔情,他知道,这些被他“非法占有”的东西,在未来的某天,都会以某种他难以预测的方式归还。年轻时,他无时无刻不担忧着这个瞬间的到来——他太过用力地拥抱着成步堂龙一给他的那些东西,以至于它们都已经融入他的血肉,一旦强行撕扯,恐怕要将那维持他体面的一层漂亮的皮肤一同扯下,只留一个鲜血淋漓的丑陋的失败者。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他引以为豪的成长,他意识到自己逐渐做好了心理准备,哪怕明天成步堂龙一就会宣布将要将自己无私的给予全部收回,他也不会产生身形的摇晃。成长就是这样,让一个人可以拱手放下那些年轻时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事物。

  可是,他却没想到,事情来得那样快那样突然。他以为成步堂龙一至少会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们聊聊好吗”,或者用一句“明天我有些事想告诉你”,来体贴地赐予他心理准备的时间。

  但他就那样说出了,用近乎闲聊甚至近乎玩笑的语气,将对他的“判决书”念了出来。尽管他使用了一种较为委婉的说辞,可听在御剑怜侍耳中,却已经直白到刺耳。

  “我虽然想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我说到底只是你的朋友……”

  “是时候寻找一位妻子……”

  还有比这更加清晰明了的暗示吗。

  当这“判决”猝不及防地灌入御剑怜侍的双耳,他忽然感到眼前发白,双肩难以抑制地轻轻摇晃了一下。成步堂龙一似乎还在他耳边絮絮地说着什么,或者是在继续劝说,又或者是在给自己刚才的话语找补些什么,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它们听在御剑怜侍的耳中,都变成了难以分辨的杂音,在他脑海里,只有“朋友”“妻子”“是时候”这几个断断续续的字节,不断盘旋环绕,纠缠着他已几近破碎的心。

  成步堂龙一真的不是一个绝情的人吗?在这个瞬间,御剑怜侍动摇了自己原本的判断。

  好几次,他用力地无声吸气,想让自己的肺泡被氧气浸润,可胸膛上像是破开了一个小洞,小到他甚至没能察觉到它的存在,却又让他变成了一只泄了气的气球,再也没法被氧气充满。他就这样像一条涸辙的鱼一般摇摇欲坠地吸了好几口气,才意识到在胸膛之中充斥着一股干枯的血腥味,伴随着麻木肿胀的感觉,如同一把锋利的小刀插入胸膛又拔出,他很难说清,那究竟是一种多了什么的异物感,还是少了什么的空虚。

  过了好几秒,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疼痛的感觉。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真是……好疼啊。

  他费尽心思地说服自己,用了十年的时间来做心理准备,但这一刻到来的瞬间,还是给他带来了钻心的疼。他十年的成长,只不过让他在这难以言喻耳朵巨大痛楚中,没有露出一个太过失态的表情。

  那一天,他本来答应了成步堂龙一陪他去一个案发现场调查的,最终,他却以从未用过的“身体不适”的理由,提前离开了。当他说出自己“不太舒服”的时候,他看到成步堂龙一眼中的关切已经将要溢出。其实,他很担心成步堂龙一会顺势问他“哪里不舒服”,甚至问他“要不要去医院”,但在欲言又止的表情之后,成步堂龙一终于什么也没有问,他只是沉默着,将御剑怜侍送回了车上,有些凝重地与他挥手道别。

  这只证明了一点,这个绝情的男人当然知道,身体不适只是一个借口,而御剑怜侍魂不守舍的真实原因,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

  御剑怜侍已经忘记自己是如何摇摇欲坠地回到家中的,回过神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昏暗下去,他连外套都没有脱下,更未曾点灯,就这样凝固在沙发上。窗外逐渐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一个又一个家庭,点燃了属于他们的温暖的光。在“家”的光点构成的海洋之中,御剑怜侍是那样的格格不入,他坐在光的背面,像一个漆黑的剪影。

  忽然,在他手边,一块巴掌大的荧幕骤然闪起光亮,照出了他迷茫的表情——那是他的手机,因一条消息的造访而亮了起来。荧幕上显示的联系人不是别人,正是成步堂龙一,他望了那消息提示半晌,像是艰难地搜刮着身体里仅余的一点勇气,将它们集中到指尖。

  他点开了与那个男人的对话框,看到了那一条自己于十分钟前发送的消息。

  “我接受了一个之前打算拒绝的相亲,时间是明天晚上,对方是政府要员家庭。”

  其余的话他没有过多的解释,而被他省略的内容十分明确,一个在政府机关中承担着重要职务的岳丈或是岳母,能够为他带来原本没有的很多资源,或许将成为他事业的新台阶。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突然应下一桩原本已经推却掉的相亲活动,尽管已经被残忍地拒绝,他也没有任何与其他人结为婚姻的打算,但他还是决定付约了,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第一时间便将这个消息用简短的讯息告知了成步堂龙一一般。

  是为了让他最好的朋友放心吗?

  恐怕……不是吧……

  哪怕他对自己的心迹再抗拒,也能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否定的答案。

  望着成步堂龙一回复的那个表情贴画——那个小小的握拳奋斗的刺猬,旁边还写着“加油”的字样——久久地,再度变为了一个剪影。

  御剑怜侍,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他咬牙问自己。

  御剑怜侍,你到底还在期待些什么呢。

  04

  破碎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如果仅仅是瞬间的毁灭,那或许不会有多么的痛苦。可是,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允许我们品尝瞬息的灭亡的机会总是不太多。生活喜欢用带着生锈锯齿的刀刃分割我们的心脏,让我们感受到灵魂在冷风之中一点点开裂的痛楚。大多数时候,我们已经完全地破碎了,却还凭借着惯性站在风里,感受着带有锯齿的刀片一片一片分割我们血肉的痛楚。而有时候,一些幸运儿承受的刀刃是足够锋利的,当刀刃穿身而过时,他们仅仅是愣住了,走了很久很久,忽然回头时,才发现自己的心血早就顺着来时的脚步蜿蜒一路,直到这时,迟来的痛楚才一口气涌回已经血肉模糊的胸膛。

  或许,人总会有一个瞬间理解破碎的感受。

  在那个瞬间里,成步堂龙一是否也理解了车上面无血色的御剑怜侍呢。

  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那一切都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就像一个吃了一辈子甜橘子的人,忽然被喂了一瓣酸涩的、还未真正成熟的果肉,在那一瞬间,他是不能意识到令他心脏都为之皱缩的酸楚的存在的。

  他只是在晚间归家的途中,无意识地瞥了一眼路边咖啡厅靠窗的卡座,瞥见了那两个相对而坐的人影,然后,像一具蜡像一样,毫无征兆地凝固了。

  那是他无比熟悉的一张脸,英俊的、冷冽的、充斥着精英气质的一张脸,令他毫不怀疑其魅力的一张脸——那是御剑怜侍,穿着和平常一样笔挺的西装式长风衣,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领口那层叠繁复的白色领巾带给他别样的优雅,他坐姿笔挺,肩背舒展,看得出来,拥有颇具男性魅力的身材,同时又兼备矜持的高雅。这个男人太过引人注目,哪怕是他仅仅自窗边路过,也难以抑制地被吸引了目光。相比之下,坐在御剑怜侍对面的那个人就平庸得太多,平庸到成步堂龙一用了两秒钟的时间才意识到他的存在,可也就是在他将目光投向御剑怜侍的谈话对象的瞬间,他的身形凝固了,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那是一个……男人……

  在这个词汇前面,任何修饰词都成了累赘,因为仅仅一个词便能解释成步堂龙一的失态。

  这个经历了许许多多险恶的事件、早已因此变得处变不惊的男人,忽然有些慌乱地喘息起来,下意识地用力抚了抚心口,在那里,他的心脏正在脱离本能的桎梏,陷入急促的混乱中。他难以抑制地感受到了窒息。

  他当然不会忘记,就在昨晚他与御剑怜侍分开后,对方没过多久便发送给他的消息——好朋友采纳了他的建议,决定于今天晚间进行一次相亲。那种心脏不受控制的感受,在他收到这条消息的瞬间就已经产生,这使他魂不守舍,皱眉沉默了很久,却并未找到“病因”。

  这一切明明都是顺理成章的……

  他建议自己的好友将婚姻大事提上日程,而对方对此欣然接受,很快落实。他反复将这个滴水不漏的流程想了几遍,也想不通究竟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使他的心脏有了自胸膛中逃逸的趋势。

  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

  简直就像是陷入了无理取闹的悲伤和愤怒里,不好的预感化作失落的洪流,将他淹没窒息。他难以理解自己,只能将这归属于“不能继续照顾挚友的低落”。这种低落从昨天开始就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使他承受着没有来由的不安。

  而就在他的眼中映入坐在窗边卡座中的御剑怜侍时,他意识到,自己的不安应验了。

  晚间,咖啡厅,对坐的两人。这毫无疑问就是一场相亲。而御剑怜侍的相亲对象竟然是一个男人!

  他是什么?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甚至,一个卑劣的偷窥者。

  这就是为什么他没有第一时间便冲入咖啡厅之中,质问他的好友。他只是个卑劣的偷窥者罢了,他总算还记得,御剑怜侍可没有告诉他关于相亲对象的具体情况,更没有给他干涉的权利。说到底,这是御剑怜侍自己的终身大事,而他如他自己所说,只是朋友罢了。

  但是……御剑怜侍的相亲对象竟然是一个男人……!!

  这件事简直匪夷所思,难以置信,不可理喻,骇人听闻!

  当意识到这件事真实发生时,成步堂龙一感到一种不可遏制的烦躁情绪陡然冲上他的大脑,腥甜的味道弥漫在他的口腔中。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烦躁地紧皱双眉了,他早就蓄养出强大而稳定的自信心,放在平常,哪怕再毫无头绪的事,他也能云淡风轻地应对,然后在应对的过程中找到那把通向真相的钥匙。而这次,他碰壁了,而且是毫无心理准备地、狠狠撞在了一堵墙上,撞得他晕头转向、头破血流,他马上产生了一种预感,这次没有钥匙了,这堵墙上甚至没有一扇门。

  为什么会如此烦躁不安呢?

  他不明白。

  他只是陡然加快了脚步,试图忽略眼眶传来的干涩滚烫到近乎疼痛的感受,像是急于摆脱身后一团令他本能恐惧着的巨大阴影。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本能地回避着人群,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一处僻静的小巷中,抬起头时,只能看到一线极度吝啬的天光自遥远的空中洒落,那对他来说,根本连出路都算不上。

  突然地,没有任何征兆地,他自那干涩的喉头中,挤出一丝笑声。那原本应该是一声轻松的笑,可是,他嘴角的弧度太不自然,让那笑容化作了一种讽刺,一把反过来刺向他心口的利刃。

  对啊……原来如此……

  原来他一直以来最为亲近的好友,他自以为已经十分了解的御剑怜侍,喜欢的一直是男性,那样的话很多事都得到了解释。就比如说,御剑怜侍对于异性从没有表现出过绅士风度以外的柔情;御剑怜侍从未对恋爱与婚姻产生过明显的兴趣;御剑怜侍明明有着远超普通人的优越条件,却没有成为单身女士们竞相争取的对象……

  成步堂龙一强迫自己将这些原本未曾注意的疑点,一条条一项项,像是细数证词的矛盾一样,整齐地排列在眼前,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像是一个看到答案后终于恍然大悟的解题人。

  可是,这些努力对于压抑他内心深处那不安与烦躁的火焰,只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无论他怎样试图列举御剑怜侍平素暴露的“疑点”,这些疑点终究指向同一个令他陷入毫无来由且毫无办法的愤怒的事实——御剑怜侍的相亲对象是一个男人,他喜欢的原本竟然是男人,他竟然要和一个男人结婚。

  御剑怜侍竟然要和一个男人结婚了!!

  无论再怎样陷入混乱,此时此刻,成步堂龙一都已经感受到了,现在正在他胸膛之中燃烧的怒火,竟已与此前他听说挚友要前去相亲、并顺理成章地将相亲对象想象成女性的低落完全不同了。那时充塞在他心头的,只不过是隐约麻木的无可奈何,而如今煎熬着他的心脏的,已经是无名的烦躁与愤恨了。

  他与御剑怜侍重逢并结为挚友已近十载,扪心自问,他没有一刻不是敞开心扉、以最真诚的友谊对待着他的朋友,而他的朋友回报给他的,竟是绝情的欺瞒,连取向这种事都未曾让他知晓。

  成步堂龙一愤怒地想,如果不是这次他偶然撞见了相亲的现场,那个绝情的男人难道还要对他一直隐瞒下去,让他成为可悲的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甚至直到与其他男人步入婚姻殿堂前的一瞬才叫他知晓?!

  有一个瞬间,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世界上最残忍的欺骗,可是御剑怜侍究竟如何欺骗了他,他却又说不清楚。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是知道了,性取向是过于私密的事,就算是再亲密的好友,对方也不见得就有义务告知,毕竟按照他自己所说的,他们只是朋友关系,取向影响两个志趣相投的人成为朋友吗?显然不。这不合时宜的理性的声音,没能消减他失控的怒火,却增加了他内心深处的绝望,他不断地在心中无能地诘问着“为什么”,却一个答案也无法给出。

  原本,在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形象,是衣着光鲜笔挺、相貌英俊有魅力的御剑怜侍,他坐在相亲对象对面的样子太过刺眼,像是一颗长满尖刺的果实,每每从成步堂龙一心头滚过一番,就不可避免地带来新的刺痛和伤口。但逐渐地,被他潜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忽略掉的“相亲对象”的样子,慢慢回归了他的脑海——那是个年轻的男人,穿着简约却同样精致的修饰身材的西装,无论是发型还是相貌,都找不出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成步堂龙一现在还能够回想起他的样子,纯粹是因为那一瞥给他的心灵带来的冲击实在过于巨大了。而这样缺少优势的长相,却终于还是有着一个令成步堂龙一很难不注意的特点——这个男人很年轻。凭借模糊的印象判断,大概只有二十五六岁——不、或许还要更年轻一点,只有二十一二岁。

  成步堂龙一没来由地回忆起自己在那个年纪上的样子:冲动、冒失、执拗、异想天开,偶尔不懂分寸、有失体贴,甚至一不小心伤害了挚友敏感的心。

  如果现在坐在那张桌子对面的人是十年前年轻的自己……

  想象着那样的画面,成步堂龙一不禁将双拳攥得更紧了。

  平心而论,那样缺乏成熟的青涩的自己,能够给御剑安稳的幸福吗?

  连自己都不行,现在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怎么可能做得到?!

  幻想之中,坐在御剑怜侍对面的年轻时自己的面容寸寸破碎,再度露出其中那张陌生而令人生厌的脸,不知不觉间,他双手的指节已经因过度扣紧而苍白失血,却仍旧紧握着那自己一瞥之下见到的那个瞬间。他几乎已经确信,那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是轻浮的、武断的,有着一切像那个年纪的年轻人应有的缺点,他根本不可能给御剑一个温暖周到的家庭,更大的可能性是带来伤害。他根本不配和御剑结婚!

  是啊,他是曾说过,御剑也是时候找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代替自己来照顾他。可前提是那位妻子要比他对他更温柔体贴,比他对他更好,如果做不到,那他宁可御剑怜侍一辈子不要结婚,由他来照顾一辈子!

  想到这里,成步堂龙一的嘴角不自然地蠕动片刻,最终竟勾勒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他笑了,看起来竟是在风暴一样的情感过后,找到了片刻诡异的冷静,可眼中那无名的业火不但没有熄灭,反而愈加沸腾,煎迫着原本那片沉静在他眼眸中的深邃的海洋,将那沉默温厚的巨大水体全部点燃。

  呵呵……

  比他对御剑怜侍更温柔体贴,比他对御剑怜侍更好,比他更懂得如何照顾御剑怜侍……说得简单,谈何容易!他有自信,御剑怜侍绝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第二个像他对他这样真挚的人,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他讨厌洋葱和香醋、吃不下辛辣和滚烫的食物;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他讨厌金属叉勺的味道,为此每次都特地准备一次性的塑料餐具;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他常常像个孩子一样把许许多多需求掩饰起来,却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透露些许,等待着有心人的发觉。那样的有心人从来都不是别人,也永远都不会是别人,只会是他,是他成步堂龙一!

  而御剑怜侍已经选择一个男人作为他的结婚对象了,那个人却不是他。这究竟是为什么?不管那个男人是谁,难道还能有他对待御剑怜侍那样好吗?!

  他恨,眼中那团无处宣泄的怒火不断折叠压缩,竟已达到了恨意的地步。他恨御剑怜侍对他的欺瞒,将那视作一种绝情的背叛,他也恨御剑怜侍那样轻率地选择了结婚的对象,更恨他就算对婚姻已经渴求到不择对象的地步,都还没有选择他。

  他甚至忘记了那根本不是什么“结婚对象”,只是“相亲对象”罢了!

  不管他是否能在自己混乱的思绪与毫无来由的怒火中,发觉那可怜的被当作了“恨铁不成钢”的愤恨的真心,今夜对于成步堂龙一来说,都必将是一个漫长而难熬的不眠夜。

  05

  御剑怜侍没有去相亲。

  他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现在的状态,他在忙着,在做着和平常一样忙碌而严谨的工作,却感到自己像是一缕被拘禁在不停机械运动的躯壳中的游魂,时而麻木,疲惫异常;时而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时而感到自己正浮游于躯体之外,看着那个长着自己面孔的男人麻木地忙碌着,神经质地重复着不过脑子的整理,像是为了工作而工作,为了不放任失去航向的躯体漂泊向未知的方向而工作。而他如今正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却突然忘记了自己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白日里的阳光突然让他感到有些刺眼,视野晃动着,他停下了脚步,低下头,用力地按了按酸麻的眉心。

  “局长……”

  他的身旁传来一个年轻男人欲言又止的声音。

  他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才悲哀地想起自己要去哪里,以及,自己的身旁还随同着这样一位下属。

  看这年轻下属的表情,那被止于口舌之间的话语多半是“您还好吗”或是“要不要休息一下”。

  自己的脸色在他看来应该很难看吧。他的眉尾动了动,似乎想要露出个苦笑,但僵硬的脸却不听使唤,只是让他的双眉皱得更深而已。这也难怪,他本就有些睡眠障碍,越是长时间地穷思竭虑,就越是难以入眠,这两日的心神不宁对他睡眠的影响是最为直接的,至于饮食,他本就是食欲浅薄的人,魂不守舍之下,不管是有意忽视还是无意遗忘,都几乎没吃上一顿称得上正餐的饭菜。现在回忆起来,上一次吃到新鲜温热的饭,竟还是成步堂龙一用保温盒带来的。

  难道……自己真的就这样缺少一个照顾起居的人吗?

  眼看思绪又要不受控制地飘散向某个方向,御剑怜侍连忙警惕地收敛心神。几乎下意识地,他挺了挺肩背,就如同在告诉所有人,自己仍旧是那个笔挺坚韧的御剑怜侍,他笔直地站在工作中,像是一尊冷酷的金属塑造的雕像,让人难以想象他倾颓的那一天。

  但从下属隐隐透露着担忧的目光之中,他知道,自己强打精神的尝试并不成功。

  作为支柱和航标的顶头上司,竟然在下属面前露出此等软弱无能的样子,真是……够难看的……

  御剑怜侍暗暗地咬紧了后牙。

  他恨自己还不够成熟和坚定,却不相信自己的异常到了需要停下工作特地休养的程度,在他兢兢业业十几年的工作生涯之中,较这更严重的事态比比皆是,高烧、伤病、高强度不眠不休的连续赶工导致的过劳休克,都未曾停下他为事业奋斗的脚步,与之相比,“心情不好”这个理由,可笑得如同儿戏。

  是的,这只是“心情不好”,出现在现下的语境之中,无限近似于“无理取闹”。他不敢将成步堂龙一带来的变故想得过于严重,哪怕这确乎将他过往十年的生活全部掀翻,像是扯着桌布的两角,将他精心摆放的刀叉餐盘茶具全部抖落在地,只留下他,茫然无措地面对一张空空如也的桌。

  未来要怎样做?与他偷偷爱着、依赖着的男人割席以后,当那个男人将他的光与热全部撤离他已被这些东西填满的生活后,要怎样适应突然变得空空如也的世界?

  他还没找到答案。

  有时候他会突然想,不如干脆无理取闹到底,把这空空如也的桌子都掀翻,或者盼着他的生活就在下一刻被自己亲手毁灭,哪怕他什么也不会剩下,最后却也得以长长地松上一口气——这是他二十几年来都未曾享有的。

  可是,他的理性又悲哀地知道,他不会那样做。

  成步堂龙一会渐渐远离他,而生活突然毁灭这样的事不可能发生,他既不可能真的无理取闹,也不会允许这样低迷的状态影响工作,他会走下去,并且会很快适应冷清的一切,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会回归正轨,他先是装作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就像他多年以来一直做的那样,逐渐地,就连记忆也会远去,这段未曾萌芽就已僵死的爱,终于像一场梦幻一般无痕。

  这就是成年人的无奈。

  这就是成年人的“绝情”。

  但是……在那之前,就让他好好品尝一下割舍挚爱——或者说被挚爱绝情地割舍——的痛苦吧,或许,这将是成步堂龙一留给他最后的东西。

  那天晚上,那就是怀揣着这样苦涩的心情回到家中,冲动之下,答应了一桩相亲。他本就是一个谨言慎行之人,是几乎不会随着性子做事的,因冲动而做出令自己懊悔之事,这样的情况生平罕有,自他坐上检察局长之位后更是从所未有。但他在应下相亲这件事的瞬间就已在后悔,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想去,和陌生女人以交往为目的闲话家常,这对他来说无异于是一种酷刑,且他今生不可能再见他的相亲对象第二次,坐下来和这样一个注定没有结果之人吃饭闲聊,只不过是白白浪费彼此宝贵的时间。

  他原本以为,所谓的“相亲”虽然痛苦,却也不至于叫他无法隐忍,他至少能做到稳定地与一个陌生人吃完一顿晚饭,一旦话不投机,至多保持沉默,最后也能找个相对体面的理由,拒绝与人交换联络方式,彻底斩断发展的可能。

  可是,随着相约的时间的临近,他明显感受到自己越发焦虑,对相亲这件事本能的抗拒,在他心情的烦乱低迷之下,简直无法控制。他在办公室中焦躁地踱步,反复用捏眉心的方式按捺着烦闷的情绪,甚至不断在心中告诫自己,“御剑怜侍,你就是那样一个脆弱的人?你连一点将自己与成步堂分割的尝试都做不到?你甚至做不到一次相亲,这不令人齿冷吗?”

  但在相亲前的一小时,他唐突地告知女方,他无法赴约了。对此,他由衷地感到愧疚,但他甚至没能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就突然地坐倒在了办公椅中。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说到底……他根本不想相亲,无论过去还是将来。他答应相亲,只因为他想告诉成步堂龙一,他要去相亲了。

  但他们的消息记录也定格在了那个瞬间,定格在了成步堂龙一向他发送的“加油”的小刺猬贴画上。画面中的卡通刺猬不住眨动一双黝黑的小眼睛,不辞疲倦地对他露出热情的微笑,而笑脸之下所掩藏的思绪,又有什么方式得知呢?

  成步堂龙一在这两天中再也没有给他发送新的消息了。

  起初他并未想过他们的联系可能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他虽然本能地恐惧着成步堂龙一新的消息,却也从未怀疑它早晚会到来。于是在他终于发出那条不会出席相亲的告知后,他抱着临阵脱逃一般的侥幸,怀揣着转移注意力的目的,主动为自己加班,将前不久一名下属上报了问题的案件翻出,亲力亲为地重新调查,将这名因为上司感情问题而陡然遭受无妄之加班的年轻人约至咖啡厅中,详谈案件的经过,并制定了今天的调查方向。此时,他正是在调查这起案件的途中,而那已遭受一次突如其来加班的下属,自然就是跟随在他身后的那个年轻男人。

  十个小时前,他预料成步堂龙一很快就会发来短信关心他相亲的结果,到了那时,他是承认终究没能真正去相亲,还是用拙劣的说谎技术蒙混过关?

  可是,他却没有收到想象中的那条询问的消息,任何一条成步堂龙一的消息也再未收到过。

  这……不太寻常……

  在他们已绵延二十余年之久的友谊中,绝不乏一两日间没有联系的情况,当他们一心扑在什么要紧的工作上,或者生活过于平淡枯燥,短暂没什么合适的话题,几天没有消息往来也很正常。而哪怕是过得再久,他们彼此间的情谊也不会有半分褪色的。对于成年人来说,友谊早就不是形影不离地相随玩耍,忙罢了手上的工作,偶尔想起对方,想念起共同度过的岁月,回首间还能看到老朋友在不远处,等待着每一次的重聚,就已经足够了,这是已经历过岁月检验的关系特有的安全感,也是成步堂给他敏感而不善人际交往的挚友特有的安全感。

  御剑怜侍从未有过因成步堂两天之内未曾发消息给他,就感到坐立不安、焦灼难耐、不断猜疑对方心思的情况,哪怕是在他们最年轻固执、不懂分寸的岁月,他也没有心思敏感脆弱到需要挚友时时以消息抚慰的程度。他虽然爱而不得,因此对成步堂龙一的情感态度更加在意,却也知道,那个家伙对自己抱有着或许是世界上最真诚坚定的善意,这样的友谊是不会轻易受损抑或断绝的。

  但现在,他动摇了。

  或许他没有发觉,自己点开屏幕查阅有无新消息进入的频率越发高,这在以往的工作期间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可是,无论再怎样焦虑,再怎样无数次地点亮屏幕确认,他等待的那个男人的消息都没有出现,屏幕上只余最后那两条讯息,愈发如同两根极细的小刺,刺入他双眼,刺痛他神经,一直刺到他心底,创口细不可见,却伴随着一次次的心跳,带给他难以忽略的尖锐刺痛。

  “我接受了一个之前打算拒绝的相亲,时间是明天晚上,对方是政府要员家庭。”

  “加油。”

  再无音讯。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成步堂龙一沉默了?为什么他甚至不来关心他相亲的结果?

  平日里,无论多久没有消息的联络,他也不会担忧失去最重要的那个朋友,可是这一次,他有一种令他感受到浑身冰冷的预感——如果他不说点什么,他们将沉默下去,永远地沉默下去。他们十几年的情谊、原本坚不可摧的羁绊,将凝固在那两句意味深长言不由衷的话语之中,只留他后知后觉地抱着戛然而止的爱的尸体,懊悔余生。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难道他犯了什错,彻底惹恼了他暗暗倾慕的挚友,让他失望到选择一声不响地离开?因为他选择了接受建议去相亲吗?但那难道不是成步堂龙一要他去的?!

  思及此处,他只觉头脑昏沉、心乱如麻,不解、不安、甚至是恐惧缠绕着他,几天来睡眠不足的疲敝涌上来,使他心率波动、几乎窒息,却又找不到一个哪怕能使他稍稍安心的方法,一时间,竟有种说不出的委屈涌上心头。

  为什么……成步堂,为什么?

  他不断自心中诘问着。

  难道……不是你叫我去相亲,难道不是你抛弃了我吗?!

  然而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再无用处了,其实他知道的,如果成步堂龙一真的蓄意与他绝情……无论他有多少委屈多少辩白都无济于事。那个男人……就是这样一个对自己认准的事坚定果断到冷酷的人,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他竟又恨起自己的天真,还深信着他恋慕的男人不是一个绝情的人!

  他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勉力抚平突然涌起的焦躁不安,才意识到自己的脚步已经停得太久,身旁的下属脸上的担忧已经十分明显,望着他略显飘忽的脚步,似乎正犹豫着要不要轻轻扶这位威严的上司一下。

  “我没事,走吧。”

  御剑怜侍立刻迅速低声地做出了指示,尽管他微微沙哑的声音,听起来绝没有话语的内容那样令人安心。年轻的下属对此全然无可奈何,他既不敢询问上司为何状态低迷,亦不敢违抗继续工作的命令,只得依旧沉默地跟在后面,小心地观察着上司的状态,预备着情况稍有恶化,立刻壮起胆子劝说这位以勤奋严苛著称的检察局长停止工作。

  就在他心头盘算间,那走在他前面的红衣的身影,再度毫无征兆地停步了,他吓了一跳,险些撞在上司宽阔笔挺的脊背上,刚要下意识脱口询问发生了什么,却立刻闭了嘴。

  他敏锐地发现了异常,是局长的神态出现了微妙的异常。

  那张今日尤为苍白的脸更加苍白,额角隐约能够看出蜿蜒盘曲的淡青色血管,由于刘海的遮挡,他无法看清御剑怜侍的眼神与表情,却立刻便发现,局长半隐在领巾之下的喉头在极其细微地颤抖着。

  年轻的检事顿时大感不妙,他几乎嗅到了空气中凝固成团的灾祸的味道,顾不得礼数,迅速绕到上司面前,去看那张隐没在刘海中的面孔。

  下一秒,他怔住了。

  因为他看到,局长那双锐利如同雪豹一般的深灰的眼眸中,凝固着深深的不安与茫然。在那双灰眸的正中,映照出一对蓝色的人影。

  他认识那个人。

  倒不如说,整个检察局,乃至整个法律界,没有人不认识那个男人。听说那个男人有着将法庭搅个天翻地覆的能力,同时又能在乱局之中敏锐地攫取胜利,另外关于此人与现任顶头上司之间的恩怨羁绊,也早在检察局中被传得满天乱飞了。

  年轻的检事不由得愕然,他立即回头,正看到那个传说中的辩护律师成步堂龙一,一步一步地向着他们走来。

  如果那些有关他们的传闻不假,此刻正在他眼前上演的应该是一出亲密挚友相见的喜剧,可他慌乱间瞥见两人的脸色,越发觉得事情不同寻常。

  成步堂律师的脸色几乎可以用铁青来形容,可奇怪的是他既没有眉头紧锁,也不曾紧咬牙关,那张脸像是一张被绷到了极限的面具,除了额角突突跳动的青筋,已做不出任何生动的表情,这脆弱的平静一旦破裂,恐怕将会有一场骇人的爆发。

  那个男人就这样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地走近了。明明此刻年轻的检事正与上司局长先生并立着,那双明亮到刺人的深蓝色眼眸之中,却丝毫没有映照出他的身影,自始至终都死死盯着那红衣的局长。

  就在他莫名为此松了口气之际,成步堂律师已经走到近前,毫无征兆地用那双深邃的蓝眸看了他一眼,就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更像是陡然坠入一池冰冷漆黑的湖泊,等他从那种本能的恐惧的梦魇中挣扎着回过神来,才发现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湿透了,而那个男人一瞥之间的眼神也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之中,挥散不去。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双眼中充斥着骇人的血丝,眼眶通红,眼下却是浓到化不开的淤青。

  成步堂龙一再次咄咄逼人地走近两步,就在这两步之间,他那张绷紧的毫无表情的脸像是熔化了一般蠕动了起来,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十分细微的,却又像是耗费极大的力气,明明未曾露出多么夸张的表情,看在年轻的检事眼中,却莫名一阵胆寒。他注意到,在他身旁的局长,并不只是停步了,而像是整个人都苍白地凝固在原地,像是站在绞刑架下的囚徒,等待着结束生命的那一瞬间。如果不是此刻御剑怜侍的胸口正在徒劳地剧烈起伏,他真有些怀疑上司是否连呼吸与心跳都已凝固。

  然而,成步堂龙一的表情,竟然定格成为了一个笑容。

  尽管嘴角紧紧地绷着,尽管双眼之中没有任何笑意的影子,那仍旧是一个笑。

  渐渐地,那笑容好像连成步堂龙一自己都说服了,他笑得越发灿烂,好像在路边偶遇了一个天大的开心事。

  “这么巧。”他状似高兴地说。

  “原来御剑也会在工作时间安排私人日程啊,我还头一次知道。”

  “看来我应该收回之前的话,是我高估我自己对你的了解程度。我不了解你的事,还挺多的呢。”

  不知为何,这两句轻飘飘的话语带来的压迫感,使得年轻的检事额头微微浸出冷汗。纵然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这两句似闲聊又似寒暄的话语,其中暗藏的尖锐的讽刺意味。

  这看似是两句感慨,实则,应是两句质问才对!

  可是……又有一个无法忽视的疑团反复自他的脑海之中浮出。

  私人日程……什么私人日程?这……这不就是在工作吗?

  他想不通,但终究作为检察官的预感还没失灵。他渐渐意识到,今天好像要目睹那位令人敬畏的顶头上司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了。

  06

  成步堂龙一已经记不起自己上一次如此愤怒是在什么时候了,然而此时此刻,他甚至能听到滚烫的血在他额角鼓荡与咬肌鼓起发出的细微咯吱声。

  自他经历了人生的剧变后,好像对大部分变故都变得了如指掌,早就不会被突如其来的剧烈情绪所裹挟了。

  但此时此刻的他,已因无意之中目睹了挚友与陌生男人相亲而饱受失眠与焦虑的折磨,怀揣着失魂落魄的心情赶赴案件的调查地点,途中却极度巧合地遇到了正牵动着他神经的那个男人——御剑怜侍——不、不只有御剑怜侍,在他的身边,还紧紧地跟随着一个年轻男人,穿着设计简洁剪裁精致的西装,从面孔上透出青春的光彩来。他记得这个年轻人,哪怕昨晚只是匆匆一瞥,他也绝不会认错人,因为这张看起来就年轻而缺乏稳重的脸,在昨夜反复侵扰他的噩梦之中不断地出现,哪怕是在烦闷之中惊醒,那张仅仅一瞥的年轻面容也会时时盘旋在他脑海,无论如何也挥散不去。

  那就是御剑怜侍的相亲对象,昨晚坐在他桌对面的年轻男人,而御剑怜侍餐桌对面的位置,十年来可一直是属于他成步堂龙一的!

  昨晚坐在桌边相亲,今日光天化日之下便相随走在街头……这是在做什么,根本不用猜测吧。

  想到这里,成步堂龙一的五官竟不受控制地扭曲起来,如果他听力足够出众,甚至能听得到自己十指关节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哈哈……

  他神经质地勾了勾嘴角,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促狭的想法。

  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嘛。

  昨天相亲,今天约会,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喝得上你们结婚时的喜酒啊?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易怒的人,只是这一次,他听到了自己底线被踩断的声音。

  怒火灼伤了他的双眼,那对藏着深奥大海的蓝色眼眸沸腾了,汹涌的海面上仿佛燃起了火焰,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双肩正在细微地颤抖着,就像业火自他五脏六腑生出,自内而外地煎迫着他,顺着他的血管流遍全身,流到他因过度用力而冰凉的双手。

  一步一步,他走到僵立不动的御剑怜侍面前,因为眼眶传来的灼痛,视线似乎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雾气,在某一个瞬间,他怀疑自己并未醒来,还淹留在昨夜的梦魇之中。

  是啊,这又何尝不是一场噩梦呢……御剑怜侍会离开他,与一个陌生的男人组成家庭,这何尝不是他曾经根本不敢想象的噩梦呢?!

  那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剥夺了他对身体的掌控权,在他的体内,好像生出了一种名叫妒火的恶魔,强硬地夺走了他的身体与喉舌。他感受到那恶魔操控着他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又感受到那恶魔操控着他张开了嘴。

  “这么巧。”

  “原来御剑也会在工作时间安排私人日程啊,我还头一次知道。”

  “看来我应该收回之前的话,是我高估我自己对你的了解程度。我不了解你的事,还挺多的呢。”

  他听到自己这样说。

  不知为什么,明明在笑着,他却觉得眼眶酸痛,他从未笑得如此难受。更不知为什么,他明明说着讽刺的话语,将伤害的剑刃指向了背叛了他的至交好友,却好像这才意识到那剑竟是一把双刃剑一般,他持握着它的双手早已鲜血淋漓。

  他看到御剑怜侍的脸色白了。

  怎么……“私人日程”,这难道不是你正在做的事吗?局长先生在工作日偷偷约会,却怕被人发觉吗?要说的话……我们在白天时光明正大地“勾结”、被你的同事们看到的情况其实早就多不胜数了吧,怎么如今和其他男人走在街上,却开始怕被人撞见了?

  该不会,就是所谓的“心虚”吧!

  想到这里,他好像听到自己再度神经质地轻笑了一声。站得太近了,到了御剑怜侍的脸庞上每一处细节都能清晰映入他眼的距离,可是不知为何,他看熟悉的挚友却像是隔着一层微微晃动的白雾,连对方的表情都无法看清。但他却能看清,那凝固在他对面的男人镜片上倒映着的自己的脸——带着越发骇人的扭曲笑容,如同妒火化成的恶鬼的脸!

  好疼啊……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因持握双刃剑而鲜血淋漓的双手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好疼啊,但是……太好了。

  那疼痛来得太好太及时,将他胸膛里那块让他窒息的真空及时地填上了,并且,那痛楚还在不断地膨胀,胀满他整个心窝和胸膛,那样的感觉太过奇妙,他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异样的充实。疼痛填满了一切,取代了他冷静的思考,洗去了令他自责的罪孽。有了痛楚,他便再不需要其他的,他终于得以放开理性的桎梏,拥抱那彻骨的疼了。

  美中不足的是,还不够痛。

  他还想再痛一点。

  他看着挚友在视野之中愈发模糊的脸,迟滞地想。

  于是,他又听到了自己因那燃烧于胸口的火焰而沙哑的声音,带着扭曲的笑意说:

  “而且,没想到御剑喜欢的其实是男性,真是让人吃惊啊。”

  他顿了顿,招牌的灿烂笑容适时于他脸上绽放了。

  “看来以后我们也需要保持一定距离了,对吗?”

  是啊,你很快将会有你真正的爱人,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再也不需要我这样的“半吊子”“冒牌货”“替代品”。而已名花有主的你,因对象是男性,也该学会避嫌、和同为男性的我保持距离,再不能像原来那样毫无顾忌地亲密交往了,哪怕我们只是朋友——因为我们只是朋友!

  成步堂龙一的胸膛忽然剧烈地起伏起来,仿佛一条陡然被丢上沙滩的鱼,抑或胸腔之上毫无征兆地被戳了个窟窿,生命力源源不断地从中流出,而维持他生命的氧气却无论如何也吸不进来,再怎样剧烈地呼吸也只是悲哀的徒劳。

  在他模糊的视线之中,好像看到英俊笔挺的友人挽着一个陌生男人的手,亲昵地走着,时而旁若无人地低语。而他,作为一个朋友,作为一个说不定会惹来猜忌的朋友,只能远远站在一旁,站在他们的悲欢离合之外,默默地注视着曾经最亲密的男人的喜悲。他站得太近了,近到难以忽视那牵动着他心弦的面容,可他站得又太远,远到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却再也触碰不到好友笔挺的背心。

  视野摇晃着,在不止一个瞬间里,他怀疑自己再度坠入了梦魇,他的状态实在太差了,内心绷着的那根弦不知何时就会彻底崩断,到那时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就连他也不知道。但刚刚的那句话像是他举起那把双刃剑用力地刺穿了自己的心脏,痛楚与扭曲的快感混杂着,竟给他带来了瞬息的清明。

  在这瞬息之间,他终于看清了面前人的面孔。

  御剑怜侍的脸是那样的熟悉,却带着令他陌生的表情。

  白皙的面颊上,充斥着仿佛要滴出血来的红晕,无论是紧皱的双眉还是紧咬的嘴唇,都诉说着主人的痛苦与羞愤。然而,御剑怜侍却并未摆出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攥紧手臂、回避目光的样子,正相反,此时此刻,他正愕然地盯着成步堂的双眼,填满他深灰眼眸的情绪,竟是深深的难以置信。

  那样的羞愤与那样的难以置信,就仿佛他正走在街上时,毫无征兆地被他最为倚重最为信赖的人,残忍绝情地撕去了紧紧抱着的遮羞布,使自己丑陋畸形的胴体光天化日之下曝露于众人眼中。

  好羞耻,好心碎,好绝望,好无助。

  成步堂龙一在看清挚友表情的瞬间,像是一个醉酒之人突然跌进了冰冷的一池水中,刚刚冲昏头脑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是心底涌出的一片冰凉。

  而此时此刻的御剑怜侍,脑海之中还回荡着刚刚成步堂龙一那句话遗留的波澜,依稀还能看出它初初在他心头炸响之时,带来的惊涛骇浪。

  没想到御剑喜欢男性……

  看来以后要保持距离……

  再没有什么言语能如此精准而无情地刺进他心脏那个柔软的缝隙,那个因成步堂龙一才存在的弱点,那个令他既羞耻不安又无法自处的秘密。

  足够了,哪怕这两句话听上去没有那样的攻击性,在御剑怜侍的耳中,却已经足够露骨。

  那简直就像是在指着他的胸膛对他说,想不到你竟然是个同性恋,真是恶心,从今往后我可要离你远点才行。

  御剑怜侍僵硬的身体竟细细颤抖起来,被眼镜的镜片遮盖的淡色睫毛簌簌抖动,如同一只垂死的银蝶,无声抖落星尘般渺小的翅粉,落入他深邃如潭涧般幽暗的眼眸。刹那间,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回到那段刚刚发觉自己对挚友心意的时光,隔着近乎透明的十年光阴,看那时在感情上青涩敏感的自己。

  懊恼、愧疚、羞耻、不安、难以自处,这就是当他发现自己对亲密好友抱有着异常的期待时,挥散不去的情绪。

  他恨自己,明明有着他人求之不得的深厚友谊,友人以世界上最诚挚最珍贵的友情待他,他却还不满足,暗自贪图得到对方的爱。他无时无刻不想起,成步堂是个正常健康的男人,不正常的是他,他怎么可能以这种不正常的想望,打搅、扰乱甚至毁掉挚友正常的生活呢!

  因此,十年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收敛着自己的感情,卑微地将它折叠整齐,封存在心底,盼望的只是不被他人生中最无法割舍的那个男人厌恶、抛弃。

  如果说成步堂在消息窗口中的沉默让他迟疑,刚刚出现时的古怪言语使他困惑,那么到了这一步,成步堂已将话说得如此露骨,他却还怎么听不懂?成步堂龙一是根据他那条告知相亲的短讯,将如今跟随在他身后的年轻下属当作了他的相亲对象!

  可是……为什么……

  御剑怜侍只觉得眼眶与脸颊烫得发痛,紧咬着嘴唇的牙齿间,渗出淡淡的腥甜味,在麻木的口腔之中弥漫开来。

  明明……明明你已经拒绝了我,已经推开了我……明明是你叫我去相亲,是你叫我另找归宿,现在却又跑到我面前,当着我的“相亲对象”的面,说那样的话来羞辱我……?!

  那一刻,御剑怜侍仿佛感到自己小心翼翼地捧出自己脆弱的心脏,却被一只大手陡然握住,毫无怜悯地揉碎了,他真正尝到了既耻辱又心碎的感觉。

  其实,他从不认为自己是所谓的“同性恋”,除了成步堂龙一,他从未对任何人产生过超越友谊的好感,仅仅因为他爱上了自己的好友,就要惶恐不安、小心翼翼地度日,生怕自己越界的感情会让友人感到困扰或是厌恶。他像是捧着一块刺骨的冰穿越茫茫无际的沙漠,不舍得抛下,却又生怕它化了。对成步堂龙一的爱是梗在他喉头的一根刺,既吞不下,却又吐不出。这十年小心翼翼地维护,苦心孤诣地压制,他已经尽力了……

  可是今日,他却被他的暗恋对象,当街指责为一个卑劣恶心的同性恋者!

  成步堂龙一难道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了谁才变成现在这副脆弱样子的吗!?

  就算是这样卑微无害的情感,也要被这个男人拿出来,摆到过于刺眼的阳光中,众目睽睽下摔个粉碎?

  我的爱就这么卑微这么恶心吗!!

  在这一瞬间,十年来积压的求而不得的委屈与怨怼,爆发成一种对御剑怜侍来说极其陌生的情绪——叛逆。他受够了小心翼翼地委曲求全,只求保住这份绝望的友情,受够了如此任由对方抛弃羞辱的自己。他竟然由心底里生出庆幸来,庆幸成步堂龙一将自己身后的下属误认作相亲的对象,使得自己看上去不像是个被主人绝情抛弃的可怜宠物,看上去尚且保有着最后一线选择的自由。

  是啊,他是有选择的自由,那自由恰好就是成步堂龙一赐给他的,是选择结婚对象的自由啊!

  成步堂,你是在为我重获自由而愤怒吗,这自由本就是你亲手赐予我的啊!

  想到这里,御剑怜侍忽然镇定了下来,颤抖停止了,胸口的剧烈起伏也平息,只是前所未有的冷,冷得像是那里堵着一块巨大的寒冰。

  他竟回以一声冷笑。

  “成步堂,我想我是否是同性恋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吧。而且,我选谁做我的相亲对象是我的自由。”

  说罢,他像是躲避着什么一般,猛地转身,一把攥住下属的手腕,向来时的方向大步走去。长西装的下摆扬起,卷起阳光下的微尘。

  “等……御……?!”

  成步堂龙一像是一个自绝望的梦魇中突然清醒的人,下意识伸出手,像是要将自手心中飞逝的流水握回手中,指尖几乎触碰到御剑怜侍扬起的衣摆,却终于没有抓住任何东西。

  不知为何,成步堂龙一竟感到御剑怜侍的背影如此陌生。他与挚友并肩得久了,几乎忘了这个曾被称为魔鬼检察官的男人决心离开他时,背影有多么的冷酷决绝。

  御剑……

  那没来得及叫出口的名字融化在他的舌尖,刹那间口腔中充塞的酸涩味道使他紧紧闭上了嘴。他还呆呆地举着手,愕然望着御剑怜侍决然远去的背影,良久才收回手,无所适从地看着那空空如也的掌心。

  他像是一个刚刚从冻僵中苏醒的人,温热的血这才渐渐流回他的四肢百骸,而同时回到他身体中的,还有茫然无措与莫名的窒息。

  我刚刚……说了什么……?

  他忘了,只有一个模糊而尖锐的印象留在脑海中,当他努力去回想,眼前却突然浮现出御剑怜侍转身前的那一秒眼中的情绪。

  羞愤、耻辱、痛恨,还有失望、心碎、悲哀……

  他很久很久没有在御剑怜侍那双淡薄的眼中看到这样浓郁的色彩,他知道,他的好朋友一定很伤心,非常非常伤心,并且,对他失望至极。

  怎么会这样……

  一股汹涌的酸涩自他肺腑翻江倒海而出,却哽在喉头,冲撞得他眼眶酸痛。他忽然无比痛心,他最珍贵的挚友眼中那一点浓郁的悲伤,再次化作一柄双刃剑,十倍百倍地奉还于他。这个已近四十而事业有成的男人,在耀眼的阳光下、在车水马龙的街上、在路人愕然的目光中,渐渐地,渐渐地蹲下身去,缓慢地捂住了面孔。

  他刚刚用最卑劣的方法,伤害了他最珍惜的人。

  那一刻,他想,或许他真是世界上最差劲的人啊……不但不能给那个人幸福,反而还愚蠢地中伤了他。

  明明……他只是希望他能幸福啊……

  可是,成步堂龙一酸涩难忍的胸膛之中,又涌动着一点委屈,随着情绪的激荡愈发难以压制——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他努力为御剑做了那么多,努力了那么多年,一直竭尽体贴照顾之能事,得到的却是这样……这样破碎的结果。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像一张柔韧却脆弱的白纸,一旦揉得皱了,哪怕展平,也再难消去折痕。

  经过刚才那场闹剧,御剑怜侍恐怕已经恨透了他,今生今世也不想再见到他这张熟悉的面孔了吧。

  07

  滴答……滴答……

  时间的脚步就这样缓缓地远去了。

  带着淡淡新鲜甜味的微凉夜风,自窗口敞开的缝隙中涌入,搅动客厅之中浓郁的黑暗。这窗户敞开得久了,客厅的空气已经饱浸了月夜的凉意,却还没人将其合拢。白色的薄纱窗帘鼓荡起温柔的弧度,像是风中少女的裙摆,遮住了窗外无边的夜色,盈满宁静的月光。

  夜已经十分深了。万物都陷入沉眠,静得让人联想起无边无际的孤独。

  在这充盈着寒凉空气的客厅之中,却有一个颓然的人影,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之中,久久没有任何动静,久到路过的鸟儿都或许将他当做一尊沉默的石刻,或是已在此陷入长眠。

  可是如有任何人走近他,却又会惊讶地发现,这个人睁着眼。

  成步堂龙一,他睁着那双失去了往日光彩的眼,从傍晚一直坐到了深夜。现在究竟是什么时间?他已经说不清了。说不定夜早已比深夜更深,再用不了多久就要天亮。起初他还数着那滴答的秒针的脆响,到现在,他已经被时间的脚步远远甩在后面,再难跟上。他像是被遗忘在了时间去后扬起的烟尘里,哪怕全世界迎来天明,他仍旧走不出这漫长的夜。

  他从来没有品尝过岁月的苦果,面容看上去还如初出茅庐时一般年轻而英气勃发,那正是因为阅历赋予了他特权——一种阅尽千帆后特有的天真,一种坚信一切都将向着他所期许的方向发展的从容——正是这样坚定的心绪,才塑造了从未因时光的磨蚀而有所改变的成步堂龙一。

  而这个伫立在时间的洪流中坚定自若的男人,却好像一夜之间化作一座颓圮的堤坝,那些曾被他无视的外界压力与自我怀疑好像一夜之间回到了他肩上,洪水一般将他冲垮。他低垂眉目,眼中密集的血丝凸显的,眼窝好像更加深了。这张脸看似没有如何的变化,却充斥着难以言喻的疲倦,再没有年轻时那样披坚执锐般的风采。

  突破了这个坚定的男人防备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尖锐的攻击,只不过是一个轻飘飘地在他脑海之中盘旋不去的姓名。

  御剑……

  他今夜第几万次地在心中吐出这个名字。用舌尖一遍一遍描摹发出这个音节时的感受,用手一次一次描绘记忆中那张淡薄而英俊的面孔。此时此刻,五味杂陈已经不足以形容他心中充塞的情绪了。

  下午在街上遇到正在与相亲对象约会的挚友,之后的事,他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了。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看着女儿毫无所觉的天真笑容,还是拼尽全力将异常压抑了下来,强迫自己忘记今天发生的遭遇,再不去想任何与御剑怜侍有关之事,先照顾好美贯。

  可是……又哪有那样简单……

  当他打开橱柜准备盛饭,并看到橱柜之中静静躺着的他专门为来访的挚友准备的那套餐具与茶具时,他便知道,忽略御剑怜侍留在他身边的一切痕迹,绝不是那样轻而易举的事。

  是啊,他早该想到的,想忘掉那个男人又谈何容易呢?他几乎不需要抬眼,就知道门口的衣架上还挂着挚友留下备用的厚外套,桌子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专为挚友准备的眼镜布,盥洗室中专属于挚友的洗护用品一应俱全,门口还徒然地摆放着一双与自己尺码相近的拖鞋,静静等待着它主人的造访。

  这里是他和美贯的家,可是,他却自作多情地想将它打造成属于挚友的第二个家,让他那位有着强大翅膀的挚友,无论在云霄之中盘旋多久,都可以有一根可以落脚的枝丫、一个供他短暂休憩的巢穴。

  或许,这是一种无私的爱护,当他望着挚友只对他流露的放松微笑时,这种爱护之情油然而生,充满他的心。他从未多想,便将这样的情感化为了行动,将爱护填满每一个他们相处的空隙之中,让它们包围着他最为看重的友人。

  直到今天,他都从未怀疑过这种情感的性质,一直将它当做“无私的爱护”。

  无私的……吗?

  想到这里,他不禁露出苦笑,可那双平直的眉却不由自主地蹙起,挤压着眉心,像是要滴出苦涩的汁液。

  他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出御剑怜侍转身前那一瞬,眼中流露的冰冷的失望与痛恨,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扎根在他心头,汲取着他痛苦的心血,不断生长蔓延:

  如果那样的奉献是出于无私的,又怎会让他最珍重的挚友露出那样悲伤的表情?

  如果那样的奉献是不求回报的,他又怎会为了挚友的“离去”与“背叛”感受到近乎失去理智的愤怒与煎熬?

  如果他一心只想要御剑怜侍幸福,又怎么会失控之下做出中伤他的行为?如果他不想以殷勤的照料达成任何目的,又怎么会因为得不到御剑的青眼而愤恨、失望到发狂?!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成步堂龙一仍旧那样沉默地坐着,坐在夜色之中,任寒凉也将他浸透了。他不想做出任何反应,也不愿回想今天下午自己失态的样子,却阻止不了一个念头徘徊在他心间:

  原来,他对御剑怜侍的关切一直是那样的自私,忽略了挚友的感受,也从未问过他究竟需要什么,只不过一厢情愿地将自己想要给予的强加于挚友,只为了满足自己的某些心理,还理所应当地认定了对方应当领他的情。

  呵呵……

  成步堂龙一不无苦涩地想,用爱来绑架御剑,试图以此将他据为己有,原来自己一直是这样卑劣的人啊……

  等等。

  悲观的念头自成步堂龙一心中流淌而过,却有某个字眼像是一道细小的电蛇,触动了他因过度悲伤而麻木的心,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眼前出现了什么闪着光的新鲜的东西。

  爱……

  还有……

  占有。

  成步堂龙一难以自已地睁大了双眼,短暂地陷入了愕然的情绪之中。他惊讶地意识到,这两个字眼在今夜——甚或更早前——其实已经无数次出现于他的思绪之中,只不过,愚钝的他对此熟视无睹,将这当作一种一以贯之的常态,从未疑心过有什么特出。

  但这就是解开一切密码的钥匙啊。

  心念转动之间,一道十年来横亘于他心头的墙壁无声地倒塌了,笼罩在他心头的迷雾一息之间散开,被他长久忽略的答案就这样轻轻地浮现。

  是占有欲。

  无论是无微不至的照料,还是意识到挚友对自己隐瞒取向时的愤怒,甚或发觉御剑另有恋人时近乎化作恨意的痛苦,从来都只有一个源头,那就是占有欲。

  原来如此……我……竟想要占有御剑吗……

  成步堂龙一保持着愕然的姿态,怔怔地望着自己摊开的手掌。这双手由于今日过度的用力握紧,手掌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指甲印,至今还有着麻木的肿痛感。这是他曾想要紧握住什么的证明。

  原来如此。

  他的心头陡然一片雪亮,像是摸黑行走十几年的盲人,一刹那见到了光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的心跳变得那样快,呼吸也难以抑制地变得粗重。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竟然是这样?!

  那真正的答案于他的心头跃动着,散发着难以忽视的光和热,他珍而重之地望着那被他忽视了十年之久的答案,像是要用目光将它捧起珍藏。那是他最珍贵的宝物,一直在他的胸膛中生长,他却到了今天才找到它。

  他忽然感到眼眶一酸,像是有汹涌无声的苦涩与委屈要从中涌出,连忙用力地闭上双眼,紧皱双眉,慢慢地,绝望地,将脸埋进滚烫的手心中。

  一次又一次地,他拼尽全力地想将那淹没了他的苦涩吞咽回腹中,但一次又一次地,那突如其来的酸楚又涌上来,攥紧他颤抖的喉头。

  良久,终于,自他捂着面孔的手指缝隙之中,泻出一丝低低的呜咽。

  是啊,他爱着御剑,他早该明白的,他早该意识到的,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十年,无数光阴的碎片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像是一把把闪着温柔光芒的刀刃,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将他的灵魂割得鲜血淋漓,而他只是站在原地,不闪不避地接受着回忆的判决。

  在那些记忆的碎片中,他看到了尚且青涩的他自己,穿着凸显出活力的帽衫外套,手中捧着两个浸染着他掌心温度的铜锣烧,满心欢喜地在某个高级检察官办公室门前踱步,眼中满是对等待之人的期盼和爱,这个迟钝却专情的青年这时一定满心想着他恋慕着的那个男人,想着他在漫长加班后咬下第一口温热的铜锣烧时的满足。

  他还看到了蓄着胡楂的颓废的自己,在公寓中转着圈,专心地将挚友留下家中的大衣熨烫平整又整齐地挂起,又将为挚友准备的洗护用品整齐地摆放在盥洗室中,做完这些,他颓然的脸上好像浮现出一丝安定——这些是在飘萍般百无聊赖地生活中为数不多的让他感到安稳的事,让他感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在经营一个“家”。

  他还看到了身穿笔挺西装、颇具精英气质的自己,却还围着围裙,小心翼翼地将一枚枚造型精致的点心摆放进食盒之中,而手边另外两个餐盒已经盛满香气扑鼻的饭菜,他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含着笑意,眼中是浓到化不开的爱意与柔情。无论是谁看到这样的情景,都不会坚定地认为这个男人正在为他最爱的人准备晚餐,当他将这些美味装进盒中时,已在想象所爱之人品尝它们后露出的满足的神情。

  他还看到轻柔地为伏案睡着的御剑怜侍披上自己外套的他、偷偷将装在纸袋里的午餐放进将要外出的御剑怜侍的公文包中的他、细心地帮御剑怜侍擦去镜片上的灰尘的他、与御剑怜侍并肩行于夜色之中而面带幸福微笑的他、和御剑怜侍对坐在光线昏暗的餐桌边有说有笑地享受美食的他、在新年的烟火之中久久凝视御剑怜侍被烟花映亮的面庞的他……

  在这漫长而短暂的十年之中,无数被他所忽视的瞬间也像烟花那样重新闪烁于他的脑海,它们原本散落在他与御剑怜侍相处的点点滴滴之中,或曾真实地存在过,或仅仅是一种模糊的印象,但当成步堂龙一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它们,就再也无法将其重新按入记忆的海洋,它们是一颗颗带着温柔而强大的光芒的遗珠,在某个共同的主题下,被穿成了一条蜿蜒的珠串,贯穿了他半生。

  那个主题就是爱。

  心念转动之间,记忆之中那手握着铜锣烧欣喜等待的青年、在家中细心地摆放挚友的物品的青年、为挚友准备着一顿丰盛晚餐的青年、与挚友信步于月色下的青年、在烟火璀璨的夜晚长久凝视挚友的青年,突然都转过了头,用力地握紧了那个属于他的御剑怜侍的手,双眼中满是诚恳欣喜地大声说:

  “御剑,我爱你!”

  记忆中每一个与御剑怜侍发生着交互的他都毫无征兆地对挚友说:

  “御剑,我爱你!”

  然后,他可以用尽全力地拥抱他所爱的男人,将他为那个男人而用力跳动的心脏交到御剑怜侍的手上,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将他好好地留在自己的身边。他们会一直幸福地微笑,牵着手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在彼此温柔的眼眸中留下自己的身影,随时随地都可以享受挚爱的怀抱,不用担心失去与别离。

  可是……

  可是,这一切都只是一场美梦罢了。

  记忆中的自己每一个说出“御剑我爱你”的时刻,都是他原本可以那样做的时刻,也是他原本应当那样做的时刻,他却愚钝至此,竟一次次地忽视了它们,一次次地错失了机会,直到今天,直到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那与御剑携手一生的美梦散去,只留下那个凝固着无言痛苦的身影,仍旧静默地坐在浓郁而寒凉的夜色之中。

  成步堂龙一直到,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经太晚,他冲动之下做了无可挽回的事,而他所爱的那个人,已经有了交往的对象了。

  08

  此时此刻的御剑怜侍,正感到一种淡淡的悲凉的懊悔。

  事实上,充塞着他胸膛的情绪太多太复杂了,他根本无法分辨它们的种类,只在这些他不及细思的心绪之上,浮着一层悔意。

  他很累,额角胀痛得好像要裂开。现在已经是深夜,他本来应该去睡了,至少不是坐在书房的办公桌前反复看着一份他根本看不下去的文件,但他更不想躺下来,任由自己陷入纷乱的回忆与思绪之中,这样他将更加难以成眠。

  但是,拜那种巨大情绪退潮后的疲倦所赐,他现在终于不那么痛苦了,一切感受都像是隔着一层厚障壁,淡淡的,恍恍惚惚的。这或许是因为他不知在哪里把他的魂魄丢了,现在仅仅与一具空壳相处,想起那些悲痛都觉得远远的,好像上辈子的事了。

  他不敢去仔细回想今天发生的那些事,那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大的变故了,但只要他不去回想,它的苦果暂时还不会那样快地找上他,他就还能自欺欺人一阵子。

  但他也悲观地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件事带来的影响将会无法挽回地深入他生活方方面面,无时无刻不刺痛着他,他将会被迫意识到它,被迫意识到,他真的失去成步堂了。

  好在,在他被痛苦追上之前,弥漫于他心头的短暂只有自责与后悔。

  叹了口气,御剑怜侍无可奈何地将文件向前翻了一页,认命般地开始重新阅读刚刚看在眼中却没能分辨的文字。

  但是,他刚刚读了没有一行,那种懊悔又不合时宜地浮了上来,他想,自己实在不该像个小孩子一样一赌气转身离开,临走时还不忘用力地抓住了下属的手腕,成步堂已对他有了偏见和误解,这样做无疑是将误解加深到了无可挽回的程度。虽然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本就是他羞愤上头时故意为之的,但而今清醒之后,他却为此感到了懊悔。

  以成步堂龙一执拗的性格,可能真的会从此和他保持距离也说不定……

  到了那个时候,御剑怜侍,你要怎么办?他这样问自己。接受这个结局,然后不断告诉自己,这一切痛苦都是自己应受的吗?

  越是这样想,内心的自责与惶恐就越是难以压抑。

  他知道,他本来有无数机会无数方法能将这误会说开,告诉成步堂龙一他真实的心意,告诉那个男人他不会和任何人约会,更不用说结婚,因为他的心已经牢牢系在那个男人身上,他只爱他的,不求成步堂龙一任何回应,哪怕永远只做挚友,他也已经满足——不!倒不如说,能够永远和成步堂龙一做相伴相守的挚友,已是他能奢求的最好的结局了。和那个男人的羁绊,哪怕仅仅是友谊,也足以称得上他的珍宝。

  真的要主动和成步堂龙一坦白吗?

  让他明白了这些,说不定……他仍旧会怜悯自己的心意,继续与自己做那样留有一线余地的好友吧……

  如今冷静下来,御剑怜侍也觉得,今日他在羞愤之中产生的想法可能太过偏激了,如果让他重新揣度成步堂龙一的举止,他宁愿相信自己多年来所信任依赖的挚友是一个真正温柔可爱的人,他对自己的好都发自真心,绝不可能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街羞辱、伤害自己,更不可能存心使自己难过。哪怕他真的那样做了,也总是有他的理由的吧。

  御剑怜侍回过神时,发觉自己已经放下了文件,怔怔地望着息屏已久的冰冷手机,像是被那黑洞一般幽幽的屏幕吸住了灵魂。他双眉紧锁,指腹无意识地抚过手机的金属边框,眼中却涌动着悲哀的温柔,就像望着荧幕背后即将永远隔绝的爱人。

  就算到了这种地步,他仍旧本能地信赖着自己深爱的男人,相信着他的善良与稳重。

  就在御剑怜侍因为过度疲惫陷入恍惚之际,却有一声清脆的提示音打碎夜晚的寂静,将他自恍惚中叫醒。

  那是一声消息提示,一声属于“特别关心”的消息提示!

  不知是否是这长夜太过安静,提示音一闪而逝后,它惹起的涟漪也迅速被寒夜的寂静所平息,几秒后,御剑怜侍不得不怀疑刚刚的声音是否只是自己疲倦之下的幻觉。

  但很快他知道并不是,因为几秒之前他手抚过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其上赫然显示着“03:25”的时间,还有一条消息。

  又怔怔地看着那条消息提示一秒,他无声地、深深地叹了口气,低下头,摘掉了始终一丝不苟地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捏了捏麻木的眉心,终于使眼中淡淡的疲惫与苦涩,顺着幽邃的目光流淌而出。

  是谁发来的消息,这不需要怀疑,那独属于特别关注的提示音已经说明了一切。成步堂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发消息给他,这发来的消息对他来说究竟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这些问题在他心中都没有任何答案,他也早已没有了什么面对的底气,事到如今他唯一的倚仗只剩下一点——他已经一无所有,再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起来。而亮起的屏幕捕捉到他的面容,自动解开了锁定,将那条在意料之外的深夜抵达的消息呈现在他的眼前。

  “今天的事我很抱歉。”

  仅有这寥寥几字。御剑怜侍静静地望着屏幕很久,忽然不得不用手掌抵住了双眼,以掩饰眼眶之中突如其来的酸涩。

  在这句迟来的抱歉到达前,他痛苦、迷茫、失望,但这些情绪都由冰冷的绝望封锁着,正像他所想的那样,或许他对这一切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甚至潜意识中将这当成是自己爱上挚友后罪有应得的报应,然而当这句短短的致歉映入他眼中的一瞬间,他忽然被汹涌而来的委屈淹没了。

  在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个男人的脸——时而是青涩的,带着傻气却真挚的笑容,缺乏边界感地凑到他面前,递过他沿途买到的零食或是偷采的野花;时而是成熟而柔情的,双眼饱含让人沉浸其中的深邃,就这样静静望着他,仿若别无所求……太多太多只有成步堂龙一曾带给过他的温柔与呵护,都涌现在他已冷彻的心头,他的心突然地再度跳动起来,牵动其上的伤口,也一阵阵地刺痛。

  因为成步堂龙一是一个那样好的男人,因为成步堂龙一曾给过他如此多的爱护,那双有力的手一直紧紧拉着他,几乎从未让他失望。正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这一切,这一刻,他才会感到无比的委屈与辛酸,这几天来所经历的冷落、讥讽、中伤,一瞬间又回到他的胸膛,滚烫地、酸涩地充满他的心脏,他的心酸胀得像是要裂开。

  在某一个瞬间之中,他甚至想要冲到那个男人面前,像无理取闹一样对成步堂龙一发一通脾气,等着看那个男人一边不知所措地抓抓脑后凌乱的黑发,一边小心翼翼、笨拙而真诚地安慰他、向他道歉,这对于一个年近四十且事业有成的男人来说实在太有失身份,更何况这样的冲动素来冷淡自持的他十几年来从未有过。

  他是不会那样做的,那不会再让成步堂龙一见到自己失态的样子,哪怕他知道,就像是那句姗姗来迟的道歉,就算他真的那样做了,成步堂也会给他想要的回应。

  “今天的事我很抱歉。”

  他再读起这句话,这句话就如同有什么特殊的说服力一般,立刻让御剑怜侍紧缩成一团的心脏如泡进一泓温水之中一般慢慢地舒展了。他索求的其实一直不多,只要成步堂用对待真心好友的方式对待他就好,一句道歉,不需要解释,已经能让御剑怜侍原谅成步堂龙一带来的一切痛苦,不管那个男人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理由。

  他就这样轻飘飘地原谅了。

  成年人的世界或许就是这样,没有那么多浓墨重彩的情绪,爱或者恨,悲伤或者欢喜,都是这样轻飘飘的。不应该再奢求太多了。

  于是夜色的另一端,仍旧坐在沙发之中的成步堂龙一惊讶地发现他刚刚发送的消息有了回音,在这个所有人都理应睡去的深夜里。

  “没关系。”

  和“很抱歉”一样,轻飘飘的三个字。

  但很快,那个深夜给他回复的人,主动地为这代表原谅的话语加码了,就好像害怕那冷冰冰的三个字不足以表达自己真心的谅解一般。

  “你不是存心那样的,我了解。”

  那一瞬间,成步堂龙一的胸膛间再度涌起一股热流——那是一种由衷的安定与感激,他感激挚友成熟的包容与原谅,哪怕那只是他的自私带来的愤恨造成的伤害,如果要他解释,他甚至不知道要怎样向他的挚友剖白。可是御剑怜侍还是毫不犹豫地原谅了他,在其中流露出的,是对他们多年感情与羁绊的珍重。

  就如同他珍惜着御剑怜侍一样,御剑怜侍也珍惜着他。

  与这份沉稳的包容相比,他白天的冷嘲热讽与无理取闹幼稚得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思及此处,他的心中又是一阵愧疚。

  沉默再度延续着,望着那许久没有新的消息出现的屏幕,成步堂龙一的心中那苦甜交织的藤蔓又无声地蔓延开来,他的舌根又尝到了淡淡的苦涩。

  御剑怜侍原谅了他,但,这难道就能说明他们的关系还能回到曾经的毫无芥蒂、无话不谈吗?

  恐怕……他还要为自己的执迷不悟、为自己千千万万次错过表达爱意的机会的愚钝付出代价。

  或许很快,他爱的男人会与其他人建立稳定的恋爱关系,甚或更进一步,与其他人建立家庭,到了那时,哪怕御剑还顾念他们挚友的情谊,却也不能再像往日那般,频频来到他们父女家中,与他共进晚餐了。或许明天,或许后天,这样的事就会发生,有那样一种可能,明晚将是他最后一次有机会邀请他的挚友。

  在他混乱的心绪之中,逐渐有一个愈发清晰的想法浮现了出来。

  好想……再照顾他一次,好想再竭尽全力地爱护他一次,好想再毫无芥蒂地与他亲近一次,至少在这最后的时刻,要让他明白我的心。

  ……不!

  在这个危险的念头浮现于脑海的一瞬间,成步堂龙一立刻从悲伤的幻想中惊醒,他的心头警铃大作,阻止了这个越界的想法。

  他了解御剑怜侍,这是个庄重而严肃的男人,他从未把任何事当成过儿戏,更不用说感情这样的大事,一旦决定寻求相亲的对象作为伴侣,他绝对会认真地对待这段感情。此时此刻,如果向他表达自己长久以来炽热的情感,难道不仍旧是自私的占有欲在作祟,白白惹得他心乱吗?

  想到这里,成步堂龙一嘴角再度流淌出一抹无可奈何的苦笑。

  但是果然……还想再为他做一次晚餐啊……

  几分钟后,仍旧守在屏幕旁的御剑怜侍惊喜而悲哀地看到了一条新的消息:

  “或许明天晚上,你还愿意来与我和美贯一起吃晚餐吗?”

  方正的黑色字体,看不出这背后涌动着怎样的情绪,可是御剑怜侍却能敏锐地感受到成步堂龙一隐藏在平淡话语背后的意味。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他被赋予跻身这个家的资格,最后一次他像个家人一样与他爱的人坐在同一张餐桌边。

  09

  “说实在的,我以为……呃……”

  弥漫着洋葱诱人香气的厨房内,御剑怜侍望着成步堂龙一穿着白色衬衣、围着围裙低头忙碌的背影,素来果决凌厉的眉眼之间浮现出与年轻时一般无二的迟疑不安。成步堂龙一围着料理台工作的样子太过熟练,以至于他几次想要试着帮他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很难插手——这个男人很显然一个人忙惯了,至少在厨房里,从前几乎没人会帮他做什么,御剑怜侍也不例外,作为被邀请而来的“客人”,他是没有资格像这个家的一分子一般,在厨房中忙东忙西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过那种双手无处安放的体验了,而现在,在这个许久无人说话的厨房中,他再次摸索着将一只手覆上另一边的手臂,几乎下意识地,就要握紧臂弯的那一片布料。

  很快,他注意到,当他努力想在沉默的氛围中说点什么时,成步堂龙一尽管没有回过头,却还是停下了双手切割食材的动作,很明显,这意味着他在听,并且不愿或者不敢错过从他口中说出的任何一个字。

  御剑怜侍轻轻闭了闭眼,其实他宁愿成步堂龙一不对他展现出这样的重视和关心。

  再绝情一点,这样,他也好就此死心。

  “我以为美贯会在的。”

  因为成步堂龙一邀请他的时候说了“来和‘我们’共进晚餐”,也因为过去的几年里成步堂从未在美贯不在家时邀请他,他据此猜测,一旦美贯出门或者有自己的计划时,成步堂龙一会变回从前那个私生活很敷衍的慵懒青年,吃些上午的剩菜或者干脆只吃方便食物。他的推测是有理有据的,但这也侧面说明了这个“家”的凝聚力来自哪里。而他只是个在丰富的晚餐被准备好后才会被邀请的客人罢了。

  闻听此言,成步堂龙一轻轻笑叹了一声,隐约透露出几分无可奈何,案板之上再度传来了切菜的声音。

  “我也以为。但她突然说今天有事要出门,我挽留她了,但你也看到了……哈哈,这孩子一直都有自己的想法,她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御剑怜侍垂下眼帘,像是在思考是什么,也可能只是不想再让视线无休止地集中在成步堂龙一身上。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尽管他知道背对着他的成步堂看不到。

  空气再度安静了下来,一时间,只能听到刀与砧板一触即分的有规律的轻响。

  片刻后,切菜声停止了,终结以成步堂龙一的又一声笑叹。

  “但这样也挺好的,我是说……我们两个。”

  “是……”

  御剑怜侍下意识回应着,他的双眼又难以抑制地看向成步堂龙一了,但他看到的仍旧是背影。他的心头忽然升起没来由的不安来,成步堂的背影在今天一直占据着他的视野,那张熟悉的柔和的面容,那双明亮而深邃的眼,还有那面对自己时毫无保留的坦诚眼神,从进门到现在,他几乎都没有看到过。

  事实上,他以为,气氛会比现在更糟,他和成步堂龙一虽然原谅了彼此,说话却小心翼翼,心中仍有芥蒂,而这样尴尬的关系可能会延续很久很久,依靠时间的魔法来弥合,也有可能再也无法修复,遗憾地渐行渐远,直到形同陌路。他已经做好最坏最坏的打算了。但他或许还是低估了他们之间已有的羁绊,还有这羁绊刻在他本能中的东西。当他见到成步堂龙一时,本能的信赖和亲近打败了迟疑,让他情不自禁地放松下来,成步堂也一样,当他发现他们不由自主地享受在一起的时光时,眼中也显出释然的神色。

  但是,只有一件事是御剑怜侍不得不介意的。

  难道是自己太过敏感于这方面的事吗……

  成步堂龙一好像一直本能地用背影对着他,就像是不想看他,或是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眼神一般。

  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在往常他们的任何一次碰面中,御剑怜侍都不会因此多心,和他在一起时成步堂龙一总表现得很自由,一般想做什么便会去做,举止之间往往没有特别的含义,这也让御剑怜侍感受到安心和放松。但在今天这个敏感的时间节点上,一切改变都显得意味深长。

  或许,成步堂龙一有了不想和他分享的心事。

  御剑怜侍忍不住在心中叹息。有了前车之鉴,他已经不想把挚友对他的态度想象出什么恶意,他知道,成步堂不可能故意伤害他,但这或许是更坏的消息,因为这说明,挚友对他的隐瞒或许正源于此。

  成步堂龙一不想伤害他,因此始终背对着他,对他隐瞒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御剑怜侍不想再思索下去了,但哪怕他不去面对,在某一个瞬间,他也看到自己内心的那个答案——该结束了。

  不管成步堂龙一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态度,又有着什么样的原因,当成步堂龙一为了顾及他的感受不得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情感,而他的存在很显然已经给对方带来困扰时,他们亲密的友人关系都应该结束了,他应该默默离开。

  其实,哪怕他一度告诫自己不要用悲观的想法揣度成步堂的态度,哪怕他再怎样握紧对成步堂的信赖,前一天在街道上,成步堂龙一带着讽刺的笑容对他说的那句话,仍旧像锐器刮过玻璃的刺耳响声一般,在他的心头留下了一道无法抹除的深深的划痕。

  “看来我们以后也需要保持一定距离了,对吗?”

  ……

  这结合成步堂龙一如今隐瞒与掩饰的态度,让人很难不产生一些联想。

  御剑怜侍忽然感到一阵胸闷,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想得太深了,于是强迫自己停止在这个思路上走下去。现在,他不该思考这些虚无缥缈的问题,因为一个更加实际的情况摆在他的眼前。

  他慢慢抬起头,带着前所未有的复杂眼神,深深地,深深地望向成步堂龙一的背影。那张时常严肃地绷紧的脸上,表情慢慢融化了,五官因为拼凑不出任何情绪而无所适从。他无声地望着他相伴了半生的挚友,明明只隔着几步的距离,只要他走上前去就能触碰到那熟悉的肩膀,可他望着他就像是他们遥隔一片变幻莫测的汪洋大海,只是默默望着,只能默默望着。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如此贪婪地看着这个他爱慕的男人,在心中独自品味爱带来的甜蜜与苦涩。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段感情自始至终都只属于他自己,只有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捧在手中,视作珍宝,这让这份爱自始至终都那样纯粹,不求回报。

  似乎感受到了这道蕴含着刻骨铭心的情感的视线,成步堂龙一的肩膀微微动了动,像是终于决定要说出接续在上半句话后的话语,平静地、轻柔地、听不出任何情绪、就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

  “毕竟开始的时候也只是我们两个。”

  御剑怜侍一瞬间没能做出任何反应,他怔怔地望着成步堂龙一忙碌的身影,手指无意识地弹动了一下,身体却难以抑制地绷直了。

  成步堂龙一是一个很会隐藏自己真实想法的人,他聪明得过了头,在心中说出的见解远比口中说出的多得多,御剑怜侍非常清楚这一点,因此他很少确信自己听出了成步堂龙一全部的弦外之音,而这一次,他非常确定自己听懂了,因为那意思简直再明白不过。

  这段关系是从我们两个人开始的,既然如此,也从我们两个人结束吧。

  那一瞬间,御剑怜侍仿佛看到眼前闪过无数的画面,十年之中,时晴时雨,或冷或暖,他们并肩而立,或者相向而行,一帧一帧倒退着,退回到他们尚显青涩的岁月中,成步堂龙一手中握着两包铜锣烧,纯粹地,朝他笑。十年过去了,他还能想起那一刻的心情,整栋检察局大楼都静悄悄的,整座城市都静悄悄的,整个世界都静悄悄的,宇宙之间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御剑怜侍无法说清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爱上成步堂龙一的,但这一瞬间他意识到,他竟然希望和这个男人永远永远走下去,一直走到只有他们两个存在的宇宙的尽头。

  故事就是从他们两人之间开始的。

  所以,也用这种方式无声无息地结束吧。

  “好。”

  御剑怜侍轻声说,然后他转身走出厨房,看上去是要为自己倒一杯茶。

  但他并未意识到,在自己转身的瞬间,成步堂龙一回过了头,艳丽浓郁的红自那深黯的蓝色眼眸中一闪而过,目光停留在挚友笔挺的长西装外套的左肩处,在那里隐约有一根掉落的深灰色发丝。

  成步堂龙一本能地伸出手,那只手在空中悬停了一秒,又慢慢地蜷缩、收回,如同一朵玫瑰的枯萎。

  10

  温暖,可以融化一切滞涩。温和的酒精在空气之中跃动,在血管之中涌动,带着令人目眩神迷的淡淡甜味,让餐桌上方昏黄的射灯光线变得模糊。在这样的氛围下,界限松动了,在那肉眼不可见的障壁两侧,有什么蠢蠢欲动着。

  在酒精的软化下,御剑怜侍意识到,自己逐渐忘记了控制自己。不知多少次,他忘记了这个令人遗憾的夜晚,也忘了自己那颗隐隐作痛的心,像是回到了某一个或许存在也或许不存在的夜晚,他与他最好的朋友、他爱慕的男人对坐在餐桌边,在弥漫的令人满足的饭菜香气之中,在寂静到只有他们二人的世界里,他们时而聊着工作,时而说些琐碎的生活,在他们之间,好像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如果喝上两杯酒,他们甚至可以说说未来,就这样谈笑着,开无聊的玩笑,虚度一整晚的光阴,成步堂龙一会不顾社交礼仪地把菜品最好吃的部分夹进御剑怜侍的餐盘中,御剑怜侍也不用担心暴露自己醉后的丑态。直到把所有能说的话语都说尽了,他们开始望着彼此,眸中只倒映那个坐在自己对面的人。

  就这样望着望着,好像望尽了他们一生。

  御剑怜侍已经不知第几次忽然地惊醒,悲哀地意识到,自己正在用这样的眼神望着那个餐桌对面的男人,望着那张逐渐遥不可及的脸。而他的脸上,正带着不知何时晕染开来的温和笑容。

  成步堂龙一喝了酒,面颊红红的,即使是将近四十的年纪,在酒精的催化下,还像少年人一般鲁莽可爱。他絮絮地说个不停,先是用风趣的语言评价最近接触的稀奇古怪的委托人与证人,然后开始抱怨美贯越来越独立和忙碌,最后,他开始不厌其烦地劝说御剑怜侍吃盘中被炒得青翠欲滴的青椒,御剑怜侍终于勉为其难地尝了一口,心想,这家伙烹饪青椒的水平好像有些进步呢。

  “说起来……”微醺的酒意下,御剑怜侍有些迟疑地望着手中拿着的塑料筷子与汤勺,其实有一个疑问他在心中持有了很久,但因为这只是一件小事,他并未特地询问过,可是在今晚,他尤其想知道这个答案:“为什么你每次都给我用塑料的勺和筷子?你们家一直用的都是金属的吧。”

  筷子的话,无论是塑料或是木质,都还说得过去,汤勺却普遍由金属制成,正因如此,他手中这把像是给孩子用的塑料勺子就尤其显眼。这柄汤勺如果一次两次到他手中或许只是随机的结果,但如果次次都拿到它那一定不是什么意外,只可能是每一次成步堂拿取餐具时,都特地为他选择这柄塑料勺。

  作为一个三十六岁的成年人,他当然不会介意用什么餐具吃饭,但望着这把成步堂家独一无二的粉色塑料勺,他忍不住产生了一种被当成了孩子的荒诞感受。

  在御剑怜侍困惑的眼神中,双颊晕红的成步堂龙一还像他年轻时那样,露出了一个真诚而敦厚的笑,伸手抓乱了脑后的黑发:

  “这个啊,御剑不记得了吗?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们一起吃午餐,我问你为什么要带一次性餐具,你说你不喜欢金属勺子,因为放在嘴里会有种淡淡的金属味。我当时不信,还特地放进嘴里尝了尝,果然有一点点。我当时就想,好厉害啊御剑的舌头,比金属探测器还敏锐呢。说到金属探测器……”

  成步堂龙一就像一个寻常的醉鬼一样,抓住一个话题就会絮絮地说个不停,但正当他就这种他们都很熟悉的探测工具开两句小玩笑时,他却愣住了。

  “御剑……怎么了?我刚刚的话很奇怪吗?”

  御剑怜侍正定定地盯着他,那眼神就如同一双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膀,轮廓漂亮的喉结上下蠕动,可是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是的,御剑怜侍用了几次吞咽的动作,才终于将突然涌出的酸楚吞咽回腹中,却仍觉得眼眶滚烫,五味杂陈。

  成步堂龙一说的那件事,他早就忘记了。

  对于小学时有一段时间的特殊好恶,又有谁会无缘无故地记到三十六岁呢?那只是一个再小不过的小事,在狩魔家,绝不会有谁因为他敏感的舌头尝出的那一点金属味,就换下优雅高贵的金属叉勺,这个微末的偏好,自从他寄人篱下后便毫无选择余地地消失了,但这也只是千百个他被削去的枝丫之一,为了成为一根笔直的“栋梁”,这些多余的东西,全部被他或主动或被动地抛弃了。

  说到底,究竟谁会把别人随口说出的偏好,记住并践行这么多年呢。

  是啊,他的感觉没有错,成步堂龙一还真的在把他当成个孩子一样哄着,可是从他很小很小时开始,人们就喜欢夸赞他是个成熟懂事的“小大人”,等到寄人篱下,更是再也没有被当作一个孩子来教育培养,他从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甚至觉得这就是他应当背负的命运。可是他到了三十六岁,还有一个男人,把他当成那个怀揣着自己小小执着的男孩。

  “嗯,很奇怪。”他突然笑了,回应道:“你真是个怪人。”

  在御剑怜侍放下手中勺子的一瞬间,他怔住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成步堂龙一在看着他。

  他的心跳乱了一拍。

  是那双眼,带着春风般的笑意,包含宇宙般的深邃,当它们默默地看着御剑怜侍,春风便在宇宙间吹起涟漪。

  御剑怜侍想,这或许是今晚第一次,成步堂龙一如此坦诚地看着他,在这双眼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遮掩与欺瞒,有的只有星光般闪烁的澄澈目光。

  情不自禁地,御剑怜侍用他深藏绝望爱意的双眼回望了过去,他感到自己的眼眸变得湿润且朦胧了。他们的目光就这样再度长久地缠绕着。

  如此甜蜜,又如此酸楚。饮食、谈笑、虚度时光,他们只不过度过着与往常一般无二的时光啊。

  原来他们曾经如此幸福。而这样的幸福,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想到这里,御剑怜侍就感到胸膛中一阵闷闷地疼,他想要深深地吐一口气,将肺腔之中那些于呼吸间割伤它的碎片吐出,却终于是做不到,他的嘴角不自然地绷紧,就好像加深了脸上那含义复杂的笑容。如果说,他还有什么奢求,那只有让今夜的时光再漫长些吧。

  而成步堂龙一竟就那样看着他,像是忘记了自己是谁。慢慢地,御剑怜侍的心跳越来越快,或许是酒精的作用终于完全体现,他竟感到那眼神凝成了实质。他感受到了“抚触”,来自视线的“抚触”,珍而重之的“抚触”,只在一瞬之间,仅仅轻轻触碰到了自己的面颊,马上又化作泡影,等他回过神来时,成步堂龙一已经低下了头,看着杯中泛起细微涟漪的酒液,将其聚到唇边,慢慢地,喉头滚动,将杯中酒饮尽。

  然后,他又用那双湿润的眼看着御剑怜侍。

  “我有点头昏了,我们去沙发上坐一会儿好吗?”他恳求道。

  御剑怜侍从来很难拒绝来自那双眼的恳求,更何况他本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成步堂龙一没有让他搀扶自己,反倒回身打开了冰箱,又从中拿了几听冰啤酒,好像想荒谬地将它们用作醒酒,御剑怜侍从他的背后观察他,这个男人的脚步似乎没有摇晃,看上去他并不如他说得那样醉,可是不知是不是室内的温度太高,成步堂龙一的耳根已经微微发红了。

  “我越想越觉得……那个时候的御剑真是可爱啊。”

  他坐到沙发上,离他口中可爱的人只有不到半臂的距离,脸上还带着追忆往昔时特有的意味深长的笑容,全然不顾御剑怜侍复杂的神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总是绷得紧紧的,稍微开上两句玩笑就会脸红得像一颗苹果,真让人怀疑再说下去会不会就此哭出来呢,哈哈哈哈哈……”

  “喂,成……”

  “你知道吗,有一次明明想对我说点什么,却红着一张脸,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竟然和我说,‘你说点什么吧,我不擅长闲话家常’,哇哦……!”

  “成步堂,你……!”

  “御剑那个时候的样子,好像还在眼前呢,想不到,竟然一下子过去十几年了……”

  御剑怜侍几次心情复杂地试图打断这个逐渐口不择言的醉鬼,却都被无视,只得无可奈何地看着曾经并不那么光彩的过往在这个男人明亮却朦胧的眼中重演。渐渐地,成步堂龙一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被回忆的风吹散了。意味深长的笑意褪去,那双眼中,只剩下了被掩饰得很好的怅然与疲惫。

  御剑怜侍心念微动,是啊,竟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原来岁月才是那个最绝情的杀手,无论多浓墨重彩的过去,都抵不过形同陌路的结局。

  出神间,他忽然感到平放在腿边的手被一阵温柔的热意包裹,这才愕然地发现,握住它的竟是成步堂龙一因酒精而滚烫的一对手掌。顺着那双袖口高高挽起的手臂看去,成步堂龙一低垂着头,看不出究竟带着怎样的表情。

  下意识地,御剑怜侍想要试着抽回那只被握住的手,却没能一次就成功。成步堂龙一的双手看似温柔,却是用了力气的。

  “御剑也变了好多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御剑怜侍竟觉得成步堂龙一话音之中的笑意更深了,但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自那只被握住的手上逐渐蔓延开来,使他周身有种既炎热又冰冷的幻觉。

  成步堂龙一却还真是自顾自地絮絮着:

  “真是很厉害的进步啊,御剑现在也懂得怎样和别人相处了呢,无论和谁交往都能应付得来了啊,既不需要我来找话题,也能轻而易举地说出‘谢谢’和‘抱歉’这种话了,有一次我在检察局等你,还听到有你的下属在聊天时说,局长先生虽然严厉,内心却是个很温柔的人呢哈哈哈哈哈哈……”

  成步堂龙一虽然低着头,御剑怜侍却也知道,他此刻脸上正挂着那令人恼火的傻气笑容,毕竟他笑得肩膀都在抖动,颤抖从手臂传导到指尖,就连被握紧的御剑怜侍的手都跟着摇晃了起来。

  “那个时候真是想不到,有一天,御剑还能变成这样惹人喜欢的家伙啊!”

  “亏我当时常常在心中想,你啊你,总是那一副固执的样子,真是不可爱,要是……要是再讨喜一点就好了……”

  “哈哈……我有时候忍不住想,要是……要是真有神明的话,能不能让我无理取闹地撤回这条愿望呢?”

  “要是……要是……”

  御剑怜侍开始发觉自己的心跳声那样吵,有一瞬间,他几乎要出言打断面前这个男人的醉话,不安的感觉却让他动弹不得。成步堂仍旧是笑着的,可他的声音却渐渐变得有些奇怪,那走了调话语,像是电量即将耗尽的八音盒,苦苦维持之下,却已难以恢复从容。

  “要是御剑还像那个时候一样就好了。”

  “要是御剑仍旧不懂得怎样和人相处就好了。”

  “要是御剑还是只能依靠我来找话题就好了。”

  “要是御剑还只和我一个人聊得来就好了。”

  “要是……要是……”

  成步堂龙一的头越来越低,握紧御剑怜侍的双手却愈发不受控制地用力,鼻尖几乎贴上对方的手背。说到这里,他似乎哽住了,那个三十几岁精明能干的男人毫无征兆地垮了下来,努力旋转的八音盒终于还是失去了动力,停止了运转,取而代之的是成步堂颤抖而沙哑的声音:

  “要是御剑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就好了。”

  啪嗒,毫无征兆的,一声轻响,那是水珠碎裂在什么东西表面的声音,原本是极轻微的,可在极致的安静中,却像是打碎一只盛满酒的玻璃瓶一般刺耳。

  是一滴泪水,瞬间破碎于御剑怜侍的手背。

  无论是御剑怜侍还是成步堂龙一,那一刻,都愕然地睁大了双眼。

  成步堂龙一竟松开御剑怜侍的手,身体陡然坐得笔直,胡乱地抹去双眼上的湿痕,很显然,就在那滴泪水破碎的一瞬,他终于惊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随之面色苍白。慌乱之下,他甚至顾不得控制音量,急声辩解道:

  “对不起,御剑,我、我喝得太多,已经有些醉了,我、我刚才说了什么醉话吗?你别介意……”

  “你刚才说什么?!”

  成步堂龙一话未说完,便被一道严厉的声音无情地打断,他只感到手腕一疼,那只刚刚听由他抓握的手竟反过来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使他无处可躲,成步堂龙一惊异地发现,灯光之下,御剑怜侍涨红的脸上满是怒容,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双眼目光如电,几乎比最魔鬼检事最凌厉之时还要更令人生畏几分。

  “我……我只是一时失言……”

  成步堂龙一只有满心的苦涩,他的话语以近乎哀求,哀求御剑怜侍原谅他再次犯下的罪过,可是断罪无数的检察局长偏偏要对他追责到底,再次无情地将他打断,愤怒的面容越靠越近,语气也更加咄咄逼人:

  “成步堂,回答我,你刚刚说的是什么?!你说,你想让我属于你一个人?!”

  糟了……终于还是……瞒不住了吗?

  成步堂龙一在挚友震惊愤怒的眼神之中,缓缓闭上眼,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绝望而疲惫的苦笑,他终于哑口无言了,哪怕是最善辩的律师,也没办法在这件事上给出伪证。

  一切都要结束了,在自己不争气的醉话之中。其实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醉,但哪怕是全然清醒的他,就真的能抑制住这份迟来多年的爱吗?

  这个颀长笔挺的男人再度委顿了下去,苦涩的味道充满他的口腔,许久许久,他还是认罪了,如叹息一般轻声说:

  “对不起。”

  “御剑……对不起……”

  “很抱歉,我一直对你抱有那样自私的情感,表面上只是不图回报地对御剑好,表面上只是做一个好朋友应该做的,其实……其实我只是想把御剑拴在我的身边。我、我真的难以想象有一天御剑会离开我,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变得没办法再照顾御剑,我……我只是想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我,我,我……”

  “我爱你。”

  艰难地,却迅速地;沉重地,却轻如鸿毛;痛苦万分地,却又如释重负地,我爱你。

  说完这三个字,成步堂龙一像是陡然被抽走了灵魂,身形摇晃了一下,缓缓低下了头,像是再无法忍受这样卑劣的自己,他用那只未被禁锢的手轻轻掩住了双眼。

  但下一秒,握着他另一只手的力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大力不留情面地抓住了他的衬衫领口,他愕然睁眼,看到御剑怜侍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脸,不知什么原因而涨红得要滴出血来的脸,近乎失态的怒容。

  “你这个笨蛋……”

  御剑怜侍咬牙切齿道。

  还未等成步堂龙一做出任何反应,这位素来冷静克制的挚友便愤而将他押在沙发背上,毫无征兆地跨坐上他的大腿,低头,狠狠咬上了他因惊愕而微张的嘴唇。

  11

  有庄严而华丽的大理石铺就的检察局内部,往往是严肃而寂静的,只有在日光西斜、绝大部分工作人员都陆续离开时,平素无声的走廊之中,才因往来之人变多而有了几分生气。细听之下,杂沓的脚步声里,还夹杂着几声愉快的窃窃私语。

  走廊尽头的楼梯口,有二女一男三道身影站在一起,他们看上去是同事关系,在下班的路上相遇,正在等电梯的过程中享受着难得的闲聊时光。

  “我听说了一件稀奇事,”其中一位年轻的女检事饶有兴趣地轻声说:“听说局长先生最近每天都按时回家呢。”

  不知是何原因,在场唯一的那位年轻的男性检事听到“局长”这个词时,脸上的笑意突然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紧张。

  “真的吗?那也太奇怪了,好恐怖哦!”另一位女士看上去倒是对这个话题颇感兴趣,立刻掩嘴笑了起来:“我还听说他前一段时间出乎意料地答应了相亲,因为相亲对象碰巧是我朋友的朋友,才偷偷告诉我的,只是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了。你们说,局长的反常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最初提起这个话题的女性检事忍不住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却未曾发现身边的男同事已经面色惨白,眼露惊恐,就仿佛她们二人的讨论正中他某段不愉快的回忆一般。

  “诶~真的吗?莫非是感情超好,对方等着他回家吗?”

  “嘿嘿,那岂不是到了快要结婚的程度了,进展好快啊~”

  “哇,A君,你脸色好难看,怎么了?你好像知道什么的样子!”

  年轻的男检事面容扭曲,拼命地摆着手,一句话也不敢说,就如同他不幸目睹了一出惊天秘闻,稍一不慎就可能惹来灭口之祸,半晌后才终于在摆手之余艰难地开口:

  “这个话题……”

  他似乎想要告诫两位女士,这个话题还是不要再聊为好,然而,运气不佳的他还未将这句话说完,便被身后走廊中传来的一个严肃的声音打断:

  “这个话题怎么?”

  听到这个声音,两位女士脸色都齐齐一变,年轻的男性检事更是魂不附体,三人原本随意地站着,此刻都不约而同地站得笔直,低头不发一言,直等到那从容坚定的脚步声走到近前来,才纷纷严肃道:

  “局长好。”

  来人一席笔挺的酒红色长西装,佩戴着严谨的黑框眼镜,面色红润,看不出不悦的迹象。他平静地看了三个莫名紧张的年轻人一眼,似笑非笑地一点头,与他们错身而过,向步梯走去,在风衣扬起的衣角将要消失在楼梯上的前一秒,他故作随意地补充道:

  “不过,有一件事你们说得对,确实快要结婚了。”

  说完后,他在不顾几位未经风浪的下属慌乱的眼神,矜持地微扬下颌,从容地走下了楼。

  看他的步态就如同一只受宠的猫一般,难道,真有一位将要结婚的甜蜜恋人正在楼下殷切地等候着他吗?目睹上司离开时背影的三个人如是想。在他们乘坐电梯抵达检察局大厅之前,这样轻浮的疑惑尚可以在心中胡乱地想一想,而当他们在大厅门口见到那个熟悉的穿着蓝西装的律师的身影时,因为目睹巨大秘密而寝食难安的检事,恐怕就要从一个变成三个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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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御】绝情(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