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御】我能记起有关莱特先生的两三事

小博美

注:为保证诡秘风味,本人将角色美版名称都转译为中文,请自行对应。

 

说起我加入军情九处的契机,实在有点尴尬,不过莱特先生告诉我,近些年神秘有增强的趋势,各大隐秘组织也越来越猖獗。军情九处每年处理的几十个有关隐秘组织的案件里,总有十几个是和魔女有关的。只不过那些受害者,绝大部分是普通人,他们会留在军情九处担任一些不太紧要的文职工作,也有少量野生非凡者,以后就只能在军情九处的地下监狱看到他们,像我这样因为“有用”而被破格吸纳的则是少数中的少数。

起初我对这番说辞将信将疑,以为这是莱特先生对我的安慰(虽说这安慰并不奏效),但在我加入军情九处的第二年,从一位擅长通灵的女士那里听说,莱特先生加入军情九处的契机也是一个与魔女有关的案件,他年轻时被魔女诱惑,差点付出生命。我听后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时不知道我与他哪个更凄惨一些。

 

被莱特先生“捡”回来的第一晚,他在他位于伯克伦德街95号的宅邸内举办了舞会。

我在贝克兰德的地下生活了十几年,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社交场合,不免有些忐忑。莱特先生拍着我的肩膀把我推进别墅自带的宴会大厅时,我产生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大这么豪华的水晶吊灯。

后来我才知道,莱特先生位于伯克伦德街的宅邸虽与他表面身份适配,但对于他实际上的权利和地位而言,这座独栋别墅节俭到有些寒酸了,也因此,今晚出入这间小别墅的客人,有些身份地位高得惊人。由于我是第一次参与社交场合,莱特先生并没有将我介绍给其他客人,但后来我听到了他们中一些人的名字,不知倒吸了多少口冷气。

我们到的时候,距离舞会原定的开始时间已经不到一刻钟,客人们来了小半,都聚集在舞池边缘,三三两两的闲谈着,舞会将要开场但主人还没有出现,就算是我这样的“社交盲”也知道这十分失礼,但来参加这场舞会的人看上去都了解莱特先生的神出鬼没,并不因等候而显得焦躁,当然,我想,最了解他的人应该会选择在舞会开场后一段时间再来。莱特先生叫来管家,让那位看起来有些严肃的管家先生“看管”我和那位特吕西小姐,自己则穿着那件染满鲜血的深蓝色毛呢大衣,手里提着个隐约渗血的手提箱,仿佛身边的人不存在一样,穿过站满了人的舞池,上楼更衣。

他仿佛身边人不存在,身边人却真的当他不存在,他自舞池中走过,衣角轻微扬起,皮鞋的硬跟不知何时踩到一滴血渍,带出一路暗红色的鞋跟印记。有那么一瞬间,就算是站在门口的我也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而就站在他身边的人,竟然没有一丝察觉。我不相信这样一个满是权贵的舞厅中没有一个高序列非凡者,他完全没有藏匿自己的身形,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发觉他的存在。

即便我同为观众序列的非凡者,在那一瞬间也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这不是幻术,这就是心理学。他没有欺骗任何人,也没有欺骗任何人的眼睛,却能让一个人的眼睛欺骗他的大脑,让一个人的大脑欺骗他的心灵。而他甚至什么都没做,只是那样平淡地走了过去。

如果我不是一个观众序列的非凡者,或许会在某一天突然发现,我坐在桌边,我走在街上,甚至我密谋着某件事而自以为周密时,身边都坐着一个微笑旁听的身影,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只是做观众,而我毫无所觉。那样的话,我自以为发自本心的那些决定,有哪些是真的发自本心,又有哪些是他一手写就的剧本?

想到这里,我不禁吃了一惊。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不是一个观众序列的非凡者,我可能直到死也意识不到这件事。

这……就是观众吗……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存在于自己身体中的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某种程度上,决定了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莱特先生自顾自地上楼了,把我和他的女儿留在大厅,让管家先生看管我们两个,他顺理成章地给我安排与他的十五岁女儿相同的待遇,使我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但很快我意识到,所谓相同待遇只是表面,莱特先生刚刚转过身去时,特吕西小姐假作好奇,绕着已经摆满各式餐点的长桌走了一圈,趁着管家先生的目光没有集中在她身上,她立刻打开了一个小规模的灵界之门,像只灵活的兔子一样跳入其中,临走之前,她感受到了我这个“观众”的目光,特地从灵界之门中探出头来,俏皮地笑着,在唇边竖起食指。

我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朝她挥了挥手。

这座大厅里可不只有我和她两个非凡者,在灵界之门打开那一瞬间,我明显感觉到好几道开启了灵视的目光投了过来。我不禁想,就算她是莱特先生的女儿,这样做也太乱来了,但一想到她是莱特先生的女儿,一切好像又变得合理起来。

大约一刻钟之后,大厅中的客人越来越多,乐队开始奏响舒缓的音乐,直到这时,莱特先生才挽着女儿的手臂从大厅外走入,全场客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他们身上。

此时莱特先生已经换上一身面料奢华的绣金线蓝礼服,搭配浅色马甲和深色长裤,五官柔和,气质出众,宝石一样深邃的蓝色眼睛与胸口的蓝宝石领针相互呼应,长相看起来像是个年龄不到三十且年轻英俊的贵族青年,气质中则带着让人难以拒绝的温和的压迫感。

特吕西小姐身着胸口袖口带有繁复荷叶花边的深蓝色丝绸长裙,栗色的长发高高挽起,气质清纯中带着高雅,高雅中却又隐含一丝俏皮,与他的父亲挽着手站在一起,丝毫没有年龄差距带来的违和感,反而赏心悦目得令人移不开眼睛。

这样的衣着打扮对于这场舞会来说丝毫不夸张,只不过对于我这个刚刚从地下返回人类社会的野生非凡者来说,太过耀眼。我听说,在鲁恩的上流社会中,有军衔且立有战功的男士,也流行着军礼服出席正式场合,他们把军功章一排排挂在胸口的绶带上,将这视作一种无上的光荣。后来特吕西小姐告诉我,莱特先生如果想,也可以那样做,他在军情九处虽然没有挂职,表面上只是外围成员,但他却有鲁恩皇室破格授予的上校军衔,他立下的军功如果别在绶带上,能从肩膀一直垂到地面。

但他并不想那样做,特吕西小姐说,鲁恩皇室甚至好几次想授予他子爵爵位,都被莱特先生拒绝了。我能够猜想得出这是军情九处中的国王派系为了拉拢他做出的努力,而他的拒绝就是一种态度。后来有一次他亲口对我说,他既不挂职,又不接受贵族头衔,是因为这样方便做事。他进入军情九处,只因为埃奇沃斯伯爵需要一个能为他做事的人,这个人不能与贵族与党派有任何的牵扯,因此也不怕得罪任何人。他只想做一把锋利的刀,听命于埃奇沃斯伯爵,让埃奇沃斯伯爵得到想要得到的,这样他也就能得到他想要的。

当我听到这番言论时,第一次被莱特先生与埃奇沃斯伯爵之间的羁绊震惊了。据我对莱特先生的了解,他绝对不是一个没有主见、随波逐流的人,正相反,他对自己的原则非常执着,如果他愿意无条件地听命于某个人,那无异于对那个人付出了最高的信任。而那位他口中的埃奇沃斯伯爵,据我所知,正用同等的甚至更加纯粹的信赖回报他。

真是令人感慨的关系啊,作为他们关系的见证者,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有一个能绝对信任又相互扶持的对象是一种际遇,并不是常人羡慕得来的。

此刻我震惊的却是另一件事。

姑且不论为什么莱特先生明明上了楼却从外面进来,特吕西小姐已经向我显示了足够的空间法术上的能力。但我听说贵族少女穿衣打扮非常耗时,从挑选衣物首饰再到搭配妆容,至少也要花费二到三个小时的时间,特吕西小姐从消失在舞会大厅到重新自外面回来,也不到一刻钟而已,竟然就已经换上了这样精致的一身穿搭,脸上还画着淡淡的妆,不由得我不吃惊。

她好像对视线特殊地敏感,像是一种野生的小动物,观众视线的存在感比常人还要弱很多,她却再次感受到了,回头,向我狡黠地眨了眨眼。我一瞬间恍然,这就是戏法大师的能力在序列五层次的运用吗,不管是魔术还是魔法,都让“观众”大开眼界。

莱特先生挽着女儿缓步走入宴会大厅,在场的客人都用目光致意,他回以十分具有亲和力的微笑点头,在这个过程中,我意识到他在灵活地应用着观众的能力,他点头的频率与角度,甚至连嘴角翘起的弧度,都是经计算后最能带给人好感的,我想每个在场的人应该都感受到,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主人正在对他点头,对他微笑。

这时,管家先生忽然走至莱特先生身边,礼貌地对他耳语一句,莱特先生微笑着点点头,和身边的客人说了句失陪,立刻带着女儿向门外走去。在场的客人似乎都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失礼。

说实话,彼时我已经大半天没有用餐,侍者从厨房中端出的一盘盘散发着油脂香气的食物,使我的目光不断忍不住飘向长条桌方向。但在场的客人似乎在不约而同地等待着什么,没有谁试图先去碰那些食物。

很快,我的疑惑得到了解答。舞会大厅的大门由两个衣着华丽的贴身男仆打开,他们随即一左一右恭敬侍立,摆出“请进”的姿势。自大门之外缓步走入一位男士,他的头高傲地仰着,步伐坚毅,但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计量好的一般整齐。

这位先生的登场,带给了我这一天之中最大的震撼。在出生至今的二十几年里,我从未见过这样高贵又威严的人。他身穿一件暗红色镶金边天鹅绒礼服,形制有些类似军礼服,仔细看去却又有些区别,下身是紧身的白色马裤配黑色长靴,几乎能够透过紧绷的白色布料看出他结实的身体线条,戴着白丝手套的双手,拄着一柄杖头镶嵌着黄金与红宝石的黑色硬木手杖,外披一件气势惊人的暗红色天鹅绒披风,领口有繁复的三层式领巾和镶嵌有名贵红宝石的领饰。只是看上一眼,我便觉双眼被昂贵的价格刺痛了,不需怀疑,这一定是一位身价高贵到难以想象的先生,他身上那些金丝花纹装饰,一定是真正的黄金打造的。

我早些年在地下世界也曾听说,王国在东拜朗掠夺过数量惊人的黄金与宝藏,直到见到了这位先生,我才终于确信了这个传闻。

相比于那一身华贵的装扮,这位先生的气质更加惊人。从外表来看,他年龄大致不到四十岁,身高在鲁恩王国的男士之中算不上太高,但胜在肩宽背阔,腰部线条则很劲瘦,十分笔挺伟岸,五官深刻,长着一张英俊到堪比古典雕塑的面孔,嘴角严肃地下垂,稀疏浅淡的双眉习惯性地微蹙着。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那双深灰色眼眸,尽管他鼻梁上架着一副近些年流行的无框水晶眼镜,却也遮拦不住那锐利的眼神,在被那目光从身上扫过的瞬间,我感受到巨大的压迫力扑面而来,灵体深处传来微微的刺痛感。

如果是普通人,大概会只觉得莫名地心慌,难以在这位高贵威严的男士面前维持傲慢,不得不低下头回避他的目光,会以为这就是所谓的“威压”。而我却知道,这根本不是所谓气场导致的,这样可怕的压迫感,来自于高序列非凡者不经意间外泄的非凡能力。

我曾听说,鲁恩王国的皇室和大贵族掌握着仲裁人途径,这位高贵的男士不但一定是鲁恩的大贵族,而且,一定是一位仲裁人途径的半神!

“那位就是声名显赫的埃奇沃斯伯爵。”

在我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少女欢快的声音,我正专心偷瞄那位先生,几乎被那神出鬼没的少女惊吓出声。

“莱特小姐!”我有些不知所措地低声惊呼,我实在不知道她是何时出现在我背后的,在这个距离上,我几乎能闻到少女身上清新淡雅的香水味,我从来没有和一个贵族少女打交道的经验,不禁有些慌乱起来。

她看起来有些不满,鼓起双颊埋怨道:

“阿波罗先生,你可以叫我特吕西的!”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特吕西小姐……您刚才说那位是……?”

少女这才将话题拉回,有些得意地笑道:

“就是那个埃奇沃斯伯爵啊!”

我再次无声地张大了嘴巴,不得不双手掩嘴以免失态。

埃奇沃斯伯爵?就是那个上议院议员,货真价实的实权派大贵族,继承了卡尔玛家族的爵位和产业,现任司法部部长的世袭伯爵,迈尔斯·埃奇沃斯?

…………!!

那可不是一般的贵族,也不是一般的议员,那是当今鲁恩王国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之一,是下任首相的最有力竞选者!

他……他竟然会走出皇后区,降临在莱特先生家的宴会厅?

不知是否今日见到的“大人物”实在太多,我一瞬间感到头脑发晕。

然而,当我环视四周,却发现,整个客厅之中,只有我一个人为这位大人物的降临感到头晕目眩。虽然伴随着埃奇沃斯伯爵的降临,客厅中的话语声都明显地小了许多,人们看似还在低声交谈,实则都低着头,悄悄将目光投到这位十足的大人物身上。

一瞬间,我仿佛明白了什么。所有客人都清楚这位大贵族会出现在这里,甚至,他们来参加莱特先生的舞会,为的就是能一睹这位大人物的风采,有幸与他攀谈上几句!

想通了这一点,我忍不住难以置信地望向埃奇沃斯伯爵。此刻,他正在优雅地摘下锈金丝白手套,将它们折叠整齐,平放在一旁侍者手上的金色托盘中,另一个侍者则接过他手中的镶金手杖,取下他肩上的天鹅绒披风,恭敬地退至一旁。

莱特先生就在他身后一步不到的距离上侍立着,这个距离对于鲁恩贵族之间的社交明显有些近了,但他们之间却没有任何的不自然。莱特先生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伯爵身上,闪烁的目光昭示着忠诚,他像一只忠心耿耿的猎犬,虽然脸上没有谄媚的神色,却心甘情愿地让自己落后于伯爵一步,将自己摆在下位。然而,他们透露着亲密的站位却暗示着,他们并不只是主人与猎犬、效忠与被效忠的关系,在他们之间,似乎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莱特先生那深邃如蓝宝石一般的眼眸,映入埃奇沃斯伯爵的那抹浓郁艳丽的深红,似乎更加明亮了。

两人步入宴会大厅,立刻有宾客带着笑脸迎上去,试图与男主人和这位贵客攀谈。我注意到,埃奇沃斯伯爵开口不多,主要是莱特先生一边得体地微笑着一边给出回应,就好像他们是这次舞会共同的主人,而莱特先生是更善于表达的那一个。

很快,莱特先生应付完所有来打招呼的客人,宣布了舞会正式开始。不知为何,我也终于松了口气,左右看看,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我这边,于是悄无声息地走到摆放着各色诱人食物的长条桌旁边。

“阿波罗先生。”

一个温和的男声自我身后极近处传来,我吓得浑身一抖,差点将手中的银质餐盘扔出去。

“谁?!”

我惊恐地回身,才发现原本在舞池边陪着客人聊天的莱特先生,不知何时竟站到了我的身后,他的女儿正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站在他身边,而埃奇沃斯伯爵此刻不知到了何处。我拼命地抚着心口,同时暗暗翻了个白眼。

莱特先生,你们父女两个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难道这就是“观众”?

虽然我也是观众,但我还要说,小心观众!!

他好像并未察觉出我受到惊吓,笑着问:

“这场舞会怎么样?还适应吗?”

我微微叹了口气,苦笑道:

“先生,这确实是个非常豪华的舞会,事实上,对我来说简直过于豪华了。”

“你很快会适应的。”他温和地笑着,用有力的手掌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就在这时,我的灵体突然出现了微微刺痛的感觉,我下意识的转头,看到埃奇沃斯伯爵正庄重地向这边走来,脚步就在我面前三两步远时停下了。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在这样的距离下,没谁能不被这位大人物的压迫感所震慑。我能感觉到,那种轻微刺痛自我全身扫过,很快又移开了。

“菲尼克斯,”他开口了,声音比想象中的还要低沉有磁性,菲尼克斯则是莱特先生的名:“这就是你带回来的‘那个人’的学生?”

在鲁恩语的表达习惯中,一般会使用“那个男人”或者“那个女人”这样的表述,埃奇沃斯伯爵却称呼老师为“那个人”,其中透露出的含义让我不禁苦笑。不难听出,埃奇沃斯伯爵在提到老师时,语气中充满了明显的厌恶。

不知为何,“那件事”虽然已经过去,可当话题来到老师身上时,我还是禁不住感到不安,我浑身紧绷,呼吸也有些急促,来自仲裁人途径序列四律令法师的压迫感让我喘不过气来。

“是的,容我介绍一下。”

这时,一双有力的大手按在我的双肩上,不易察觉地轻轻揉捏,霎时间,我仿佛感受到一阵清风吹拂我的灵体,不安的感觉竟平息了不少。我知道,这是来自一位观众途径半神的安抚。

“阿波罗,这位是国家司法部部长,埃奇沃斯伯爵。”

“迈尔斯,这是我的学生,阿波罗·贾斯蒂斯。”

莱特先生不紧不慢地介绍着,他竟然说我是他的学生,而就在几秒之前,我的老师还是那个连名字都少被提及的不祥之人。不知为何,我的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滋味。

“你好,我是迈尔斯·埃奇沃斯。”

伯爵十分配合地自我介绍,得体但能够感受到一种刻意的冷淡。那锐利的刺痛灵魂的目光又转移到我身上,我不禁将头埋得更低了:

“伯爵阁下,我是阿波罗·贾斯蒂斯。虽然……曾经是那个人的学生,莱特先生愿意收留我,我不胜感激。”

我也不知为何,要将对莱特先生的感激对这位大人物吐露。但这感激竟似乎真的奏效了,伯爵的目光相比于刚才的审视,更加柔和了一点。

他似乎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乐队开始奏响了今晚开场舞的乐曲,站在舞池中的客人们纷纷动了起来,开始寻找自己的第一个舞伴。

埃奇沃斯伯爵绕过我,从容地走到我身后那对父女跟前,极具绅士风度地以手按胸,向着特吕西小姐郑重地行了一礼,不知何时,他那张严肃而英俊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笑容,双眸之中也隐含温柔笑意,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这位青春美丽的小姐,”他儒雅地开口:“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你跳今天的开场舞呢?”

特吕西小姐俏丽地笑起来,煞有介事地向着伯爵抬起手背。在鲁恩的社交礼仪中,吻手礼的进行必须由女士主动,否则会被视为极大的失礼。伯爵拉过特吕西小姐的手,亲密又不失礼地用鼻尖轻触她手背,特吕西小姐立刻松开父亲的手臂,像是一只跳脱的小兔子一般,快乐地扑进伯爵的怀中。

在舒缓和谐的开场舞音乐中,我的目光不由得被舞池中摇曳的两道身影吸引了。身材高大挺拔、气质威严高贵的伯爵先生轻轻揽着特吕西小姐的纤腰,他教养十分良好,举止间风度翩翩,既礼貌又亲昵,尽显一个成熟绅士的魅力。特吕西小姐正处在于罗赛尔大帝提出的青春期,四肢细长纤瘦,身姿轻盈活泼,她不像寻常贵族小姐那样矜持娇贵,她的舞姿自由烂漫,将镶嵌着大朵大朵荷叶花边的裙摆舞得如一朵盛开的花,正有着这个年龄应有的活力与恣肆,像是一只跳跃在树枝间的飞鸟,而不是金丝笼中的夜莺。她一边兴奋地随着音乐舞蹈着,一边不停对着伯爵说着话,时而是欢快大声说,时而又凑到伯爵耳边,狡黠地低声耳语,而伯爵眉目低垂,嘴角微微翘起,低着头,让银灰色的发丝垂下,以更清楚地听到少女的话语,另只手始终虚虚地护在少女背后,像是防止她不小心跌倒,眼中的宠爱与温柔几乎溢出。他们一男一女,一个高大英俊,一个娇小可爱,一个宠爱备至,一个烂漫自由,舞池中央,他们舞姿翩飞,优雅又浪漫,仿佛将整个舞会大厅的光芒都吸引到了身上。我注意到,不只是我,很多客人都明里暗里地使目光追随着他们。

是啊,特吕西小姐这样天真烂漫又身份高贵的少女,就应该由埃奇沃斯伯爵那样成熟强大的绅士保护才对。

而我不过是个刚从地下爬出来的弱小者,既没有权利,也没有金钱,甚至至今只是序列七的心理医生,连小我几岁的特吕西小姐也不如。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心跳纷乱,喉头苦涩,一种失落充塞了我的内心,与此同时,身体内又涌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好想变得强大,好想变成能独当一面的大人,好想变成能守护特吕西小姐的强大存在……

“怎么样?”

莱特先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肩膀微微一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看得太过入神,不知不觉间,竟流露出那样失态的神色。

糟糕……我自己也是观众序列,深知对于观众途径的高位存在而言,我刚才的心声明显得就如同在阳光下大声地剖白。霎时间,我的双颊一片火烧。

“什、什么,您说什么?”

很难想象,竟然会有一个观众途径的非凡者像我这样陷入可悲的慌乱。我在心里自暴自弃地想,我今天刚刚开始的新生活从这一刻起被我搞砸了。

然而,莱特先生只是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有些狡黠,有些戏谑,好像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不安分的长辈,却不知为何,让人感到一阵安心:

“特吕西和迈尔斯,怎么样?”

我心乱如麻,一时不知他想问什么,几次试图张口,最后也仅仅沉默了。好在莱特先生似乎并不真想让我发表些什么看法,他目光同样追随着舞池中央那对起舞的身影,深蓝的眼眸中泛起柔情的波光,我忽然意识到他将要说些什么,观众的预感让我心跳突然地加速了。

“迈尔斯看似严肃,有些不近人情,这和他的出身与序列途径都有关,但他其实是个心思细腻人,公私分明,对身边的人都很温柔。”

“特吕西这孩子有些特殊,我想你也看出来了,她的成长经历和一般孩子完全不同,她出生就是半个‘学徒’,九岁就已经是‘戏法大师’,是个有着可怕天赋的孩子。可以说,她自出生起就一直生活在超凡的世界中,一直在被当做一个强大非凡者培养,从来没有作为一个正常的孩子生活过,我刚刚收养她时,她完全不能理解普通人的世界。”

“她就像是一张白纸,使用什么颜料就会呈现出什么色彩,又像是一个罗塞尔神话中说的潘多拉魔盒,里面同时封印着可怕的力量和可能的灾祸。”

“我和她迈尔斯叔叔对于她的感情都很复杂。一方面,我们都心疼她,希望能尽可能地给她一个像正常孩子一样的童年;另一方面,我们也无可奈何,事实就是现在神秘越来越强,这证明末日已经靠近了,我们很快会被机会和灾难紧逼,而学徒途径,你或许不清楚,学徒途径是一种非常稀有而且‘好用’的途径,一个学徒途径的强大半神能极大增加我们的筹码。无可避免地,我和迈尔斯都期待着特吕西能快些成长起来,成为半神,给她的迈尔斯叔叔帮更多的忙。”

“为着这件事,我和迈尔斯对特吕西都感到愧疚,我们一方面想给她普通女孩一样的童年,一方面又用期待逼迫她走这条危险的非凡之路……但我们也别无选择,如果我们不能在灾难来临前攒齐足够的筹码,就连走上赌桌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听天由命,届时人人自危,我们尚不能自保,更没办法保护自己爱的人。”

我沉默地听着,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波澜,看着舞池中自由率真地起舞的少女,竟不知她正在承受着这些。她才15岁,就已经是序列五的强者,就已经在直面非凡世界的邪异和疯狂。作为观众,我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莱特先生此刻虽然平静得像是夜晚的海面,但心中的无奈与悲观却是无法作伪的。

末日……这个词老师也经常以凝重的口吻提起,不同的是,相比无奈,他语气中隐藏的却是一丝危险的兴奋。

那是的我尚不能清楚末日的具体含义,我只知道,我见过的所有高位强者,老师也好莱特先生也好,他们都坚信着末日的存在。末日一定会来的,而且,已经越来越近了,如果不在末日之前建好一座“方舟”,那么便无人能幸免。

这时,莱特先生仍然望着舞池的中央,不知何时,他的笑容变淡了,淡到几不可见。他再次开口,声音如同梦呓:

“特吕西是个好孩子,我和迈尔斯都很爱她……”

那一刻,我甚至怀疑莱特先生不着痕迹地对我的心智体施加了影响,使我感到一阵莫可名状的悲伤、愤慨和怜惜。

“阿波罗,你知道我和你说这些是为什么吗?”

莱特先生又将温和的隐含鼓励的目光投向了我。我隐约意识到什么,却又觉得头脑内思绪纷乱,不能成言。

他平静道:

“特吕西是我的女儿,我最重要的亲人,阿波罗,从今往后她也会成为你的亲人。”

终于,哪怕是这样迟钝的我,也明白了莱特先生话中的含义。我瞪大眼睛,感受到自己的瞳孔不受控制地轻微放大,几乎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两秒之后,我突然控制不住音量地大声道:

“我、我明白,我明白……莱特先生……!”

我在孤儿院长大,不知道自己的父母,陪伴着我的只有自有记忆以来便佩戴在手腕上的一只手镯。成年后我在一家酒馆打工,始终孤身一人,有一天,身着紫色西服套装的老师路过我所在的小镇,在我打工的酒馆询问消息,他看出我手上的手镯是对应着‘观众’的非凡物品,便把我叫来询问。那时的老师还是一位男性,他谈吐儒雅,气质温文,穿着打扮都显示出不菲的价格,在小镇中长大的我从来没见过那样一种人,那样高雅那样精致,吐息间仿佛都带有墨水与纸张的香气,哪怕从遥远之处赶来,白色的皮鞋上也不染一丝纤尘,看起来与这间乡野酒馆格格不入。我跟他走了,叫他老师,老师虽然带人亲和,却不知为什么,总给人一种极其疏远冷淡的感觉。我是“观众”,我其实全都看在眼里,其实什么都明白,我只是不想承认,不想直视自己在老师心中真实的地位。

在我二十年的人生中,“亲人”这个词,还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很多很多年后,在我决定脱离莱特先生的庇护,听从军情九处调遣,去东拜朗的哈加提草原建立自己的功业时,他对我说的这个词留下的余波,仍在我心中不曾平息。

莱特先生看着我几乎失态的样子,忽然露出一个十分爽朗的笑容,有力地拍着我的肩膀说:

“别激动,年轻人,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开场舞的乐曲逐渐平缓,归于寂静,一曲终了,舞池中的客人纷纷散去,由女士决定被送到原本的位置等待下一支舞,还是被送到长条桌边,自由地取用一些食物。

埃奇沃斯伯爵带着特吕西小姐自舞池中央走下,缓步向我们走来,特吕西小姐似乎意犹未尽,抱着伯爵的手臂,还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伯爵仍旧耐心地低着头,温柔地聆听着女孩的话语。

在他们走近之前,我反复动用观众的能力,以确定自己是否已将所有情绪收敛到不着痕迹。

“菲尼克斯,”伯爵拉着特吕西小姐,径直走到莱特先生面前,脸上仍旧带着淡淡的笑意:“你还是那么任性,作为舞会的男主人,竟然不跳第一支开场舞,真是失礼。”

“我也想跳啊,可是你把我的舞伴抢走了!”莱特先生摆出作为观众而言过于不真诚的委屈,为自己申辩道:“况且,没人会介意我做什么的,所有人都知道,这场舞会并不只有一个主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忽然品出一丝特殊的意味。

埃奇沃斯伯爵则不为所动,故作冷酷地冷哼一声,仰起头,眼神中竟带上一丝与他的严肃格格不入的戏谑:

“哼……别忘了,作为男主人‘之一’,你大可以在所有单身的女性客人中选择一个,邀请她跳舞,没人会阻止你。”

莱特先生被这个我完全捕捉不到好笑之处的笑话逗笑了,他开怀道:

“迈尔斯,这里还有‘小朋友’呢!”

说罢,他和埃奇沃斯伯爵相视一笑,只有我一头雾水。

随后,莱特先生学着刚才埃奇沃斯伯爵的举止,优雅地以手按胸,向着特吕西小姐行了一礼,半开玩笑道:

“这位美丽的小姐,原谅我的失礼,不知道你是否介意我将这位高贵的先生,从你的身边借走一会呢?”

特吕西小姐对父亲的油腔滑调表现出全然的不屑,她漂亮的蓝色眼睛一转,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赌气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一借走就是一晚上!”

说罢,她还依依不舍地将埃奇沃斯伯爵的手臂拉得更紧了,凑上去,轻轻用脸蛋贴了贴伯爵的侧颊,轻快道:

“晚安,亲爱的伯爵,祝你有个好梦~”

伯爵微笑着,低头亲吻了特吕西小姐的发顶,回应道:

“晚安,亲爱的。今晚玩得愉快。”

很快,埃奇沃斯伯爵与莱特先生离开了,临走前,莱特先生嘱咐我要好好陪他的女儿玩耍,别让小女孩寂寞。我看着已经是一位出色少女的特吕西小姐,想起她与埃奇沃斯伯爵之间亲密的举止,不由得口干舌燥。

我突然想起,埃奇沃斯伯爵至今未曾婚娶,关于这一点,尽管我并未身处上流社会,也听过一些耸人听闻的传言。

对于一位单身男士来说,舞会的开场舞需要尽量地邀请女性亲友作为舞伴,若有未婚妻或者预计未来将会结为婚姻的对象,也可以邀请跳舞以增进情谊,如果邀请一位交情不深的女士跳舞,将会被认为是极其唐突的追求。而埃奇沃斯伯爵毫无顾忌地当众邀请特吕西小姐跳开场舞,在场的宾客却没有异样的表现,显然已经习以为常,甚至,默认这是一种无可争议的行为。

在我脑海里思绪不断翻腾的间隙,特吕西小姐已经欢快地跑向一边摆放甜品的长条桌,在因蒂斯式焦糖布丁和胡萝卜奶油松饼中认真地做着抉择,完全没有让注意力在我身上停留一秒。我想起莱特先生的嘱托,无可奈何地走到特吕西小姐,声音有些干涩地寻找着话题。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今晚的表现已经足够被开除出观众序列十次。

“特吕西小姐,您和埃奇沃斯伯爵的关系比我想象中还要亲密呢。”

特吕西小姐在手掌中捧着胡萝卜奶油小松饼,刚刚将其上的一小块送入口中,脸颊上被这块柔软的松饼挤出一个小小的凸起,看起来像是一只贪吃的小兔。她听了我的话,立刻扭过头来看我,像是未曾想过有人会询问这样一个问题,明亮的深蓝色双眼睁得大大的。

一秒之后,她突然快乐地笑了,像是完成了一个精彩的魔术,连我这个“观众”都欺诈了,她的笑容中带上些许不易察觉的得意。

“那当然了!”

她仰起俏丽的小脸蛋,轻轻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靠近些。我有些好奇,不明所以,但心跳却得有征兆地加快了。

下一秒,特吕西小姐的举动印证了我的危险预感,她一把抓起我的手腕,细瘦的身体之中爆发出不符合想象的力气,将毫无防备的我拉进舞池中,我身子一个不稳,差点惊慌失措地摔个大跟头,特吕西小姐清脆地笑起来,手腕再一用力,将我从注定跌倒的局面中挽回。这时,第二支舞蹈的曲子响了起来,这是一支欢快的圆舞曲,这种风格据说来自于因蒂斯乡间,以舞姿热情亲密闻名,却也深受鲁恩上流社会的青年男女们喜爱。

我完全不会跳舞,特吕西小姐则全然不管不顾,音乐响起的那一刻,她马上进入了状态,开始抓着我的手臂大方地转着圈圈,我立刻手忙脚乱,不知所措起来,由于不了解舞步,我几乎左脚绊右脚将自己绊倒,狼狈凌乱的样子自不待言。

“特吕西小姐,我完全不会跳舞,您完全可以寻找一个更好的舞伴!”

我几乎要哭出来。

“爸爸说叫你陪我玩,又没叫别人陪我。不会可以学嘛!”

女孩丝毫不以为意,完全没有要放开我的意思,我心中叫苦不迭,却也知道此时拒绝太过失礼,只能学着别人的样子努力调整身形。然而第一次跳舞的我还是感受到了“观众”与“演员”的差别,我仍然狼狈不堪,几次差点踩到特吕西小姐的脚,每每被她拉着高速地旋转,从舞池中的男男女女缝隙间穿过,便手忙脚乱几乎摔倒,一旦专心于舞步,却又难以兼顾身形,往往会不慎碰到一位无辜先生或女士的肩膀手臂。被碰到的人或许会茫然地回过头,不过,他们困惑的眼中只会反映出空空如也的身后。

特吕西小姐像是只小动物一样,快活地攀着我的脖颈凑近我,带来夹杂着淡香水和奶油松饼味的吐息,我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女士们三三两两聚集在舞池边,以手半掩面耳语闲聊是不足为怪的,青年男女不跳舞却在舞池边说起悄悄话,确实有些引人注目。我也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微微低下头,摆出倾听姿态。

“你说特吕西和迈尔斯叔叔很亲密?那当然啦,因为……”

她的眼睛好亮,里面充满着少女特有的快活,迅速地将嘴唇贴近我的耳朵,仿佛迫不及待将一个有趣的秘密分享给我,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误以为她要亲吻我的耳朵,不由得屏住呼吸。

“迈尔斯叔叔其实,是特吕西的‘妈咪’哦~”

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事情是这样的话,就……就……

等下……

…………?

………………??

……………………????!!!!

几秒钟之内,我经历了人生中最严峻的一次世界观危机,必须要通过腾出一只手来捂嘴,以保证自己不会惊呼出声。存在一种可能,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被“戏剧”中的刺激性情节惊到想要尖叫的“观众”。

现在回想起来,特吕西小姐这番重量级的说辞其实有很多种理解方式,不过观众至少不会对其他人的话语会错意,我立刻就明白了她想要表达的含义。

埃奇沃斯伯爵与莱特先生是秘密情人的关系,而且,最令人震惊到下巴脱臼的是,埃奇沃斯伯爵这位压迫感十足的强悍男性,竟然才是扮演偏女性角色的那一方?!

其实只要稍加回忆便能发现很多细节指向这个答案,只不过,生长在鲁恩乡镇的我,还从未亲身碰到过这样的事,哪怕对那些细节产生的困惑,却也最终没有往那个方向思索。

后来我才知道,事情和我想象得仍然有一定差距,我本以为他们是秘密情人的关系,哪怕是在鲁恩这样民风保守的国家,上流社会中也不乏许多有违伦常的情人关系。未曾想,他们既不能称为“情人”,也说不上“秘密”。在贵族皇室圈子里,人们或多或少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利益衡量时,往往将他们视作一个整体,至少从这一点上看,他们的关系比起“情人”,更像是“夫妻”,彼此绑定,相互扶持,比起倾诉爱欲的对象,更像是陪伴并守护的伴侣,越是了解他们,我就越发因此而感慨,在上流社会和神秘世界这种大多人身不由己的圈子里,还能经营起这样一份像样的爱和家庭,维持这么多年,甚至很有可能延续到去女神的神国相会,这样的关系除去他们之外,我再也没有听闻了。

埃奇沃斯伯爵作为一位英俊强大而有地位的单身男士,在鲁恩贵族之间向来奇货可居,自成年起,他就是社交舞会中的焦点人物,许多贵族富商都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和伯爵跳上一支舞,再攀谈上两句,而伯爵却早已有了心上人,他虽然十分有教养,却也对贵族之间虚与委蛇的社交感到不胜其烦。自从他与莱特先生领养了特吕西小姐,事情变得简单多了,每有舞会,他都会邀请特吕西小姐跳第一支开场舞,他在用这样的态度告知所有对他还抱有期待的人:我已经组成了一个圆满的家庭,而我美丽的女儿已经这样大了。

特吕西小姐见我出神,忍不住继续讲起她的两位父亲的故事:

“爸爸和迈尔斯叔叔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啦,那个时候的迈尔斯叔叔还没有‘卡尔玛’这个姓氏呢!”

埃奇沃斯伯爵虽然继承了卡尔玛家族的伯爵爵位,却并非卡尔玛家族亲生,这件事我倒是有所耳闻,其背后似乎有些波折,我虽没机会听说,但也能够想象到那是怎样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

“不过……”

特吕西小姐的脸上,隐约露出些难解的神情:

“我听爸爸说,爸爸好像已经不再是那个迈尔斯叔叔小时候认识的爸爸了,”特吕西小姐有些破坏淑女形象地撅了噘嘴,似乎对父亲的含糊其辞表示不满:“他说,他‘替换’了那个爸爸,成为了他,但他又确实是他,真奇怪!迈尔斯叔叔也说,他不认识其他爸爸,爸爸一直是他的唯一。”

不光是特吕西小姐,这番云里雾里的说辞,就连我听后也不禁挠了挠头。

然而,特吕西小姐像是突然回忆起某件令她失落却又无可奈何的事,如同目睹一朵无人欣赏的野玫的凋零:

“迈尔斯叔叔刚才跳舞的时候悄悄和我说,他虽然很喜欢和特吕西跳舞,但也很想很想有一天能在公开场合和爸爸跳一支开场舞,像其他夫妻一样,炫耀他们与自己相般配的伴侣。”

特吕西小姐的落寞,似乎影响到了我,莫名地,我也开始为这对刚刚认识还谈不上交情的夫妻感到遗憾。

鲁恩贵族之中,至少有一半古板的风暴信徒,他们大概会将这样的“婚姻”视作一种丑闻吧。据我所知,莱特先生与埃奇沃斯伯爵都是女神的信徒,卡尔玛家虽然信仰风暴,却也没有强迫埃奇沃斯伯爵改变信仰。他们处在于鲁恩王国的上层圈子里,还有很多仰赖贵族、皇家、教会支持,如果真的因为某些事受到排挤,他们也会变得很艰难,但他们很聪明地把关系维持在了一个微妙的程度上,似乎绝大多数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但就连风暴教会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指责他们。

但这样的关系,并不包含在公开场合跳一支双人舞。

另外,我隐隐感觉到,埃奇沃斯伯爵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爱莱特先生,那是一种非常忠贞而坚定的爱,在男士之中比较少见,而在多愁善感的女士之中更加寻常。

“或许,等埃奇沃斯伯爵当选了首相,他就能实现他的愿望了……”

我轻声地安慰着特吕西小姐,但这样的安慰连我都感到心虚。我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不用说首相,就连奥古斯都家族的国王,也在承受着许许多多的约束。倒不如说,权位越是贵重,受到的注视越多,就越是不能够随心所欲。

特吕西小姐撅了噘嘴,看起来,并没有因为我的安慰感到开心,但很快,她又将烦恼抛诸脑后,眨着漂亮的蓝眼睛对我说:

“别说他们了,阿波罗先生,和我说说你吧。爸爸不让我自己去‘旅行’,也不让我随便和其他人交朋友,我都闷死了!”

特吕西小姐已经是一位“旅行家”,但在她这样的年纪,以莱特先生对她疼爱的程度,确实很难让她独自“旅行”。由于她身份有些特殊,不能参加这个年龄的女孩热衷的许多社交活动,会觉得寂寞也是应该的吧?思及此处,我又想起莱特先生刚才的话语,他对特吕西小姐的心疼与内疚绝非作伪,也不禁让我对这位看似活泼的少女产生了隐隐的怜惜。

“虽然我不是一个擅长逗趣的人,但如果您愿意,聊什么都可以。”我答道。

随后,那双和他父亲相似的很有神秘韵味的蓝色眼眸,开始好奇地打量我,丝毫没有礼仪方面的顾忌:

“阿波罗先生,我听说你是一位魔女的学生!”

一上来就是我最难以招架的话题,我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那,魔女真像传说中的那样,有无法抗拒的魅力?真的无论男女都无法抗拒魔女的诱惑?”

难以回答的问题就这样增加了。我看着特吕西小姐突然明亮起来的漂亮蓝眼睛,感受到那发自内心的兴奋与好奇,那种小猫一样的对于未知世界纯粹的好奇心让人动容。我甚至在思考,她是不是并不知道魔女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否则,怎么会对常人避之不及的魔女产生那样兴奋的神采呢?

“呃……也……不能这么说吧,这和魔女本身的能力和被诱惑的人心智体强度都有关。”

我支吾着,挑选能够开放给未成年人的部分。没说的那部分是,魔女的魅惑能力很大一部分直接作用于肉体,如果被诱惑者缺乏那方面能力,就算是欢愉魔女也没有办法。

“你的回答也太官方了!这些爸爸也告诉过我,可是你真的和一位魔女关系密切!”

显然,我遮遮掩掩的回答没有得到特吕西小姐的认可,他不满地皱起好看的眉头,突然,又露出快乐的捉弄的神色,借着一个转身的动作,凑到我耳边,痒痒地轻声说:

“爸爸说魔女到了序列六就要通过魅惑很多人来消化魔药了。”

“阿波罗先生,你有没有被你的老师魅惑过呀?”

那属于少女的出具柔媚的声音,骚动我的耳,又吹进我的心,带着一种天真的邪恶,像是懵懂的小兽不羞于谈及欢愉之事。

我一刹那有些慌神,不知为何,那种纯粹的天真的邪恶,竟在那一瞬勾起我对老师的某些回忆。一个又一个夜晚,老师坐在一面巨大梳妆镜前,就着闪烁的壁灯的光,反复描一段眼角的眼线。她穿着淡紫色的丝绸睡裙,微卷的金长发色润泽地披下。当我凝视她时,目光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她精心染过的指甲上反射的光。房间中充斥着过分甜腻的香味,闻起来,像是一块劣质奶油蛋糕上那一片薄薄的草莓,仅仅是嗅到一口,便会让人血脉贲张。

她永远知道怎么诱发男人的欲望,越是劣质的香甜,越是让人难以抗拒,草莓则是一年四季只有暮春才有的水果,薄薄的一片,用以点缀,价值千金。

我知道,很快就会有男人来到这个房间里,可能是她几个固定的情人中的一个,也可能是一个足够幸运的陌生人。这时我要帮她更换床头花瓶中的水,摘掉玫瑰枯萎的花瓣,让它们看上去永葆青春。再之后,她会关上门,但从不管我是否躲在门口偷听,就好像我是她驯养的一只动物,她从不避讳我,也不回避我看她的身体,我知道她身上有几处深深浅浅的疤痕,在她愤怒时,那些疤痕尤其明显,我还知道她后背上有一处纹身,纹在她凸出的肩甲之间,是一条痛苦的毒蛇被困于蛛网。我还帮她处理过死在她床上的男人的尸体,她声音平静地叫我进屋,嘱咐我做得缜密些,我进屋时她只是把鸢尾花色的丝绸被子拉起来,简单地遮掩住赤裸的躯体。

我不记得那是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死人,也有可能我在更小的时候就见到了,我惊得脸色发白,半晌挪不动一步,她没有训斥我,也没有安慰我,只是淡淡地对我说,这个人死于自己的纵欲,和她没有关系。

我信了她的话,从今往后每一个我亲手处理过的尸体都死于自食恶果。

但她引诱过我吗?这个问题我到底应该苦思冥想一下,还是一瞬间便给出那个答案?

“我……?”

我控制着自己,露出苦笑。

主人不会回避在宠物面前裸露胴体,但那是一种勾引吗?

“怎么可能……她……我只是她的学生,连帮他消化魔药的资格都没有。”

不知道从何时起,从前冷淡自持的老师,突然开始上瘾一样地汲取欢愉。一夜又一夜,一张床又一张床,一个男人又一个男人,我已经习惯了在她激烈的喘息声中入睡,习惯了做一个又一个和她有关的桃色之梦。逐渐的,我从最初的惊慌失措,变得也能冷淡地面对这些事了。老师像是一个性瘾患者,我能淡淡地看着她,心中对她的堕落产生一种淡淡的不屑一顾,又因为这种不屑一顾,产生了一种莫可名状的快感。

那一瞬间我懂了,老师不是对欢愉上瘾,甚至,她没有任何一个瞬间能够感受到肉体的欢愉。让她上瘾的是欢愉以外的东西,也就是那种让她上瘾的东西,最终杀死了她。

“可是……‘学生’听起来明明比用来消化的工具要重要的多呀,她只有阿波罗先生这一个学生呢。”

特吕西小姐没有注意到我神色的异常,继续说着,

学生吗……一瞬间,我陷入了一种茫然。

特吕西小姐仍然不依不饶:

“你的老师一定特别漂亮吧!”

漂亮,美艳,诱人,尽管我觉得这些词用在老师身上是一种浅薄的侮辱,同时也侮辱了我,我还是对特吕西小姐的话语表示了赞同:

“是的。”

特吕西小姐蓝色的眼眸一转,竟露出心驰神往的神色来。

“哎~好羡慕,特吕西也想变得那么漂亮有魅力,我要是能转到魔女途径就好了。可惜,可惜我出生就是半个‘学徒’,不然也要选魔女途径!”

她真如莱特先生所说,是一张白纸——不,不是“白纸”,而是“纸”,因为在这张纸上,根本没有黑色与白色。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特吕西小姐不是在人类社会诞生的孩子,她是“神秘”的孩子,或者“魔术”的孩子。整个世界对她来说都是一场大型的魔术表演,生或死,善或恶,黑或白,复杂的人性,都不过是一种种复杂的魔术道具。这就是天生的“戏法大师”啊!

我吓了一跳,连忙说:

“哎?!不要啊!变成魔女的话,就会不得不给人带来绝望和灾祸了!”

听了我的阻挠,特吕西小姐尚不死心,有些不甘地将头偏向一边:

“爸爸也这么说,哎,可是你们都不懂,对于女孩子来说,完美的外貌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爸爸说,如果我真想要改变自己容貌的能力,就不要晋升‘秘法师’了,可以晋升‘诡法师’。”

“秘法师听上去好有趣,诡法师也好厉害的样子,真的好难选啊!不过爸爸说我距离消化还有一段时间,可以不用着急,慢慢考虑,无论我选什么,爸爸和迈尔斯叔叔都会为我准备材料和仪式作为18岁的生日礼物的!”

听一个15岁的女孩纠结晋升半神时选择的途径,真是让人心情复杂,不过想起此前莱特先生表现出的疼惜和愧疚,我更多还是感慨:

“莱特先生和埃奇沃斯伯爵真的很爱您,小姐,他们都是很好的父亲。”

特吕西小姐骄傲地仰起小脑袋,一边耳朵上形似黄水晶灵摆的耳坠轻轻晃荡:

“当然了!爸爸总是说让我尽量做自己喜欢的事,否则他会对我愧疚的,可是特吕西喜欢做的事就是努力变强,我也想快点变成能独当一面的厉害角色,更多地帮到他们两个嘛。”

听了她的话,我不由得苦笑。小姐,恕我直言,您已经是序列五,放在女神的教会,已经是有资格成为“执事”的大人物,早就是能独当一面的厉害角色了。

“你呢?阿波罗先生?”

她突然凑近,那对蓝色眼眸,表现出了如同她父亲一样的能够吸入灵魂的深邃。

“我?”

我忽然感到背脊微微发冷。

“对啊,你曾经的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爱你吗?对你怎么样?”

爱……我……?

我茫然地望着穹顶闪耀的水晶吊灯,心跳莫名地加速了。有什么似乎是我不愿接受也不能接受的东西,正在靠近我:

“……我……我不知道……”

特吕西小姐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着:

“爸爸说,她是个很坏很坏的人,做了许多坏事。我想,既然这样阿波罗先生还愿意追随她,一定是因为她很美而且很爱你。”

我胸口灼热,喉头苦涩,对于特吕西小姐的结论,我只觉得口干舌燥,难以招架:

“……对不起,特吕西小姐,我不知道……但如果是莱特先生说的,那一定是对的吧。”

“但有一点我清楚,她一定不会爱我,她不会爱任何人,除了她自己。但我想……这世界上除了爱,还有太多太多说不清的东西。”

“连‘观众’也说不清?”

“观众只有置身事外才叫观众啊。”

是的,我说不清,特吕西小姐像是一只不谙世事的小兔,但她又有那样一双锐利的眼睛,就是因为她看不见许许多多我们习以为常的人性的纷扰,才总是能够捕捉到最表象深处的某一点人性的特殊,或善或恶,她都将其拾起来,当做是珍宝。

她问我的问题,我一个也说不清,我甚至庆幸,她没有询问我对老师究竟抱有什么样的感情。面对这个问题的我到底要怎样回答呢。

老师是一个毋庸置疑的邪恶的人,说是彻头彻尾的坏人也可以,她做了太多坏事,害了太多太多人,有些被她害死的人,甚至都不曾见过她一面,她也不曾知道她们,仅仅因为她是魔女,她要消化,要晋升,便将那些人都害死,有些人的下场恐怕比死还要凄惨。但老师也说,她没有害了谁,她只不过引动了那些人心中的阴暗面,心中没有阴暗的人,她是害不死的。我知道这是一句假话,她为了消化和晋升制造的那些灾难,哪一件没有害死不计其数的平民?那些东区的居民真正地像是地里的秸秆,风一吹来就会倒下,他们死了,却都不知道因何而死,也不知道是为谁所害,就像人走过,踩死蝼蚁,这件事是天经地义。老师说她从没害人,不是她在说谎,而是她甚至没想到过那些为她而死的东区平民,甚至从来没把他们也当做是人。

这就是魔女。恶是催她绽放的火焰,而妒恨、刻薄、淫乱、疯狂、偏执、美,都是助燃的氧。

我想,我应该恨她吧,毕竟她做了那么多罪不容诛之事,每一个好人都应当想要杀了她。可是她已经死了。

她路过鲁恩西海岸的一座小城镇,在那里发现了我,有时候我在想,难道我有什么利用价值吗?她就这样轻易地把我带走了,就好像一个家庭富有的人随手自街边捡回一只温顺的流浪狗,她甚至不犹豫一下,因为她知道,没什么好犹豫的,流浪狗只需要水和食物,不会给她带来任何麻烦,而水和食物她多到用不完。

她为我收集配方和材料,给我调制魔药,教我扮演法,教我非凡特性不灭定律,教给我许多无价的知识,和在非凡世界存活必要的经验。她从来没骗过我,也没有利用过我,她摄人的湖水色眼眸中,甚至从来没有倒映出过我的身影。有时候我甚至多希望在我回忆她时,突然发现我被她欺骗了或者利用了,这样方便我继续将她想象成一个唯利是图且不择手段的人,想象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是真的是这样吗?一个捡了流浪狗的人,会有什么目的?

她没有骗我,没有利用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反而开始恨她了。

有时我会想,她是否曾经也期待着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是否真的像一位老师一样,对她的学生寄予了某些期望?大概没有吧,她从来不会把任何期望寄托到别人身上,毕竟她只相信她自己。

可是,我又并不是真的流浪狗,她为我做的事,远比一个主人为狗做得事多得多,至少她真的在认真地教授我知识,对我严格,苛刻,厌恶我时而的愚钝,很少对我真正满意,不断督促我,教了我很多很多,有时表现出缺乏耐心和暴躁的一面,就像一位真正的老师。

有一天我询问莱特先生,老师真的将我当做学生吗?有我这样一个学生对他有什么好处?

莱特先生沉默了很久,只是摇了摇头。他说,别猜了,人性已经太复杂,比神性复杂了何止千百倍,而我的老师代表着人性中最复杂的那一面,没人能真正理解她,观众也不行。

其实我还想问,老师临死前,知道是我这只被她捡回来的流浪狗的背叛害死了她吗?如果知道,她会怎么想?

没人能够回答我了。

 

莱特先生表面的身份是一位鲁恩皇家首席律师,为奥古斯都家族服务,领取着640镑的年薪,这样的薪水在中产阶层已经算得上相当丰厚,但那只是他实际收入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毕竟他不能从军情九处内部领取魔药和其他仪式材料,想要靠640镑的薪水积攒起一份序列三的配方和魔药,就算巨龙是一种生命十分悠长的生物,恐怕也需要两辈子来完成。

他虽然表面上服务于奥古斯都家族,但据我所知,他对这个国家的法律几乎一窍不通,那些姓奥古斯都的皇室成员们并不像传说中那样愚蠢,至少至今还没有人敢于驱使他为自己打官司。但有很多不知根底的人,因着他在王国上层响亮的名号,开出不菲的薪金,专门聘请他做律师,他只在其中挑选自己感兴趣的,绝大多数都是刑事诉讼。

作为“操纵师”,他在法庭的辩论之中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他几乎不需要动用非凡能力,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说服任何人,让人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意见。他有着可怕的话术技巧,擅长通过语言套取情报,证人往往因为他无害的外表和温和的态度放松警惕,不知不觉便落入他的圈套,将致命的信息双手奉送。

遇到难缠的证人,他就开始展现自己缺乏职业道德的一面,不断用大声喝止打断证人的证词,以此积累威势,同时使用心理医生的“龙威”,直接用物理与法术双重意义上的威慑,一举击溃证人的心理防线,一些心智薄弱的犯人会因此当场认罪,有些甚至直接被惊吓得失去意识。按道理说,当中使用非凡能力,这是完全不符合规定的行为,如果他是野生非凡者,早被军情九处抓进地牢,然而他本人就是军情九处的少将,又有谁能抓他?

大部分时候,我会被抓去当他的法律助手,负责躲在辩护方席位后面帮他偷翻法典,偶尔找机会扮演。看着他熟练地避重就轻、虚张声势,布置各种完全没有底线的语言陷阱,我总是忍不住问他,您真的不是律师途径的非凡者?为什么对这些事这么熟悉?

他哈哈一笑,对我说,他虽然不是“律师”,但他曾经真的是一名律师。

我问他,是您还没成为非凡者的时候?

他说不,比那更早。

我想不通他这句话究竟是什么含义,但我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眼神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似乎是怀念,又好像是难过。

他有一件对应偷盗者途径序列七解密学者的神奇物品,是一枚碧绿色润泽宝石打磨成了物品,看起来十分质朴,没有名字,莱特先生十分不负责任地给它其名为“勾玉”。按常理,在莱特先生这种层次上,序列七的物品已经带来不了什么帮助(就像我只能帮他翻翻法典),他留着这枚勾玉,专门用以窥查案件的真相,可怕的是,他洞察人心的能力搭配上这件物品提供给他的还原真相的能力,任何伪装与掩饰在他面前都不攻自破,那双蔚蓝深邃的眼眸,只要看上一眼,便将人一切秘密收入囊中。哪怕我已经是他毫无秘密的下属和学生,每每被那双堪破一切的蓝色眼眸注视,也深觉不寒而栗。

就因为他常常看破案件背后的真相,所以总是逆转局势,得出令人惊诧的结果,再加上他虚张声势、威慑等手段,在法律界内有了无耻讼棍的坏名声,许多竞争对手(他们自以为的,殊不知这位其实是鲁恩官方超凡组织的大人物)传过“收钱强硬颠倒黑白”的留言,他却不以为意,继续着他对法律一窍不通的法律生涯。我对此也颇感无语,终于有一次无可奈何地问他,您这么喜欢捉弄人,干脆转到偷盗者途径吧。他神秘地一笑,对我说,他是转不成了,不过可以叫特吕西小姐转去,只要告诉她“转去了偷盗者途径,就能把阿波罗先生玩弄于股掌之间”,她一定会为此动心的。

对于这对父女两人,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另外,有人说他在挑战王国的法律,公然叫板司法部部长,我听了觉得好像,可转念一想,又出了一身冷汗,以莱特先生的思维方式,难以保证这并不是他成为律师的目的之一。不然他明明对王国法律一窍不通,为何不选择去做“心理医生”,偏要当这“讼棍”呢?

 

我来到军情九处的第一年,一直对老师的名字讳莫如深,但内心却又忍不住有些惭愧。我想,如果可以,全世界都不要记得我是那个人的学生,但如果有一个人永远铭记这段过往,那么这个人一定是我,我是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作为一名观众,我深深知道,在非凡世界的深渊面前,再微小的执念都可能成为撬动失控的那个支点。但作为一名观众,我同样深深知道,执念之所以是执念,正是因为越是执着于解开它,越是容易深陷其中。

我做了那个人的学生十年,消除老师在我身上的烙印,就相当于抹除了我一半的人生,否定了我在神秘世界学到的一切,一旦我真的尝试那样做,或许我会当场失控也说不定。

关于老师死去的那一天的事,我已经全然不记得了,但我有时还会梦见它们,梦见那一天早晨老师让我去地下材料市场,买两朵金边太阳花,一些龙纹草,顺便补充消耗掉的草药粉末,又让我去地下非凡者聚会,买一颗迷幻风铃树的果实。在那个非凡者聚会上,我遇到了一个人,记不清他的样子,他在我的梦中好像一个透明人,只有一对让人印象深刻的蔚蓝的眼眸浮在半空之中,那双眼好像一泓神秘的湖水,表面清澈,实则联通着无底的深渊,让人控制不住地想要合身投入其中。我相信了那对眼睛的主人,跟他走了,后面的事,我一概没有梦见过。

当晚,老师就死了。

梦境的最后是一片混乱的声音,我好像听到巨龙煽动翅膀带来的风声和女人尖锐的嘶喊,我只是蜷缩着,两位半神显露出神话生物形态的战斗让我的身体本能地战栗,我知道,此时此刻只要睁开眼,我的灵体就会受到不可逆转的重创。我听到有一个已经不像人类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好像一条条毒蛇在我耳边吐着信子,它说,阿波罗,你为什么不睁眼看看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我晋升序列六,成为梦境行者的第一件事,便是操控梦中的自己睁开眼睛,我想看看老师濒死时的样子,想看她浑身鲜血濒临失控的样子,想看她变成半人半蛇的怪物,金发全部变成扭曲盘绕的毒蛇,湖水色的眼眸里裂开两道竖瞳,可惜,我没能做到,因为那时的我大概率真的没有睁眼,我的潜意识就认为,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事。第二件事是回到那一晚的非凡者聚会,我想听听那对蓝色眼眸的主人对我说了什么,让我那样坚定地追随了他。

他说,你想杀了你的老师吗?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想。

后来我问莱特先生,迷幻风铃树的果实是用来做什么的?他想了想说,迷幻风铃树的果实有很多用途,都是心灵领域的,最主要的是晋升序列6催眠师的主材料之一。

加入军情九处的第二年,莱特先生告诉我,不用再耻于提及那个男人的名字,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封印物“1-068”。

我沉默了很久,起初不知怎样面对这件事,一定有人和我面对过同样的情形,再见某位故人时,故人是以一件有活着特性的封印物的形式出现,但应该不会有一个人比我更无奈。一个星期后,我迫不得已向莱特先生请求了一次心理辅导,他对我说,他不想老师活着,却也不想他死,现在这个结果很好。

“她会永远存在于没有尽头的煎熬中,保持着死前那一刻的痛苦,无法解脱。”

莱特先生平静地说。

“她一半在这里。”

他指了指手中的一张盖有军情九处印章的机密文件。

“另一半在这。”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将手伸过来,指了指我的。

我好像受到了某些启发,但仍有待深思。这其中的深意,我想,只有和老师打过交道的人会明白。

然后,莱特先生将手中那张文件纸递给我,上面金色的印章意味着,这页文件只有军情九处少将及以上人员有资格调阅。上面不出意外地写着这样的内容:

“编号:068”

“名称:妒恨之眼。”

“危险等级:‘1’,非常危险,非必要尽量不要使用,只有十人及以上的行动可以申请,队伍中需保证有数量不低于‘1’的序列四及以上成员,且必须由一位观众途径序列四及以上成员持有。”

“保密等级:军情九处少将人员及以上。”

“封印方式:需置入绝对无光且能阻隔一切声音的环境中。可与封印物‘2-096’寂静的怨咒之匣组合封印。”

“描述:这是一副近些年来流行于上流社会女性之间的金丝镂空水晶眼镜,一边的镜架由于冲击而扭曲。镜片呈现出鲜艳的血红色,用任何方式也擦拭不去,不知是被原主人的鲜血还是妒恨染红。佩戴上它的人,将感受到视线所及之处全部被染成一片窒息的红色。”

“该封印物具有活着特性,经测试,只有基本的智力,但保留了教唆、诱惑的本能,会持续不断地试图与佩戴者沟通,用温柔的话语不露痕迹地诱发佩戴者心中的阴暗面,引诱他们堕入邪恶的深渊。该话语具有神秘学意义上的强说服力,普通人与心智体没有得到大幅增强的非凡者基本无法抗拒。相信了那些引诱话语的人,最终不是失控崩溃成怪物,就是死得比怪物更加凄惨。”

“佩戴者戴上这副眼镜的瞬间即会开始感染严重的精神瘟疫,出现疯癫、精神分裂、歇斯底里等症状,症状随佩戴时间的延长愈发严重,直到彻底失控疯狂。摘下眼镜后,精神瘟疫不会因此消除,将继续发展。”

“这副眼镜会毫无理由地怨恨每一个倒映在其上的身影,毫无规律地随机向映照过的人施加最恶毒的诅咒。被诅咒者将会在人生中的某一时刻突然陷入到绝望地处境之中,度过一段生不如死的时期,然后以最绝望的方式死去。”

“注:经测试,被倒映在镜片上的人,受诅咒概率在60%左右,其余者尚不能判断是未受诅咒或是诅咒未发作。经猜测,后者可能性更高。永远不要轻视1-068的恶毒,它像是毒蛇一样,大部分时间十分沉默,但可能会在你认为逃过一劫时突然杀死你,以达成最为绝望的效果。”

“1-068会为使用者提供蛛丝、冰霜、黑焰等类法术能力,提供占卜与诅咒领域的大幅增强,使其身体变得像刺客一般灵活。”

“佩戴这副眼镜的人,将获得出色的外貌,女性魅力大幅提升,举手投足之间都会带有魅惑的力量,温柔的微笑与和煦的话语让人无法拒绝,普通人及心智体强度提升不大的非凡者,会感到难以抗拒臣服的欲望,不由自主地想要听从,成为佩戴者最忠实的奴仆。”

“1-068会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佩戴者的气质与风格,就如同,眼镜曾经的主人阴魂不散,又在佩戴者的身上复活了。”

“附录:它是一位绝望魔女的遗物,曾将原主人的美貌衬托得更加冷淡高雅,也记录下了魔女死前绝望和疯狂的眼神。临死前,她疯狂地诅咒着眼前看到的每一个存在,即使在死后,诅咒仍然在执着地进行着。”

“由于妒恨,这副眼镜的原主人企图将绝望带给一个错误的人,最终,绝望在生命的终点迎接了她。”

 

关于我前一半的人生,其实绝大部分我都已经忘记。莱特先生说,那种事记得太清楚不利于我精神的稳定,我知道是他封印了我的记忆,猜想我可能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东西。莱特先生也说,他以后会让我慢慢回忆起来,在适当的时候。

一年前我受命去东拜朗的哈加提草原参加围剿玫瑰学派的战役,临走时向军情九处申请,带走了封印物“1-068”,军情九处提出让我将组合封印的“2-096”也带上,以免受到“1-068”话语的引诱,被我谢绝。拿到它的那一天,是老师第一次用那样甜蜜温柔的语气与我说话,第一次诱惑我,就像从来不认识我那样,对我说从来没有说过的话语。我知道,那对于普通人来说是致命的毒药,但对于我来说,那什么也不算。

那是老师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第四年,我已经到了老师当时的位阶,我是一名操纵师,除了我自己,再也没有人能操控我的心,而她不再是我的老师了,她是“1-068”,是继承了老师特性的一件物品,而我是这件物品的主人。

在南大陆,我看到了一些在贝克兰德需要特殊权限才能调阅的档案资料,才知道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我参与了老师晋升痛苦魔女和绝望魔女的仪式,甚至还参与了几年前造成数万东区居民死亡的贝克兰德大雾霾事件,可能在无意中造成了许多许多的无辜者死于非命。在当时,管辖这件事的女神教会与蒸汽教会无不认为我有罪,按常理来说,我必定要上审判庭,结果只会在被处死与永久幽闭在某一教会的地下监狱中选择。但莱特先生坚持说,不知道的人是没有罪过的,他顶着两方教会的压力,很强硬地把我保下来,为此不惜动用埃奇沃斯伯爵的关系,欠了不小的人情。最终是两方教会妥协了,条件是他必须把我带在身边看管,定期进行心理问题的检查,以确保老师没有在我的身心中留下隐患,直到他们确定我是安全的。

知道这件事后,我一连几天难以入眠,从他人口中听到自己无意间犯下的罪状,这是一件万分煎熬的事,我写信给身在贝克兰德的莱特先生,向他问起这件事,他回信很快,告诉我不要想太多,人总有些无能为力的事。

我问他,为什么我是无辜的?如果我无罪,那些被我害死的人难道是有罪的?

他回复我,这个世界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非黑即白,他年轻时也曾对很多很多事追问过“为什么”,每个人都不是生来便沉默的,但也总有一天会发现,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则是扭曲与疯狂,人们最渴望的公平,最想要的秩序,都只是一场表象瑰丽的美梦。

他说我早晚有一天会明白他说的话,但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女神保佑我永远不需要明白。

话到此处,他没有再多说,但我却知道,这个世界上其实还有很多明知一切的底色都是混乱和疯狂,还要拼尽全力惩罚错误、保护无辜的人,哪怕知道一切努力都是白费的,人类文明在那些未可名状的存在面前脆弱得如同蝼蚁,世界可能明天就会毁灭,也可能是后天,但今天,他们还是会做一切所能做的,为了身边的人,也为了许许多多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莱特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信的最末,他还对我说,作为货真价实的“心理医生”,他对于非凡者保持心理状态的建议并不多,只有一句话,问心无愧就好。

我想问他,“这就是为什么您封印了那些会让我自责的回忆吗”,但最后还是没有那样问。我突然想,当时没有任何一个人认为应当释放我,就连埃奇沃斯伯爵也反对,只有莱特先生这样坚持,他永远会坚持做自己对的事,有时会付出几倍于回报的代价,在他人看来那样做或许是不智的,但我却知道莱特先生绝不傻,如果他是傻瓜,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被称为聪明,他会去做那些事,只是因为他认为应该做。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如果在每件事上都模糊界限,遇事反复斟酌着不尽力,在低序列时或许还好,随着序列提升,总有一天会变成失控的诱因。这或许就是他所说的“问心无愧”。

但隐约间,我又觉得这句话其实别有深意,并没有听上去的那样简单。或许我也要像莱特先生这样经历很多很多事才能理解他的意思,又或者,我永远也不会明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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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御】我能记起有关莱特先生的两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