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御】White Gloves(完)

小博美

09

 

事情就发生在他们逐渐开始相安无事的第一年。

如今回想起来,许多事似乎早在冥冥之中有了定轨,他们都像盲人一般毫无头绪地在黑暗中摸索,走了或许不计其数的弯路,却最终还是会站在那个结点前。

那时,他们还心照不宣地保持着隐秘的肉体关系,但那其中,原本控制和折磨的意味已经逐渐淡得可以忽略。在一周中的某个夜晚,或是某次法庭结束后,他们会来到某个熟悉的餐厅用餐,吹着夜风散散步,不急于做什么,也不必闲聊,只是走。

说来也奇怪,御剑怜侍是一个并不善于言谈的人,但这不代表他不认同闲谈对于气氛的缓和作用,正相反,虽然他从未承认过这一点,但他其实是一个在人际关系方面十分缺乏安全感的人,两人之间一旦陷入沉默,他立刻会感到尴尬而难以忍受,甚至看到这段人际关系破解的危机。

但不知为何,当沉默发生在他与成步堂龙一之间时,他却并不感到不安。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关系本就是从破裂开始的,他似乎并不担心成步堂龙一会离开,会有某一天放弃纠缠他,这对于潜意识中将人际关系看得十分脆弱的御剑怜侍来说,是绝无仅有的。

或许……这也是种信赖?

当这个命题恍惚间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时,他立刻耻笑自己的荒诞,却也不得不承认,在不知不觉间,他与成步堂龙一已经建立起了一个深切且稳固的羁绊,尽管他不能为这种扭曲的关系命名,却也知道,这羁绊深切到肌肤相切、灵肉结合,牢固到御剑怜侍想象不出他们还能怎样分开。

不只是用餐和散步,有时,成步堂龙一还会约他出门看电影、打桌球,或是叫他去酒吧看他和人玩牌——是的,他从来不会参与这种让人联想起非法赌博的活动,但他还是去了,口口声声说等着看成步堂龙一输一场,却也不得不承认成步堂运筹帷幄的样子有些合他心意——到了后来,就连出门为新西装选个布料这样的小事,成步堂龙一也偏要拉着他。

当然,最多的还是他被成步堂龙一邀请去观赏一场戏剧,就像是他第一次赴的那场意外不明的邀约一样。每个月总有一两次,成步堂龙一总能为某场戏剧找到不容错过的理由,而令他感到始终难以理解的是,尽管他并不能品味出那些所谓不容错过的戏剧相较其他有较为明显的优越之处,成步堂龙一却并不以为“不容错过”是一种借口。他真的不愿错过那些戏剧,连一秒都不愿错过,御剑怜侍不止一次地坐在他的身边,亲眼看着他是如何不愿眨眼地注视着舞台上的一切,不知不觉间,御剑怜侍看那张聚精会神的脸甚至比看戏剧本身还要多。

太亮了,舞台上那镁光灯,倒映在成步堂龙一海一样深邃多情的眼眸,其中反射出浅色的辉光,亮得几乎让御剑怜侍移不开眼睛。来自舞台的光晕勾勒成步堂龙一轮廓柔和的侧脸,那个男人眉目舒展,眉尾微扬,双颊染着难以描摹的神采,颧骨上亮出莹莹的两点,让那张脸年轻漂亮得像是艺术品。然而最难得的,是自成步堂龙一时常佩戴的厚重的假面下,透出隐隐微笑——真实的、不受控制的、连成步堂龙一自己也无意识的微笑,只属于全情投入与喜爱之事的微笑,让那张原本就温柔而惹人爱怜的面孔,更加耀眼到刺目。

每到这时,御剑怜侍总是感到双颊滚烫,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他望着成步堂龙一闪烁着异样神采的侧脸,感觉心跳得好乱。

成步堂龙一的形象再次于他心中彻底地割裂了,那个冷血的、残忍的、浮夸、固执而偏好完美的恶魔检察官站得好远好远,而一个眼中闪烁着“爱”的、他自幼便那样熟悉的成步堂龙一却好近好近,近得就在他手边,在他伸手便可以紧紧拥抱的地方。

他因此感到连他自己也难以理解的深切的不安。他知道成步堂龙一恨他,这很好,简直不能更好了,这让他很方便的将成步堂龙一当成魔鬼、当成敌人。

可是,如果成步堂龙一不是魔鬼、不是敌人呢?如果成步堂龙一不再恨他呢?甚或者……爱他?

思及此,他心乱如麻。

不,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他不允许成步堂龙一想恨他就恨他,想不恨他便不恨,不允许他那样戏弄自己,更不允许自己轻易就受了那廉价恩惠的摆布,因此他必须要逼自己足够绝情,绝情地拒绝一次又一次亲吻,拒绝看那种神情到几乎痛楚的眼。

如果这一切仍是一个骗局呢?每当他的心跳快得快要超出他的控制,他就会那样告诉自己。如果这些深情全都是成步堂龙一为自己编制的蜜色的陷阱,那么在他终于情难自已地踏入陷阱的一瞬,等待他的将是他平生所知最为残忍的冷嘲热讽。那陷阱的诱饵越是甜蜜真实,他感受的痛楚与愤恨就越是会百倍千倍于平常那些玩弄。

直到今天,御剑怜侍才猛然醒觉。原来自己一直不吝用最险恶的方式揣测成步堂龙一的心思,下意识为他们的关系做最坏的判断,用一面密不透风的墙壁,坚决地阻隔了成步堂龙一一切无可奈何的与恳切的示好与求助。如今回想,御剑怜侍仿佛看到,那在他眼中分作两半的成步堂龙一之间,还连着藕断丝连的血肉,蠕动着痛苦与破碎,他们不断地试图弥平裂隙,合二为一,又不断努力撕扯血肉,分裂自己,那个在狩魔的教育下将所有偏执与扭曲全部放到最大的他,带着怨毒的眼神拉扯着,不愿让本性善良温柔的他得到解脱,而那个善良温柔的青年却不顾分裂的痛苦,想要与身后那可怖的魔鬼划清界限,拖着艰难的脚步想要扑进他怀里。

说到底,根本就不存在分裂的两个成步堂龙一,有的只有一面痛苦地戴着狩魔的枷恨着他,又一面努力打破枷锁爱着他的,他最无助最绝望也是最执着最坚强的爱人啊。

肯定很疼吧……可是,成步堂龙一却从来没有停止爱他,就好像爱他已经是一种融入灵魂的本能,是不得已中的不得已。唯有爱他,方能存在。

那时的成步堂龙一要有多期待,期待着他能看到他分割自己血肉灵魂的努力,期待着他能理解自己眼中无望的爱与卑微的求助,期待着他能伸出一只手,用掌心贴合的温度,将他拉出煎熬的深渊。

而御剑怜侍却坚持否认这一切,他宁愿相信成步堂龙一会无缘无故的恨自己,甚至不去追究一句“为什么”,却经历了那么久,还不愿相信成步堂龙一掩藏在恨意废墟下的真心。

直到那件事发生。

那件事,在公众毫不留情的眼光与口舌之下,已经被观察、讨论到烂熟了。这也难怪,势头正盛的新锐检察官被指控为杀人,在这个消息被媒体搬到民众面前的一瞬间,就足以使舆论沸腾,更何况在令人瞠目结舌的几次反转后,真相最终以知名检察官十余年前的一桩不为人知的凶案做结,而那名最几年声名显赫的年轻检察官最终被无罪释放。

在整起凶案之中,御剑怜侍扮演的角色十分简单——一个从不曾牵扯进这则恩怨的人,却也是唯一主动承担起为陷入绝望的成步堂龙一辩护的责任的人,是逆转整个案情的关键人物。

他本没有理由去帮助成步堂龙一的,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谁也没有理由帮助自己的仇人或敌手逃脱法律的制裁,然而在他第一次从报纸上听说了成步堂龙一杀人被拘的新闻后,连续三天,他都挣扎在不安的噩梦中。他知道,他必须要做些什么,以免后半生都难得安眠。

但第一次去拘留所拜访了被刑拘的嫌犯成步堂龙一后,他便后悔了,因为他又开始做噩梦,接连不断的、难以醒来的噩梦。他梦见隔着那道密不透风的玻璃幕墙的成步堂龙一,明明穿戴与平常一样整齐华丽,却像是将光鲜的羽毛焚成了灰烬的凤凰,憔悴、黯淡、破碎,没有一丝往日的神采,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化作齑粉。那张堪称英俊的面孔苍白而茫然,双眸中除了血丝和余烬,只剩下冰冷粘稠的恨意的深渊。

成步堂龙一的嘴唇动了动,他好像在说,我恨你。

眨眼间,拘留所的一切都崩塌了,以成步堂龙一深黯的双眸为核心,坍缩成一个漩涡,自其中伸出诡异扭曲的触手,将御剑怜侍卷入其中。

梦境醒来,御剑怜侍发现自己的额角渗出涔涔冷汗。

为什么。御剑怜侍反复想着。成步堂龙一恨他,恨得那样真切,那是因为他没有回复任何一封来自他的信件,然而,他并不是没有回复,而是从来就不曾收到过任何一封来信!

要去和成步堂龙一解释吗?

不……

不知为何,御剑怜侍突然心慌起来,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管背后的真相如何,那都绝对不是好承受的,对他来说或许如此,对于成步堂龙一来说,更可能是一种灾难。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为了回避这个不断吞噬着他的噩梦,尽可能地一头扎进对案件的调查中。不得不说,这对于工作向来十分投入的御剑怜侍来说,这确实是一个逃避的好办法。从调查到开庭再到成功逆转局势大获全胜,御剑怜侍虽始终心乱如麻,却强迫自己坚守着一名律师的严谨操守,努力只将成步堂龙一当做自己的委托人,不再思考他与那个沉默坐在被告席上的男人的关系。

除了案情与线索,御剑怜侍的大脑一片空白,却在无罪判决宣判后的掌声之中,狼狈地逃离了法庭。

无罪判决,对此时的他来说,已经是再熟悉不过的事,这代表着名望的增长与责任的完成,有时也代表着,他要请那个输了官司的可怜检察官吃上一碗拉面。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僵硬地动了动,一个勉强的笑容最终也没能成形,他想,这次应该由那个男人请他吃饭才对。

这个甚至没让他嘴角勾起的玩笑,显然并没有他料想的那样幽默。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还茫然地站在被告席上的成步堂龙一,不敢面对那双因破碎而蒙尘的眼,匆匆掩上法庭的大门,将自己躲藏进喧嚷的背面。

那时的他也没有想到,这一躲就是一个月。

这一个月中,他拒绝了数十次来自媒体的各种形式的采访,不断强调自己不会就本案透露任何细节,到后来光是礼貌但冷淡的推拒,就已使他精疲力竭。他之所以还没有将手机彻底关机,只是因为他在等一个电话——是的,他在等成步堂龙一的电话。自他们在法庭重逢后,没有一通电话是他打给成步堂龙一的,甚至没有一条短信是他率先发送,“不主动”是他的态度,像是拒绝的态度,又像是不拒绝的态度。不管等待多久,他都一定要等待成步堂龙一主动找他,而那个男人也从未让他久等,每日的短信骚扰,每周的电话联络,从未短少过。那也就意味着,自从他们重逢,从没有过哪怕一次,成步堂龙一整整一个月对他没有任何的纠缠,同时,也没有任何的消息。

至今御剑怜侍还能回忆起自己那段时间的状态,他浑噩,时常陷入一种突如其来的不安,感到时间过得很慢很慢,转眼之间,却已过去了整整一月,而成步堂龙一的电话,还是没有打来。

不光是电话,御剑怜侍也没有在任何媒体的消息中,看到成步堂龙一的影子。料想对方和自己一样,逃避了一切采访,躲进了舆论的背后,这对于素来高调的成步堂龙一来说,也是前所未有的反常。

想起成步堂龙一在拘留所中那双怨恨的眼,想起这几十年来不知所踪的信件,想起自己逃离法庭时那个男人摇摇欲坠的背影,御剑怜侍心中涌起一个不好的预感,越是压抑,越是逃避,就越是在不经意间突然攥紧他的心脏,攫住他的灵魂,使他心跳纷乱,难以遏制地感到一种恐惧。

比起一直只是逃避的他,成步堂龙一的沉默,或许是已经被掩埋在一片绝望的废墟中。他偷偷仰望了千千万万眼的凤凰不见了,他满身耀眼骄傲的羽毛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有满地寂静的余灰。

逃避吧,还要继续逃避吗?让自己与成步堂龙一的关系就这样埋葬在逃避里?让那个他一直偷偷深爱着的男人,就这样沉寂在灰烬中?

这一声声质问不断叩响他的心门,越来越响,越逼越近,当那质问之声终于大到他难以忍受地捂住双耳,他终于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踏在成步堂龙一家的门前。

那扇门,是他不止一次徘徊于前地门,是无数个夜晚他期待着又胆怯的门,是每每在他叩响前便为他开启的门,是日复一日期待着他问津的门。

那并不只是一扇“门”。

门开了。

每每忆及此,御剑怜侍总是感到诧异——实在太快了,自那质问声出现在他脑海,到那扇原本紧闭的门对他敞开,如同只相隔弹指,如今想起,其中百般的纠结曲折,在尘埃落定后,都已不复存在。他忘记自己经过多少辗转反侧,才决心走到成步堂龙一紧闭的门前,也忘了自己用了多久,才终于叩开那扇沉默的心门。他只记得,门开那一瞬,两道目光交汇,彼此都望见一双茫然的眼,其中的惶恐与无措,谁也不比谁少半分——不,御剑怜侍不知那时自己的表情,他只知道,成步堂龙一的眼中那一瞬间的惶恐已经多到令他难以理解的程度。

“……御剑,好久不见。”

毫无新意的开场白,御剑的双眉因此蹙起,如同鸽子羽翼一般层层叠叠的深灰色眸子上闪起一抹锐利的光,扫过眼前那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除苍白之外,别无其他词语能够形容。

成步堂龙一背对着身后阳光充盈的客厅,没有身着那身他标志性绣金线蓝礼服,令人不敢直视的锐意与压迫感荡然无存,毫无特点可言的黑色衬衫罩身,敞开的领口处也无那层层叠叠的繁复领花,双手赤裸,不见白丝手套的影子。一对裸露的手臂自简单挽起的袖口中现出,阳光自背后投映,将成步堂龙一的身体轮廓淡淡勾勒,偏有一种落寞的气味自他身上发散,仿佛将他遗落在了光明的背面。不知为何,他袖口与领口裸露出的皮肤那样苍白,其下透露出错综复杂的淡青色血管,让他看起来苍白得几近透明,仿佛下一秒,便会化作可悲的泡影,消融在阳光背后的阴影中。

成步堂龙一瘦了。御剑怜侍虽不愿承认,但他也清楚,以他对面前男人的身体的熟悉,那种程度的消瘦轻简,让他不需第二眼便能确认。他盯着成步堂龙一手臂上前所未有突兀的肌肉纹理,还有那微微鼓动的明显的青色血管,听到了自己牙齿轻微磕碰的声音。

不只是消瘦,成步堂龙一陌生得让他心惊。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成步堂龙一,每每被发胶固定为一个锐利形态的黑发,如今凌乱地垂下,轻扫着他的前额,苍白的脸颊上带着未及打理的青色胡渣。还有那双蒙尘的眼眸,原本蓝宝石一般深邃而明亮,此刻却填满了叹息的迷雾,闪烁着,躲闪着,连多情的眼波都沉默了。

不知为何,御剑怜侍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成步堂龙一变淡了。

变淡了,原本是那样浓墨重彩的一笔,像是最艳丽的玫瑰开在最深邃的蓝天下,毫无顾忌地锋利、毫无顾忌地高傲、毫无顾忌地美,从不在乎那锋芒毕露的艳丽刺伤谁的双眼。他身上的浓艳到没有任何人能忽视他存在,他不遗余力地释放自己的生命力,仿佛无时无刻不站在舞台的聚光灯下。

可是,那样浓墨重彩的一笔却变淡了,淡得几乎透明,锋利不见了,艳丽不见了,仿佛下一秒,就要淡入身周平庸的空气中,破碎成一道叹息。

御剑怜侍沉默着握紧了拳头,不知为何,面对这样的成步堂龙一,他的心脏像是被钝刀割去了一块,酸涩的痛楚与令他难以呼吸的真空感充斥着他的胸腔。他感到一阵无名业火,于是继续沉默着,哪怕成步堂龙一为了开启话题已经筋疲力尽,正在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他。

哀求着什么呢?不要责问我,不要逼迫我,不要揭开我的伤口探究我的痛苦,不要靠近我别再拉扯我,不要拯救我?

不知为何,御剑怜侍心中那怒火烧灼得更甚了。

“御剑竟然会主动来找我,真难得啊。我还以为一个月没有我的纠缠,你应该会感觉很清静呢。”

成步堂龙一的声音有些虚浮。御剑怜侍盯着那张脸,眼看着一个苦涩的笑容像是自柠檬中挤出的汁液一般,被艰难地挤榨而出。

真难看啊。

若放在往日,他定不会放过对手如此狼狈的机会,给予不遗余力的嘲讽。

但此刻他却没有那样的余裕。他发现了某个可疑之处。往日热情地将他迎入屋中的成步堂龙一,此时却站在门槛内,一边用毫无意义的话语拖着他,一边用肩膀靠着门框,像第二道门一般,将屋内的场景严严实实地掩在身后。御剑怜侍只觉得那种无名的烦躁更盛,他用狐疑的眼神看了一眼仍在无望地试图拖延的成步堂龙一,然后不留情面的目光越过那徒然拦阻的肩膀,投入屋中。

“真无情啊,明明是主动过来的,怎么一句话不说呢?”

成步堂龙一还在做着无望的努力,他移动着肩膀,试图以熟练却僵硬戏谑吸引御剑怜侍的注意力。御剑怜侍仿佛听到,在他将目光投向客厅内那一刻,成步堂龙一的呼吸声都变得沉重了,那双无助的眼睛好像在说,不要走进,算我拜托。

御剑怜侍从来没有对待任何人有过如此失礼的举动,因为他此刻实实在在地动怒了,也更是因为,成步堂龙一从来就并非他展现客套的那些对象。他双眉紧锁,一手按在成步堂龙一的肩膀,带着属于一个严肃的法律工作者的压迫感,进逼一步,逼得成步堂龙一不得不向房间内退去,他的身体与门框之间,留下了一道可供视线进入的缝隙。

“御剑?你到底要做什么?这可不像你。”

成步堂龙一慌乱的声音传入耳中,他下意识想要去抓御剑落在他肩膀上的手。那只手,他曾亲吻过,紧握过,亲昵地搂过他的脖颈,也疼惜地爱抚过他脸颊,可此时此刻,在他指尖将要触碰到那手背的一瞬,他的瞳孔竟微微一缩,像是将要接触到危险的刀刃一般,本能地猛然抽手。

“那这是什么?”

御剑怜侍不管成步堂龙一的异状,愤怒和烦躁使他直白到不近人情,同时他的手掌发力,指尖几乎陷进成步堂龙一肩膀之中,留下几道深深的痕迹。

他看清了,围绕着客厅中央那张大茶几,堆满了还都半满着的便当盒与外卖袋,原本空荡的房间被懒于打理的杂物与垃圾占满,竟连落脚的地方也无。但那并不是吸引了御剑怜侍注意的重点,那双惯于一针见血地堪破证词中矛盾的眼,紧紧盯着茶几的桌面——在那里,有什么东西被层层叠叠地整齐摆放着,鱼鳞一般彼此叠压着排开,将宽敞气派的大茶几铺得满满当当。

是信封——几十封、不,单看横竖排,恐有上百封之多。信封的颜色形制各有不同,新旧程度也差异很大,但每一封都被小心翼翼地折平封好,上隐约可见整整齐齐的邮票和邮戳——它们,本应都是被满怀期待地寄出了的。

御剑怜侍忽然感到胸口一阵闷痛。

“我问你那是什么。”

他咬紧牙关质问着,但那已经不是质问,而是一种警告,一种最后通牒。他握着成步堂龙一肩膀的手突然发力,电光石火间,他一把将成步堂龙一的肩膀拨向一边,那身量与他相近的男人或是未曾想到他如此强硬,或因接连月余的虚弱与恍惚,抑或兼而有之,竟被他推了个趔趄,彻底推进屋中,为他这个不速之客的侵入让出了通道。

“御剑?!”

成步堂龙一瞪大双眼,刹那间未能做出反应,那双蓝得浓郁无光的双眼中流露出难以遏制的惶恐与无助,他别无选择,御剑已经不给他反应的余地,直奔向客厅中央那摆满信件的茶几,他猛然从其身后纂住了御剑怜侍的手腕。

下一秒,御剑怜侍停住了,他已站在那茶几边,目光凝固在一排排一列列折叠整齐的信笺上。

那些信笺深深浅浅,像是少年深深浅浅的心事,于昏暗的台灯下,于夜色笼罩的小桌边,一字字一句句,伴随着未干的墨水,带着淡淡的月光的香味,流淌在信纸上。少年的字迹原本不那么工整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其中的笨拙才越来越少,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再小心翼翼,把那信纸折得熨帖,又反复确认信封已经粘牢,像是再三叮咛着,必定要化作青鸟,将他的心事送抵思念之人的手心。

这才一笔一划写下那名字,写下“御剑怜侍”四个字。

自那第一封信寄出,少年就在盼着,在每一个有月或者无月的深夜盼着。狩魔的宅邸或许太空旷,对于一个孤独的少年来说,大得像是一片寂静的海,每每寒冷的夜晚降临,他只能蜷缩着,无助的胎儿般地蜷缩,等待他的只有一场没有目的地的漂流。忽然有一天,那一方小小的信封成了他唯一的独木舟,也是在无尽的海洋与夜空之间唯一属于他的事物。还有一份期许——那个遥远的人会回信吧?那个他日思夜想的人,此时此刻也在想念着他吧——这小小的、渐渐无望的念想化作船桨,在这广阔到让人心生恐惧的夜里,是他唯一能抓紧的东西。有了桨,尽管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却终于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漂流。就是那一封封书信于一段段期许,陪他度过了无数绝望的夜。

成步堂龙一没有属于自己的爱好,在狩魔的精英教育下,他也不存在所谓的休闲。他没有任何选择,一切都是听从安排的麻木,唯一属于自己的时间,便是偶尔让思想溜走,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偷偷望一眼他心上的男孩。

无尽的海上的漂流还在继续着,有太多太多的绝望和痛苦都犹未可知。十年,足够发生很多很多的事,足够完完全全地改变一个人。终于有一天,那个蜷缩在舟中的男孩站了起来,他发现那片汹涌的令人恐惧的海原来是那样的小,小到能温驯地卧在他指掌之间,而身周的人看他的眼神变了,变成了曾经他看那片海时的神情——那是恐惧,是发自内心的敬畏,或许……还有些难以察觉的厌恶。

他不再是那个漂流在狩魔之海的孤儿少年,他就是魔鬼检察官,他就是“狩魔”。

那十年来一直攥在手心的期许,早被揉烂得不成样子,由期望变失望,由失望变绝望,再由绝望变成越来越鲜明的恨,他却还紧抓着不放,因为这是他唯一可以把握的东西——活下去,再去见那个狠心抛下自己的人,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赐予他这样漫长的绝望——这便是他活着、且成为一名检察官唯一的意义。

那个带着积攒了十年的深切恨意而来的“狩魔”,或许从未曾想到,在他第一眼重见那让他日思夜想之人时,那被漫长的狩魔式教育磨平、被视作为多余的某种情感便悄然复苏,慢慢地,占据满他全部的心脏——是爱。正是因为爱,他才会日思夜想,就是因为爱,他才会求而不得,就是因为爱,他才会恨。爱才是一切的底色,他想要恨就先要爱,想要伤害那个男人,就必须伤害自己。爱,才是他对御剑怜侍最本能的情感。

许许多多个他们沉默着相拥的夜晚,已经被冠以“狩魔”姓氏的成步堂龙一,好像又变回了那个蜷缩着漂泊在海上的男孩,他别无选择、毫无办法,只能无助的攥紧手中的爱和恨,御剑怜侍的怀抱代替信纸,成了他的独木舟。

御剑怜侍低着头,双眼隐没在发丝投下的阴影中,只能看到他紧紧咬着发白的嘴唇。

在所有折叠整齐盖着邮戳的信封上,还摆着一张已经拆开的信纸,是信的主人为了某些缘故故意拆开的,就如同在确认某把扎在自己心口的刀。

信纸上是大片大片令人窒息的空白,只在最中央,有一行深渊一样深黑的字迹。那字迹一笔一划,好像绝望了,好像脱了力,又好像用尽了全部,在用最后的生命力书写。

“救救我,我怕我会变成魔鬼。”

御剑怜侍感到周围的空气中似乎布满了尖锐的细屑,他每呼吸一口,都感受到深入肺腔的痛。

可是……

不知为何,御剑怜侍感到喉头酸涩发紧,他只能将双眉越皱越紧,来掩饰那滚烫发红的眼圈。有那样一个瞬间,他真想蹲低身子蜷缩起来,委屈地大哭一场。

可是他没有收到过任何一封信件啊!

这桌面上摆放着的信,邮票与邮戳俱全,显然是已经寄出的,却被谁故意拦截了下来,收集在一起。少年那些说不出口的期许,原来并没有被狠狠摔碎,只是被掩埋在了茫茫大雪之下,无迹可寻。

可是,可是啊,既然期许从来没被摔碎,甚至未曾捧出示人,那他深入骨髓、寄托着生命的恨又从何提起呢?

多么荒诞,十年来作为唯一的信念的期盼,从一开始就是一枚炒熟的种子,根本就不可能有发芽的一天,十年来作为生存意义的刻骨的恨,竟是源于一场人为的误会,多么荒诞!

既然作为生存的信念的恨只是个人造的误会,那由此衍生出的恨意又是什么?一个笑话?建立在这恨意上如同走着独木桥的人生又是什么?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有那样一个画面,在今后的十几年中,反复出现在御剑怜侍的梦里。他是真的见到了那个画面,却因为某些缘故选择了忘却,还是在漫长的时光和反复的在意中,逐渐形成了过于真实的影像,已不可知。

御剑怜侍只知道,自己看到了一个佩戴着白色丝绸手套的身影,在老师书房遗留的个人物品中,捧出一只落了灰的铁盒子。掀开盒盖后,世界都凝固了,青年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沉默着,像是变成了一尊广场前光鲜漂亮的雕像,逐渐地,生命力自他的四肢百骸慢慢流失,他的浑身逐渐陷入一种无可挽回的冰冷,他仍是站着,从日暮西斜,一直沉默到无边的哀戚的黑夜。

在这漫长的无边的沉默之中,成步堂龙一从色彩浓郁变得苍白如纸,那十几年来建立在期望与恨意上的自我,一片片裂开,一片片剥离,一片片飘零,只留下满地洁白的纸灰。

那十几年来覆盖在他手上的高雅洁白的手套,一夕便褪色了。

客厅之中是那样的安静,难以言喻的沉默笼罩下来,有什么冰冷却温柔的东西流淌着,就好像浴室的水龙头始终开始,冷水灌满浴缸,满溢出来,逐渐将他们淹没,逐渐将整个房间淹没,将所有声息都淹没。

窗外好像下起了雨,御剑怜侍不能确定这场雨是来源于真正的回忆,还是有某一处真的下起了雨,却不是窗外。寂静变得更加寂静了。

寂静中,忽然有一片羽毛似的声息,轻而缓地飘飘而落。

那是笑声,发自成步堂龙一的口中。是苦笑,是嗤笑,还是放下一切后绝望却又平静的笑?因那笑声稍纵即逝得如同一团云雾,一切已不再可知。

成步堂龙一,低着头,很久很久,他好像在拼尽全力再挤出一声轻笑,但是很久之后,他只是慢慢地,轻轻松开了原本握着的御剑怜侍的手腕。

“你想问我为什么不再找你了?”

成步堂龙一干涩的声音传来,隐隐约约地,有些颤抖,好像极力压抑着什么,想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样的狼狈。

“因为……我已经没有资格再恨你了啊……”

说出这句话,好像用光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力气,他好像释怀了,又好像已经脱力,再也握不住执着。他的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却终于,找到了最后的宁静。

然而,下一秒,那宁静破碎了。

成步堂龙一猛地瞪大双眼,僵硬在原地。因为那一刻,他被一个带着熟悉温度的怀抱,拼尽全力地抱在怀中,像是要将自己的生命力通过胸膛灌输给另一具冰冷的身体,这个拥抱是那样的奋不顾身,用力得让成步堂龙一在这一个月来第一次感受到了疼痛。

好……好疼啊……

他想。

疼得他眼眶微微发烫了。

御剑怜侍开口了,坚定地、像这拥抱一般用力地,就在他逐渐找回温度的耳边:

“至少,你还有资格爱我。”

是啊……是啊……

成步堂龙一猛地闭上双眼。寂静延续着,却已不再是刚刚死一般的寂静,有什么炽热的东西正在升起,透过窗棂,将淡淡的温暖的光投射在他们相拥的身体上。

又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们几乎以为见到了永恒。突然传来小小的吸气声,很快,又有一声,轻轻抽气的声音连成一片,像断了线的珠子,散落满地。御剑怜侍缓缓抬起头,他感到颈侧湿湿凉凉的,像是有水珠落进了他颈窝。

成步堂龙一用嘶哑干涩到极点的气音,颤抖着说:

“救救我。”

 

10

 

红色的轿跑绕过一个红绿灯,左转,熟练地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两旁排列着颜色艳丽新旧不一的招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饭菜香气。

车辆在这逼仄的单行道中行进显得有些艰难,许久不曾光顾,御剑怜侍努力用近视度数愈发加深的眼,寻找着那块破败的写着拉面的招牌。

那面招牌在他的记忆中,小小的,挂在空调机箱旁边,被油烟熏得发黑,让人看到便会缺乏食欲,但他不知为何,一想到那面招牌,想到那仅容得下一张吧台和一排小桌的油腻的小店,他便感到胃里暖暖的,心中满满的,很安定。

成步堂龙一第一次败在他手上时,他一时心软,只说要请成步堂龙一吃晚饭,但当成步堂龙一满眼放光地坐上他的副驾驶、熟练到令人自我反省地系上安全带,摇着不存在的狗尾巴等着他开车驶向餐厅,他便后悔了。

他想,成步堂龙一莫非会着什么妖术,总能让素来严格冷酷的他产生多余的怜悯?这条不知廉耻的癞皮狗,自己若开了怜悯他的先例,岂不是要一发不可收拾?

御剑怜侍狠狠瞪了眼坐在副驾驶期待地摇着尾巴的成步堂龙一,只觉得脸热心慌,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立刻将车掉头,向城市的偏僻处拐去。他想,他要找一家看上去最老旧最倒胃口的餐厅,让成步堂龙一下次再不敢缠着他一起吃饭。

当车开到这面满是油渍的老旧拉面招牌下时,他终于感到了满意,看着那从头到脚连皮鞋都一尘不染的华丽青年,走进那昏暗逼仄的小面馆,那触目惊心的对比绝对残忍,让御剑怜侍不由得生出一阵报复的快感。

但之后事情的发展似乎远超了御剑怜侍的想象,成步堂龙一就像是没发现这小餐馆与他身份地位的极度不匹配一般,大喇喇地一屁股坐在吧台边,毫不客气地点了菜牌最下面那碗最贵最奢侈的超级豪华版至尊海鲜拉面。热腾腾的拉面被端上桌,成步堂龙一就像是第一次品尝到佳肴美味的穷小子,抑或饿肚子很久的流浪小狗,一阵风卷残云将一大碗面一扫而光,吃得嘴巴油油的,毫无形象地满足地摸着肚皮。在他的身后,仿佛有一条不存在的尾巴,心满意足地一甩一甩。

流浪狗不再像是流浪狗了。

这饿了好几天一样的架势真正将御剑怜侍看惊了,他一时间甚至忘记了没能“报仇”的耻辱。要知道,这样简陋的小面馆,就算是最贵的那碗拉面,也仅能算是普通人家常的饮食,竟能让娇生惯养的狩魔少爷吃得如此满足,难道真有匹敌星级餐厅顶级大厨的实力?

怀着这样的震惊和好奇,御剑怜侍狐疑地尝了一口碗里的拉面——那不过是最最寻常的路边拉面摊的味道罢了。

自那之后,每每御剑怜侍胜诉,都会被成步堂龙一缠着要吃这家的拉面,每每也要点这碗最贵的超级豪华版至尊海鲜拉面,每每都是风卷残云,一滴汤水也不留。胜诉的一方要请败诉的吃拉面,这好像已经成了一个约定,御剑怜侍却想不起着约定是什么时候立下的。

就这样吃着吃着,不觉过了很多很多年。

因着这拉面的故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御剑怜侍对于成步堂龙一的胃口有了一些误解,直到有一天他在一个法律界名流组织的餐会中看到那个蓝色的矜持而高贵的身影,成步堂龙一游刃有余地与人交谈着,戴着雪白的丝质手套,将分寸拿捏得极好,但御剑怜侍却忍不住注视他手中盛放着主菜的餐盘,最终也只是矜持地切掉了那主菜的一个边角。

自那之后,御剑怜侍对成步堂龙一胃口的误解转化为一种困惑,直到很多很多年后,那困惑才隐约间有了答案。

他意识到,成步堂龙一对于自己的私生活是麻木的,自幼寄养在狩魔家的经历,让他知道他没有选择的权力,那样的生活中也不存在真正属于他的东西,他只是接受那样的生活,接受使他变成某种人的安排,接受了许许多多在外人看来值得艳羡的东西,优越的物质生活只是其中之一。顶级餐厅的西餐也好,老旧面馆的拉面也罢,其实御剑怜侍那天无论带他来什么餐厅,结果都是一样的,他吃什么都味同嚼蜡,因为他早就学会了不凭借自己的喜好做选择。

他人生之中唯一一个遵循自己喜好而做出的选择,不是拉面,而是那个与他一起吃拉面的人。

思及此处,御剑怜侍又想起成步堂龙一那辆被他搁置许久的蓝色跑车,不禁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成步堂龙一曾本能地割裂着自己与那些身不由己的优越生活,割裂着自己与“狩魔”,只为能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如今看来,御剑怜侍不由得想,终究还是有太多偏执的成分。成步堂龙一本就是个容易偏执的人,狩魔的完美教育则是将偏执当信念的典型,这二者结合,塑造了成步堂龙一性格里注定执着的部分。

成步堂龙一其实不需要用那种方式分割自己的灵魂,那样太痛苦,也不可能成功,狩魔已经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深入他的骨髓,非脱胎换骨不能剔除。比起让御剑怜侍爱他而做出的努力,这更像是成步堂龙一对身为狩魔的自己的一种惩罚。因为对于御剑怜侍来说,哪怕是包含着狩魔那部分的成步堂龙一也是一样的可爱,他想过如果成步堂龙一当年没有拜入狩魔门下,自己现在会有一个怎样的爱人,这个思考却只持续了不到半秒便停止,因为他知道,没有答案的,即使有答案,也没有任何意义,他已经有了世界上最好最爱他的爱人,他们不会比现在更爱彼此了,在这个命题上,没有任何“如果”。

无论他们绕了多少远路,都只是为沿途平添风景,无论他们经历了什么挫折,都是为了让他们遇到最好彼此的安排。

现在,成步堂龙一也明白了这一点,他能像御剑怜侍爱他一样爱着自己身体里流着的狩魔的血,熟练地将狩魔的锋利与狡猾融入举手投足间。狩魔已经不再是镣铐,而是他手中一把锋利的剑,诛灭罪恶、斩获荣誉。他放任自己做最骄傲的狩魔,也放任自己做最平凡的爱人,他与御剑怜侍并肩在法庭、在餐桌、在卧室,从没有任何的顾忌,也放下了偏执与纠结,因为他知道,御剑怜侍爱他,并不需要他成为任何人,只需要他做自己。

而恰好,他也一样。

 

御剑怜侍找到了那块越发老旧却仍旧熟悉的招牌,将车停在了他们惯常的那个车位中,忍不住回头,看着他难得安静老实的爱人。

成步堂龙一仍睡着,此刻又变得安稳起来。斜阳已经很黯淡,橘黄色的光笼罩着那张柔和的面孔,渐渐地,似乎与某个午后一同躺在草地上午睡的少年重合。

他们曲曲折折地走了很远的路,遇见过很多荆棘和悬崖,也遇见野藤和玫瑰,在一片树林中分开,再各自走了很远很远,远到他们都以为再也不复相见。但转个弯,路过一片湖,他们有相遇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就这样静静看了一会,御剑怜侍故作冷酷地用肘部戳了戳睡得正香的某个毛茸茸的脑袋。成步堂龙一眉头动了动,好像醒了,轻轻地哼唧一声,像是在耍赖皮。

御剑怜侍不为所动,抱起手臂,冷酷地推了推眼镜:

“成步堂,醒醒,面馆到了,你还要不要吃你的‘超级至尊版豪华海鲜拉面’了?”

他特地将那一串令人羞耻的拉面名称加了重音,嘲讽的语气完全不加掩饰。谁知成步堂龙一隔了一秒,突然翻身坐起,双眼明亮得如同满含期许的少年人。

听到拉面两个字,他兴奋得就像个小孩子一般。

御剑怜侍再度推了推眼镜,掩饰着嘴角那抹淡淡的笑意。忽然地,他的心微微动了动,好像有一片远道而来的花瓣,溯回时光,落在他时光深处的那一泓宁静的湖水,转瞬即逝地,泛起一点新的涟漪。

“成步堂,”他突然轻声将那个正要下车的男人喊住了:“说起来……之前那次你说‘救救我’,我是怎么回答来着?”

成步堂龙一的一条腿已经迈下车厢,闻言微微顿住身形,笑着望向他熟悉的爱人,眨眨眼,再眨眨眼,像是在回忆,又好像在品尝着此时此刻爱人的心意。

御剑怜侍只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扭过头,仿佛刚才那突兀的问题,只不过是他突发奇想,随口一问。而一只手却有些不自然地搭在方向盘上,其上微微闪烁的,是一枚明亮如新的钻戒。

成步堂龙一露出会意的笑容。

温暖沉静的斜阳下,成步堂龙一的影子忽然覆盖下来,与御剑怜侍的身影重合。

他凑近了,一只同样戴着钻石戒指的手掌,握紧了那只方向盘上的手。那惯于佩戴白色手套的手,此刻,只有赤诚。

他凑至御剑怜侍耳边,鼻息扰动鬓发,就如年轻时一般动人。他用尽此生的温柔与热忱,轻声说:

“我也爱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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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御】White Gloves(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