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御】White Gloves(8)

小博美

08

 

正是黄昏时节,车与人形成一道淡金色的水流,缓缓地流动,散发着微微暖意。遥远处传来一两声鸣笛,淡淡的,和斜斜洒下的夕照一样,没有太浓郁的色彩,车与人的水流中夹杂着人们的低语,温软的语调谈论着晚餐或是今日的见闻。

黄昏是通往归宿的时间,相比通往未知的清晨,更加令人安心。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会去到哪里,要去见什么人,车与行人的金色水流,渐渐流向子女、父母,与爱人。

红灯亮起,御剑怜侍缓缓将车停入等待红灯的队伍之中。

很静,尽管车声与人声不绝,却并不吵闹。御剑怜侍摇开车窗,他望着金色的洪流,似有些感触地出神了。

他并不急于去任何地方,因为他的归宿就在他的身边。

纷纷扰扰小半生,不遗余力地恨过,也不遗余力地爱过,彼此都在对方身上留下了许许多多难以磨灭的痕迹,最不堪时,两个人全身都是伤口与尘土,却还紧抓着对方不放,用仿佛要把对方缢毙的方式拥抱,最终却还是尘归尘土归土。

或许他们的后半生就是这样,相互望着,相互爱着,彼此浪费些时间,一起寻找些意义,黄昏时走在回家的人群中,也回到他们的家。

不知为何,家这个词如同一阵温柔的晚风,抚过他心中那片静谧的湖面,湖面闪起夕阳色泽的涟漪,一圈一圈,一层一层,慢慢覆盖他全部心绪,忽而又化作一场黄昏中的小雨,他的整颗心都变得湿漉漉。

御剑怜侍不由得笑了。

红灯转绿,他轻轻松开刹车,任由这载着归宿的车子在金色的潮流中缓缓漂流。转过一个交通岗时,余光瞥见那个被他视作归宿的男人安静地斜靠在车窗边,胸膛随着匀称的呼吸微微起伏,就如同一片沉浸在梦境中的海,连身周的空气也笼罩在安宁静谧之中。

睡着了。

御剑怜侍再将目光投过去。他连眼睫的闪烁都是轻轻的,好像生怕强烈的视线扰了人梦境。

睡梦中的成步堂龙一是熟悉的,又是那样陌生。成步堂龙一的侧脸线条柔和,却也因此显得有些平庸,少了那如同万千之海交织成的蔚蓝的眼眸,就像是一枚丢了蓝宝石的袖扣,或是一片没有湖泊的草地。高贵的检察局长从来没有这样平凡过。

这样也好。御剑怜侍想。每到这时,他总是忍不住去思考,如果没有成为“狩魔”,成步堂龙一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这个问题,御剑怜侍始终没有答案。或许他会比现在更像一个普通人,内敛的衣着,平和的气场,走在人潮之中,并不会有很多人为他回眸。可是御剑怜侍知道,成步堂龙一的平凡只是一种外表,有着那样一双眼睛的男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平庸的,就像哪怕成步堂龙一身陷茫茫人海,他也能通过那双眼瞬间认出他的爱人。

在成步堂龙一身上,平凡更像是一种态度。

对于“狩魔”来说,平凡或许是一种罪过,但现在的成步堂龙一并不一定时时刻刻都做狩魔,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平凡,尽情地做个“普通人”,在他的身边。

御剑怜侍静静地望着爱人的睡颜,看了很久很久。

夕光在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上,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辉,成步堂龙一看起来快要融化在夕阳里了。他睡得很踏实,便不顾深蓝色西装被压出的褶皱,长长的睫毛微微抖一抖,再抖一抖,余晖之中细小的金色尘屑,被搅扰着,在其中静静飘舞。

睡梦中的成步堂龙一看起来没有那样年轻了,御剑怜侍知道这一点,阖上那双永不衰老的蓝色眼眸,淡淡的疲惫与萎靡在他眉睫间盘旋。

这样也好。御剑怜侍又想。衰老又怎样呢?他会衰老的,他的爱人也会,他们会挽着彼此的手臂,一步一步地走向他们共同的结局,这没什么好担忧的。

成步堂龙一近些年越发显露出一个奇怪的习惯,他常常在几个瞬间便毫无征兆地睡着了,御剑怜侍总是能在家中各个角落里找到一团睡死过去的犬科动物,彼时成步堂龙一有可能是任何姿势的。御剑怜侍毫不怀疑,只要成步堂想,他可以倒立着进入梦乡。

为此御剑怜侍常常哭笑不得,可他却又知道,成步堂龙一太累了,在家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他都从不会放松自己敏锐的神经,他的眼眸,他的双耳,他的头脑,全部都是他的盔甲,也是他的武器,他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也不愿卸下无死角的圆滑的保护色,这使他活得比看起来累得多。御剑怜侍难以想象那是怎样一种生活方式,他一直自诩直率,厌恶与人交往中的弯弯绕绕,概因那样太累,将一切心思都放在工作上的他,几乎没有余力那样做,而成步堂龙一却是个活在弯绕中的人。那要平白地耗去多少精力?这个思索每每让御剑怜侍感到心惊。而成步堂龙一一耗便是二十年。

就原谅这个总是突然睡着的家伙吧。

御剑怜侍不禁在心中笑叹。

他会这样毫无防备地在自己身边入睡,大概他也觉得,自己的身边就是家。

再往下,御剑怜侍不禁将目光落在那双白净修长的手上。

这双手灵活,瘦削,骨节分明,隐有青筋显露,它狡猾,十分有分寸,充满强硬的掌控欲,曾经给御剑怜侍带来许多烦闷和苦恼,也带来过很多难以启齿的快乐。御剑怜侍曾经多么恨这双手,现在就有多么爱它,尤其当一枚由他精挑细选的钻戒开始常年闪烁在左手的无名指,他含着隐约温存之意的目光,开始越发长久地停留于这双手上。

慢慢地,他的思绪随视线发散开,如同荡漾的水波,又于不经意间触及了某件往事。

那是成步堂龙一频繁蹭他的副驾驶的那一年。那时他继承父亲遗志开起来的这家律师事务所才刚刚起步,尚担负不起一辆如今这样昂贵的轿车,他的第一辆车,只不过是如今街上也常能见到的普通车型,算不上宽敞,也难提舒适,只能聊聊满足他自公寓到事务所再到法庭这规律生活的代步需求。成步堂龙一第一次坐上他的副驾驶时,却露出了夸张的两眼放光的神情——是的,再没有一双眼能够比那双明亮如同星辰的眼更好地做出双眼放光的神情,尽管那狭小的副驾驶舱尚不足以使他修长的双腿交叠着伸展开,灰扑扑的内室让那身华丽的着装看上去像是宝石落入灰尘中,他仍然让那满含喜悦与艳羡的目光扫过车厢的每一处,仿佛正在打量一处令人惊喜的宝藏。如果不是那样实在太不雅观,成步堂龙一看上去简直要像一条狗一样用鼻端捕获车厢里所有御剑怜侍的气息才罢休。

不出所料的,使御剑怜侍感到难以理解的话语自他口中吐出:

“御剑,这是你自己买的车?好厉害啊!”

御剑怜侍确实不能明白成步堂龙一这话语背后的含义,他太尴尬了,不适的冷汗几乎从额角流下来。在他看来,成步堂龙一这样的好出身,平时出入乘坐的座驾只会豪华不会简陋,让那样一个自恃身份的高傲家伙坐上自己普通的轿车本就已经让他暗暗感到羞惭,更不用说经受对方毫无道理的赞扬了。

可是为什么,他不对那些价格高到令人咋舌的豪车感兴趣,却偏偏对自己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轿车青眼有加?

对于那时的御剑怜侍来说,只有一个答案是可能的。这是成步堂龙一玩弄他的手段——是的,成步堂龙一在玩弄他,用这种恶劣的方式嘲笑他、贬低他、让他难堪、使他羞惭。如果那真的是成步堂龙一的目的,那这个方法虽然曲折,效果却惊人,御剑怜侍确乎因此恼羞成怒,同时又感到一阵委屈和无可奈何。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他意识到成步堂龙一有着那样一辆豪华到夸张的蓝色跑车时会那样的羞愤。

御剑怜侍直到今天还能记起自己那时的感受,与胃酸一起在脏腑中翻腾的只有一句话:为什么?

那也是御剑怜侍第一次想要愤恨地询问这个问题,尽管他自己似乎没有意识到。从前,御剑怜侍知道成步堂龙一恨着自己,且正在身体力行地用某种残忍方式报复着自己,他只是忍受着这些,从不好奇为什么。可不知为何,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变得越来越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如今,已经知道一切答案的他,再回首这件往事,突然感到心绪有所触动,他眼睫微微地抖了抖,呼吸不自觉变得沉重,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造访了他的心脏,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向那个熟睡在他身旁的男人。

成步堂龙一忽然睡得不太踏实,梦中,他的眉头微微蹙着,修长的十指不安地绞紧了,仿佛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正在做着一个逐渐失去的梦。

御剑怜侍静静看了片刻,夕阳洒下的余晖越发黯淡,酸涩的懊悔与愧疚在他心中留下了浅浅的痕迹。在那最后一缕金色也被收起前,御剑伸出手,用温凉的手背,轻轻碰了碰成步堂龙一的额头,极尽温柔。

是啊,他懊悔自己竟那样迟钝,时至今日才将那件往事看透。成步堂龙一从未想过借蹭车的事捉弄他,不然他也不会煞费苦心地坐上他的副驾驶、只为能时常与他同行一段。御剑则意识到一个更加明显的矛盾——自他们交往直至结婚,他都几乎没有见过成步堂龙一开着那辆气质闷骚的蓝色跑车出门,更多的时候只是将它存放在空旷的地下停车场,从未想过特地将它驶出示人,就好像……这辆象征着他高贵身份的跑车是他借来的一样。

“借来的”——御剑怜侍斟酌着这个描述在他心中的真正含义——那是不属于他的东西,或者说,迫于无奈不得不属于他的东西,对他来说,或许不是累赘或负担,但也不是他所选择的东西,换句话说,那是一种他别无选择而拥有的东西。

如果那是别无选择,那他自己所选择的又是什么?

那一瞬间,他再次想起成步堂龙一第一次坐上他副驾驶时,眼中的喜悦与艳羡的光。

那目光中炽热无比的温度,竟然迟钝地跨越十年时光,直到今天,才灼烫了御剑怜侍的胸膛。

成步堂龙一像是一只原本自由的鸟雀,并不是生来就拖着华丽而沉重的尾羽,当人们艳羡那令人瞠目的昂贵与威仪,他却在潜意识中想要飞得再快些,再快些,把那恼人的华丽尾羽摆脱。他像是戴着“狩魔”这个镣铐起舞的人,虽从未表现出对那深陷入肌骨的镣铐的痛恨,却努力地,戴着那枷锁,艰难地走过来,走向御剑怜侍。

真的那样容易吗?那已经深入骨肉的枷锁真的那样容易摆脱?!

成步堂龙一向御剑怜侍靠近的每一步,都在否定着他此前十余年所受的狩魔的教育,违背着自幼便建立在他精神世界的一切准则,亲手推倒着一面面骄傲的旗帜,剔出一根根鲜血淋漓的傲骨,他每走近一步,那名为“狩魔”的镣铐就勒入骨肉更深一分,他走向御剑怜侍的道路,也是蜿蜒着触目惊心的鲜血的自我毁灭的道路。

而成步堂龙一望向他时眼睛却那样亮,亮得让御剑怜侍忽略了他脚下蜿蜒的血迹,忽略了他蹒跚的脚步,也忽略了那双明亮的蓝色眼眸中,隐隐含着的绝望的求助。

……原来成步堂龙一早就向他发出过求救的信号,而他却因为迟钝与难以置信,将那鲜血淋漓的求助的信号忽视了那样久。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最终不是成步堂龙一打碎了最后一面矜傲的玻璃幕墙,抛下原本组成了他的世界的闪闪发光的一切,对他抛出那句和着剧烈的痛楚与灼烫泪水的“救救我”,他或许真会一直漠视那只伸向自己的求助的手,眼看着它与它绝望的主人,一同滑落不见天日的无底深渊。

思及此处,御剑怜侍忽然难以抑制地感到冰冷与后怕。在他回忆的夜空之中,难以遏制地浮现出一双眼睛——那是一双原本明亮的多情的眼,眼中流转着清澈的波光,就像诗人在情诗里描写的那样,此时此刻,却充斥着漆黑如墨的恨意,如同一团燃烧的黑夜,甚或是濒死的绝望的深渊。那恨意太冰冷,冰冷到他仅仅是被望上一眼都如坠冰窟,那恨意又太炽热,热得在他胸口与双颊都留下烧灼一般的痛苦。成步堂龙一就这样隔着拘留所的玻璃窗静静望着他,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眨也不眨,那窒息的沉默带给他的无措,几乎让他忘记他是决心为这个一直以来的“仇敌”辩护而来的。

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抑或并只是熬人的沉默让御剑怜侍难以忍受——成步堂龙一冷若冰霜的脸孔才突然有了动静。那算得上英俊的五官扭曲着,纠结着,仿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最终定格在一个可以称得上是狰狞的笑容上。

牙齿轻微磕碰的声音在沉默中响起,御剑怜侍听见了成步堂龙一咬牙切齿的一句话:

“谢谢你。”

成步堂龙一说着,他眼神中的刻毒的恨意已经快要流淌而出,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笑着,继续说着让御剑怜侍遍体生寒的话语:

“我能有今天,全部都要感谢你,御剑。”

御剑怜侍双眉紧锁,这句话他听在耳中,却几乎是本能地难以理解。是的,他不理解,在他听来,成步堂龙一的话已与他头脑中炸响的耳鸣融为一体,提取不出任何一点信息,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就好像已经预料到成步堂龙一接下来的言语。

“若你当年能够回我的信,哪怕只回一个字,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成步堂龙一说。

御剑怜侍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因为他可以用他的一切来发誓,他从未收到过任何一封来自成步堂龙一的信。

 

TBC.

 

看得出来我急了。。欠的债太多,死线迫近,由不得我细扣这篇,这能下一章草草完结

注:我今生也不想再写狩魔龙一(暂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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