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御】White Gloves(7)

小博美

07

 

“嘭”的一声,自带威仪气场的法槌一落而下,在木质的垫板上发出空旷而清晰的声响,不同于维持纪律时反复敲击的啰嗦,这毫不拖泥带水的一击颇有一种一锤定音的不容置疑。

在场所有人,无论是此刻站在法庭中央的检方与辩方,还是坐在听审席上的众人,在经过了为期三日的激烈辩论后,此刻心中都已尘埃落定,一个明晰的结果水落石出,但他们还是不由得屏息,听取这最后的宣判。

“如果没有其他异议,”裁判长的声音在审判庭园的最上首响起:“本院现宣布,对被告人酒井君子的审判结果为,无罪。”

法庭中登时响起一阵掌声,与此同时,不知多少如释重负的叹息也落了地。如果不是审判庭园终究是严肃的场合,大概还会有人不吝惜欢呼之声与用于庆祝的彩条彩带。

可以看得出,这场为期三日的惊心动魄的辩论,牵动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神。从最初案情尚不明朗之时,检方与辩方就在以他们各自的方式,剖开真相外围包裹的重重迷雾,针锋相对地直取真相,献上了一场又一场精彩的对峙,红色的律师与蓝色的检察官几乎难分高下,都使出浑身解数拆解着对方的观点、回应着对方的质问,情势不断逆转,使听审席上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喧嚷。

案情进展到中后期,所有人几乎都已被那律师严谨锋锐的辩词说服,接受了他已经成型的逻辑链条,相信了被告的无罪。而那最初从容微笑着的检察官,脸上也几次露出难以招架的冷汗,此刻再勾起的嘴角颇有几分虚张声势的意味,但他却仍然坚守着他的使命,始终没有放弃任何一个证明被告有罪的可能,不断从一个个刁钻的角度向律师的论证发起挑战,甚至不惜动用被视作并不光彩的手段,几次三番地为律师制造着危机,直到法槌最终落下前一秒,才终于陷入沉默。

经久不息的掌声中,那身着笔挺的酒红色西装的律师,难得地展颜,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他深邃内敛的青灰色眼眸中,没有了方才的锐利难当,只剩下被岁月磨蚀过的沉稳与欣慰。此时此刻,一切嘈杂的人声与掌声在他耳边都化为了背景,世界倏忽间远去,这个他奋斗了十几年的审判庭,恍惚之间变得好大好大,空旷异常,又好小好小,小到只有他与那个他注视了十几年的男人,小到只容得下他目光的长度,和他眼眸中倒映出的那抹蓝色的身影。

他的目光不知不觉间变得前所未有地柔和。

十几年的时光,他与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男人,不知有过多少场这样不遗余力的辩论,他们都坚守着自己的立场,用一次次的交锋淬炼着真相。他们都相信,只有经得起这样反复考验的,才能作为最终的结果。

而每到真正的结果敲定,全世界都在为他们所守护的正义鼓掌时,御剑怜侍总会产生一种感受——这是独属于他们二人的时刻,其余的一切都沦为背景,在没有任何一个时刻中的他们,比此时更加惺惺相惜,更能感受到对方心脏与灵魂的每一下搏动,更能捕捉到对方脑海中的每一个念想。

此时此刻,他们即为一体。

这就是独属于他们的浪漫。

而成步堂龙一却并没有看向他。那个身着蓝色礼服的身影只是站着,肩膀平直,腰背笔挺,却不知为何,神秘而高雅的蓝色,使带上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迷茫落寞。他低着头,时时挂着富有迷惑性的笑容的脸庞此刻竟有些僵硬,一对弧度优美的嘴角无所适从地绷着,双眉不自觉地紧蹙,幽蓝的眼眸之中,竟没有了明澈与深情,只剩下迷茫与无措。

狩魔,时至今日,这个名字在法律界已不像曾经那样时常被提起,更不复往昔的辉煌,它曾被作为必胜与完美主义的标签的那层含义,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蒙尘,时至今日,很多新人甚至不知道“现今的检察局长出自狩魔家”这句话的含义,相比起“狩魔龙一”这个曾被广为提及的名字,现在更多被使用的,已经是“成步堂龙一”这个本名了。

是的,如今的成步堂龙一,已经不再是那个以完美的胜利为一切的目的、为此可以不择手段的“恶魔检事”,但这并不代表他的好胜心已经消弭,恰恰相反,那种在漫长的优秀中养成的骄傲是刻在他骨子里、支撑了他挺拔优雅身形的内核,绝不是可以轻易祛除的,他讨厌失败,讨厌事情超出他的掌控,尽管他明白这些都是正常的,也是为了得到真相所做的必要的牺牲,但他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脸色苍白,还没有露出更为失态的样子,已经要感谢这十余年时光的历练。

对于曾经的“狩魔”来说,再也没有比失败更加苦涩且让人难以接受的东西了。

到底还是……输了吗?虽然这也是意料之中的……

在密集如暴雨一般的掌声中,成步堂龙一默默地站了很久,嘴角处,一抹苦笑逐渐成形。他知道,这些掌声不是献给他,而是献给守护了正义与真相的辩方律师的,他在这个剧本之中所扮演的,注定是不讨喜的反派角色。

忽然,在来自远处的热烈的掌声中,他分辨出了一个来自近处的声音,不疾不徐,清脆而缓和,既不浮夸,也不敷衍,有的只有独属于那个人的郑重。

 成步堂龙一的眼微微睁大,一点光晕落入他深沉的眼波之中,泛起阵阵闪烁的涟漪。他有些讶异地回过头,幽蓝的眼眸中,映出一道鲜明的红。

御剑怜侍,这个与他相伴半生的搭档与对手,更是他后半生的爱侣,正深深地望着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一下一下郑重地鼓着掌。

成步堂龙一怔住了,不知过了多久,真正会意与安然的笑容在他嘴角浮现。

他知道,至少,还有一个掌声是属于他的,属于这个恪尽职守十余年、从不曾放过任何一点罪恶的检察官,属于以失败作为牺牲换取正义的他。

这就够了。

他能感受得到,那一刻,一颗炽热的心,正在他的胸膛内有力地跳动着。

掌声中,他看到御剑怜侍的嘴唇动了动,那平静的声音很快被嘈杂的人声掩盖,他却瞬间知道了对方唇齿中吐露的话语:

“这是我们共同的胜利。”

成步堂龙一笑着,向着他的对手,他的搭档,他的挚友,他的知己,他的爱人,向着正为他献上掌声的御剑怜侍,深深地行了一个谢幕礼。

是的,这是公理与正义的胜利,也是他们共同的胜利。

御剑怜侍永远不会忘记这看似亲切实则桀骜的检察官,第一次向判决结果低头时的样子。

在因无罪判决而鼓噪的人声中,那向来高调浮夸的青年从未有过这样低的存在感,他只是那样默默站着,被淹没在庆祝无罪判决的浪潮之中。若仔细看,似乎还能看到,那对平直的双肩微微颤抖,苍白的面容衬着发红的眼眶,满是难以置信和无所适从。不知为何,御剑怜侍竟从那青年挺拔的身形之中,看到了一个不知所措的蜷缩成一团的孩子。

御剑怜侍恍有所觉。

在成步堂龙一开始接受狩魔式教育的十年里,他所学习的一直是“如何胜利”,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他,要怎样失败。因此当失败摆在眼前时,他忽然溯回十年的时光,变成了一个茫然而无助的孩子,仿佛看到未来与整个世界突然崩塌在眼前。

一个人,如果自有知以来,眼前就只有胜利这一条道路,除此之外别无选择,那么他面对的会是怎样的世界?

此时仍将成步堂龙一视作对手与仇人的御剑怜侍,心中忽然产生了一阵苦涩的涟漪。

下法庭后,他留在大厅,轻拍了成步堂龙一的肩膀,在那张仍然苍白而破碎的面孔转向他时,他又感到一阵难以启齿。时至今日,他还能回忆起自己笨拙的说辞:

“你等下要去吃晚饭吗?”

这句话换来了一个狐疑的眼神。御剑怜侍登时脸颊发烫,终于咬紧牙关解释道:

“今天是我赢了,但如果没有你,我也没办法找出最后的真相。”

“所以……”

“让我请你吃个晚饭吧。”

这是御剑怜侍第一次主动接近这个以往他避之不及的男人,也是他第一次在那个男人眼中看到了那样的神情——是光,是希望的光彩,他的示好让这个从不知成功以外道路的青年,看到了新的未来。

人并不一定只为了胜利和成功而活,还有很多很多值得追逐与流连的东西——善念,正义,真相,还有爱,这些许许多多从前从未走入成步堂龙一视野的字眼,像是被一根银丝穿起的大小不一的珍珠,逐渐铺就了成步堂龙一后半生的路。

“御——剑——律——师——!”

刚走出法庭的御剑怜侍,便被一阵带着海洋气息的旋风席卷,一只蓝色粘着系犬科动物不由分说地贴到他身上,在周围人见怪不怪的眼神中,亲热地紧紧揽住他手臂。

“好久不领略传奇律师的风采,我早就心痒难耐了啊,今天再看,果然是宝刀不老呢。”

成步堂龙一笑着,令人恼火的花言巧语对他来说信手拈来,他弯弯的眼眸中闪起一点可爱的狡黠,额头上那一缕短短的碎发摇晃着,给他平添了几分可亲。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笑脸凑得很近,近到御剑怜侍能够看清他眼角绽出的几道不易察觉的细纹。

据说有一双爱笑的大眼睛的人容易被鱼尾纹造访。御剑怜侍忽然想,这个结论不无道理。若不是这几道细纹,御剑怜侍几乎真以为自己的爱人是个妖孽,哪怕朝夕相处也捕捉不到一丝衰老的痕迹。可看到了这几道细纹,他又感到一阵淡淡的怜惜。

他双眉紧锁,想在众目睽睽下把这为老不尊的检察局长从身上撕下来,无奈对方早料到他有此反应,灵活地扭动身形,只是粘得更紧。更多或狐疑或忍笑的目光投来,眼看再撕扯下去便要当众失态,御剑怜侍只能羞愤地作罢。对于这个逐渐完全不要脸面的家伙,他常常毫无办法。

回去一定要好好收拾这条为老不尊的狗一顿,罚他做举手投降状三十分钟,没有他的命令不许放下。这样想着,御剑怜侍的嘴角却在不经意间绽出了一个难得的笑容。

于是成步堂龙一贴得更紧了,他摘下自己雪白的手套,顺手便塞进了御剑怜侍西裤后面的口袋。至于有没有顺便揉捏上一把,便只有他们二人清楚了。

不知从何时起,成步堂龙一逐渐习惯于在御剑怜侍面前摘下他那双一丝不苟的白色丝质手套,就这样当着他的面将那手套收起。

或许这意味着什么。御剑怜侍想。

毕竟那双覆盖着白色丝绸的双手带给他的印象是冷淡的、疏远的、昂贵的、浮夸的、完美的、一丝不苟的,与充满掌控欲的,象征着成步堂龙一属于狩魔的那一面。

赢下这一回合,成步堂龙一越发得寸进尺,他将下颌亲昵地枕在御剑怜侍的肩窝,细眉微蹙,眼波闪烁,露出一个颇为委屈的表情。御剑怜侍至今不能理解,一张年近四十的男人的脸,到底是怎样如此逼真地做出“饿肚子小狗”的表情的,但他知道这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某个狡猾家伙这样的神态没有半分抵抗力。

“御剑,说好了你胜诉就要请我吃饭的!”

“哼……”御剑怜侍装模作样地轻轻哼笑一声,下颌扬起一个优雅的弧度,以推眼镜的动作来掩饰双颊些许红晕,故意做出“这次就由着你”的纵容态度:“好吧,要吃什么?不会还想吃那个吧。那东西真有这么好吃,吃了十年都不会腻?”

“当然,那还用说?”成步堂龙一的蓝色眼眸中,忽然闪烁起孩子一样单纯的兴奋的光彩,这让御剑怜侍回想起他们的童年时代,这对明亮的眼眸带着他穿过树荫,越过山坡,坐在一丛丛盛开的野花里,静静听虫声和鸟鸣。

“那可是御剑第一次请我吃的至尊豪华海鲜拉面,再吃一百年都不会腻!”

……

当成步堂龙一无比熟练地坐上属于律师的红色跑车的副驾驶,煞有介事地拉上安全带,御剑怜侍开始忍不住反省,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让这家伙的蹭车行为变得这么顺理成章。

他推了推眼镜,用力地瞪了一眼完全不吝惜颜面的检察局长,后者正在品味软饭的快乐,对此毫无所觉,或者说,他其实察觉到了来自驾驶位的满含嗔怒的视线,但发动了他最为擅长的“装傻”技能。总之,成步堂龙一看起来很高兴,丝毫没有让失败的阴影影响他吃拉面的胃口。

御剑怜侍禁不住想,成步堂龙一就是这样一个让人恼火的家伙,总有一百种手段在事前让自己对身为对手的他产生怜悯,事后又摇身一变,理所应当地纠缠他、占他的便宜。十年前,他对这样的成步堂龙一毫无办法,只有恼怒与脸红,十年后,他有了名正言顺“管教”那家伙的权力,更多的时候,却给予了比曾经更多的纵容。

不知为何,御剑怜侍的嘴角勾勒起一抹无可奈何的笑。

他想起这位高贵的检察官大人为了蹭自己的副驾驶,曾经苦苦伪装不会开车一整年,每每与他在法庭外相遇,御剑怜侍都会见他走向停车场角落拴着的一个破旧自行车。那自行车锈迹斑斑、轮毂腐朽,看上去摇摇欲坠,似乎已经被高强度地使用过很多年,那残破不堪的样子与光鲜亮丽的检察官的对比,实在让他触目惊心。他只恨自己这张嘴,好几次没能忍住,说出了那句“要不要我送你”,然后便看到一只蓝色的犬科动物,摇着不存在的尾巴,顺理成章地闪现在他副驾驶上。

好像中计了……

他大为恼火。只是恼火也没有用,已经尝到甜头的犬系检察官下次还会用这出苦肉计,而他也依然会像剧本里写的那样,心不甘情不愿地中计。

若不是某次御剑怜侍到检察局公办,在检察局的地下停车场内,正见到成步堂龙一坐进一辆造型浮夸的蓝色跑车的驾驶位,他恐怕还会被这个无耻的骗局欺骗很久。御剑怜侍记得那一次自己是真的生气了,冷眼瞪视着那个还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检察官,这也是他第一次想要从成步堂龙一那里要一个解释。而成步堂龙一给他的回应,却是神色如常地笑着对他说:

“怎么了御剑,我好像没有说过我不会开车,也没有说过那辆自行车是我的吧?”

御剑怜侍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露出无可奈何的愤恨模样,他再没有说一句话,摔上车门便离开了。那之后的一个星期,他没有回成步堂龙一的任何一条消息,直逼得这位骨子里傲慢的检察官在下一周的法庭后当面向他郑重地道了歉,这件事才算作罢。

后来御剑怜侍才知道,那辆老旧自行车是很多年前就被人遗弃在法庭的停车场的。成步堂龙一第一次在法庭的停车场见到御剑和他的车时,正巧瞥见这可怜兮兮的老自行车被拴在一旁,于是灵机一动临时起意,想要演这一出苦肉计。没想到以后越演越是熟练,于是次次都找这辆破自行车搭戏。

为了保证表演的真实性,检察官先生还特地随身携带了一块手帕,以擦拭这自行车座上的尘土,让它看起来像是经常使用的样子。做戏做到这份上,就连御剑怜侍也只有冷笑的份了。

好在事虽败露,御剑怜侍却当真被他追到了手,于是老搭档自行车先生也功成身退。为了不辜负老搭档的付出,成步堂龙一特地请人把锁撬开,将自行车原封不动地搬回了家,还在家中设计了个展台专门展示,散发着和家中装修风格格格不入的后现代艺术气息。御剑怜侍对此连翻十几个白眼,却又自知拗不过,只能任由那可恨的家伙得意洋洋地摆了,不过据说至今每每路过展台,还都要再将白眼奉上一次。

女儿曾经困惑地询问这“老古董”的来历,只见优雅的检察官先生双手叉腰,一副毫不掩饰的得意神情,笑道:

“这是爸爸爱情的战利品啊。”

现在回想起来,以苦肉计蹭车也只是成步堂对他死缠烂打的表现之一,那段日子里,成步堂龙一为了与他拉近距离,可谓煞费苦心,种种令他难以招架的奇招频出,有时只为能多和他说上两句话。

每每在那些时刻,御剑怜侍的心头又会浮现出那种诡异的割裂感。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成步堂龙一最初接近他,明明是为着用冷漠的手段玩弄并折磨他,再多的纠缠都是因着恨意,为什么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对他的纠缠,变成一种心照不宣的“追求”了呢?

那个时候的御剑怜侍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真正的答案,竟是那样的简单。

 

tBC.

Comments
On this page
【成御】White Gloves(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