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御】White Gloves（2）

    02

 

    啊，是的，御剑怜侍确实再度准确无误地回想起了，从他们在法庭上的初遇开始，那个家伙——那个名叫成步堂龙一的男人，就是这样地惹得他心烦意乱。

    那自然不是他们的初遇——他们的初遇，那已经是太遥远太遥远的事，远得像是一颗黎明天边的星子，带着独特的微弱的光，被吞没在渐渐泛白的曙光中。对于那遥远的过往，也曾经是他放不下的一个心结，如今，已经变成一张值得珍藏的老照片，永久尘封在他回忆的相册中。

    他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了，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会有更加刻骨铭心的开始。

    在他们真正重逢在如同战场的法庭之前，御剑怜侍已经在传闻与报道中，与这位年少成名的“天才”相见了。他自幼时起，便从未改变过成为一名像父亲一样的优秀律师的志愿，即便此后承受失怙之痛，他的目标也从未因此有过变易，因此，在那个无比熟悉的童年挚友的名字以天才新人检事的名义一夜之间响彻法庭，此时已在备战法考的关键时刻的御剑怜侍，无疑是这世界上最惊异于成步堂龙一掀起的波澜的。

    成步堂龙一。他无数次捏着那耸人听闻报纸，皱眉咀嚼着这个名字。他实在难以置信，尤其当这曾经无比熟悉的姓名，与“魔鬼”联系在一起时。

    这个名字对他来说，代表着童年时常常出现在眼前的面孔——稚嫩的、永远洋溢着单纯笑意的男孩的脸，脸蛋红红的，上面点缀着宝石一样闪烁的双眼，那双漂亮的眼睛有着天生的长睫毛，清澈的眼眸中永远蒙着一层温柔的泪光。像一只天真的小狗，将这个大大的世界倒映在他亮晶晶的眼中。

    那是何等善良温存的一双眼啊，对于年少孤单的御剑怜侍来说，那就是一片小小的温柔乡。

    在无数个孤独寂静的夜里，他总是自童年的梦回中惊醒，翻身从床上坐起，紧紧盯着那一张张报纸上刊登的照片，照片上的青年，那双漂亮清澈的眼眸依稀便与他梦中相合。

    有着那样一双眼睛的男孩，又怎么会是“魔鬼”呢？这样一个问题不断辗转在他心间，像一根刺，固执地烙印在他柔软的心底。他多想否认些什么，可无论是传闻还是报道，都将他在意着的那个青年的“罪状”描绘得那样清晰。那个甚至还在对着镜头微笑的青年，就这样不择手段地狩猎着，用他温柔却刻毒的喉舌和彻析一切的双眼，无论是罪恶的还是无辜的，全部收入囊中了。

    这是“背叛”。

    对于那是同样青涩的御剑怜侍来说，这就无异于是一种背叛。否认了“成步堂龙一”，就是否认了他过去曾坚信的善，这对于将孤独的自我建立在脆弱平衡上的青年来说，无异于一种破灭。然而，毫不犹豫地导演了这种“否认”的人，正是现在的成步堂龙一。

    御剑怜侍的心中充斥着不解和委屈。他一定要亲自迈步走到那个男人的面前，盯着那双澄净的眼眸，质问他一句“为什么”，亲眼看一看那样闪着柔光的眼中，是如何滋生出谎言与背叛。

    好在，御剑怜侍也知道，他迟早会来到那片战场一般的法庭的，他与“故人”的重逢，并不会太远。

    他是对的，当他终于佩戴着那枚闪烁着温暖光辉的律师徽章，走上他期许已久的法庭，那个男人，成步堂龙一——不知为何地，对于相见似乎有着比他更加迫切的渴求——已在那里恭候多时了。

    “——御剑！”

    御剑怜侍永远也不会忘怀，那是他第一次作为律师，怀着委托人的期许，站在法庭大厅之中。他崭新的红色西装熨烫得一丝不苟，领带系得那样平整有型，笔直的裤线搭配他瘦削利落的身体线条，那副面孔尽管仍有些青涩，却已具备一个合格的法律工作者应有的森严。然而，怀着如此严肃认真的心情的他，却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得到的一个意想不到的拥抱。

    他被一双手臂用力地圈在了怀里。与自己相仿的身形，熟悉的无比炽热的温度，胸膛相贴那一瞬，他仿佛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他下意识地接住了那个仿佛掉进他怀中的身体，陌生而熟悉的温热吐息染上他的鬓颊。这个不速之客像是一只嗅到主人气息的幼犬，热切地将毛茸茸的脑袋挤进他的颈窝。

    刹那间，无数回忆的碎片如破碎的拼花玻璃，带着锋利的棱角，闪烁着淋漓的色彩，灌满他的脑海——曾经也有一个男孩热衷于突如其来的拥抱，在夕阳中的小巷口，或是阳光下的草地，那个少年总对身体之间的触碰不知满足，那总要比他高一点的体温，在他充满孤独和不安的童年岁月里，就像是一个散发着光和热的小暖炉，渐渐地，让他也迷恋上那柔软的笨拙的温度。

    可是，那样的拥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御剑怜侍缓缓瞪大了惊愕的双眼。

    直到这时，他才看到那件做工高调华丽的蓝色西装礼服，嗅到那淡淡的海洋香调的古龙水味。他的心跳陡然升高了。

    是那个家伙……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御剑怜侍，过快的心跳几乎让他感到有些干呕，他腹中翻江倒海，似乎有什么翻涌的情感就要冲破喉舌的封缄，却又因为太过剧烈，反而无法得到解脱。他的身体完全僵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御剑……真是好久好久不见啊。”

    那声音是陌生的，清亮如同澄澈的日光，充满着温柔的顿挫，像是聚光灯下戏剧的男主角，站在热恋的情人的阳台下，深情地呼唤着他的爱。御剑怜侍因着那浮夸的演员似的表现皱起了眉。

    “你……你，成步堂龙一。”咬牙抑制着什么的声音从新人律师口中发出，猫科动物一般敏感的危险预感让他浑身微微发冷，脊背紧绷，眼中透出深深的防备。

    “是啊，没错，我是成步堂呀，御剑还认得我——果然没有把我忘记呢！”

    忘记……怎么可能。从这青年口中说出的轻快的话语，就仿佛他在他的生命中本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他们之间的牵扯，仅仅留在年少时的几个拥抱中。而那青年偏又那样的真挚，投入地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幼时挚友。一股无名业火正渐渐从御剑怜侍的胸膛中升起。

    “呵呵。你这家伙，‘恶魔检事’的名号叫得那么响，想要不认识也很难吧。”御剑怜侍咬牙冷笑着，他很少表露出如此有攻击性的一面 ，就连眼中的恶意都需要刻意积累酝酿。

    “啊啊……”

    奇怪，即使不用眼睛看，可御剑怜侍就是能够感受到，在那个瞬间，成步堂龙一的笑容冷却了。尽管那嘴角仍然勾着一个可爱的角度，隐约能看到一枚亮晶晶的犬牙嵌在其中，而那双眼里却不再含着一丝一毫的笑意，就像一潭没有生命的古井，浸满深深的月色，却透露着冰冷的危险。

    “是啊，那我可要好好地感谢媒体什么的，如果没有那个名号，御剑还会想要见到我吗？恐怕……已经被摆脱掉了吧。”

    这家伙在说什么呢……摆脱？御剑怜侍的心脏微微一跳，自心中的困惑与不安里，渐渐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御剑，我好高兴啊。”

    御剑怜侍没有回答，他有些僵硬地警惕地回过头，看到那有一张漂亮面孔的青年微微仰头，冰冷的笑意中，藏着一丝残忍的兴奋，失焦的双眼闪烁着一丝温柔却又致命的锋芒。

    一瞬间，御剑怜侍像是落入了那无底的深井，霎时浑身冰冷。因为他隐约认出了那点锋芒的意义——那是赤裸的恨意与杀意。

    “很高兴……命运怜惜我，终于让我与你重逢了。御剑，这次我可不会再让你跑掉了哦。”

    成步堂龙一那戴着手套套的手掌慢慢抚过御剑怜侍脑后的发丝和赤裸的脖颈，他们的身体仍然紧贴着，然而，隔着层层叠叠的繁复领巾，御剑怜侍已经感受不到来自另一片胸膛的温度了。

    直到那个身着蓝色西装礼服的笔挺身影已经消失在法庭大厅，淡淡的海洋香调古龙水味道彻底散去，成步堂龙一最后那淡淡的话语仍然萦绕在御剑怜侍的耳边，像是个挥散不去的诅咒，从此时时刻刻纠缠着他，不给他片刻喘息的机会。那时的御剑怜侍还不能清楚，这句话背后那些刻骨铭心的情感，但那深切如同插入心口的刀尖的恨意，已经足够让他感到深深的不安。

    “御剑哥？”

    神出鬼没的女孩从御剑怜侍的背后探出头来，乱蓬蓬的小辫子一抖一抖，刚才她或许正是躲在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目睹了这令人不安的重逢。

    “刚才的那个检察官先生好像很热情哎，看上去不像是坏人呢。他会是负责我们案子的检察官吗？”美云眨着乌黑的眼睛，像是嗅到了宝藏的味道。

    “…………”

    御剑怜侍想要回答些什么，他的眉头始终拧紧，眼中沉淀着复杂的神色，却终于陷入长久的沉默。

    不是坏人吗……他又何尝就能发自内心地相信，曾经那个有着清澈双眼的少年，会变成一个眼中充斥着恨意的“魔鬼”呢。

    当然，在那个时刻御剑怜侍心中的疑问却并不只有那一个：为何原本决定了的负责那个案子的检察官会临时换成成步堂龙一？还有，他并不是第一次来到法院，事实上，他在成为律师之前，也几乎每周都在听审席观摩案件的运作，可是，他却一次也没有见到过这名声名鹊起的年轻检察官，而在他成为律师的第一天，便收到了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做礼物，这难道只是巧合？

    这些问题，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中，得到同一个答案。

    从那一天起，两条原本渐行渐远的命运的线，再次有了交集。那个名叫成步堂龙一却以狩魔为姓氏的男人，第一次以对手的身份站在了御剑怜侍的对面。自此后十余年，无论人与事如何星移斗转，他们始终站在法庭中遥遥相对的那两个位置，像针锋相对的矛和盾，在一次次的交锋中看着对方的双眼。

    “一个微笑的魔鬼”，这是成步堂龙一作为一个检察官留给御剑怜侍的第一印象。这个男人永远有着令人放松一切防备的笑脸，兼备着温和与感性，时而漫不经心，时而却敦厚无害。他有着一张漂亮的线条柔和的面孔，继承了幼时那对饱含水光的眼眸，那是他的武器与陷阱，就像食虫植物香甜的花蜜。一双覆盖着白色丝质手套的手像是能代替他说话，他伸展的灵活的五指，总像从魔术师帽子里飞出来的白鸽般引人注目，时而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件件装在证物袋中的证物，那其中亦不乏沾满鲜血的凶器，时而用食指和中指慢慢地弹动文件，甚至连捻动纸页的动作都变得耐人寻味起来。御剑怜侍往往皱眉怒视着这个仿佛意有所指的动作，换来的却是对法朝他亮晶晶地挤挤眼。

    就是这样一个有着可爱笑容的家伙，却永远有着无穷无尽的折磨人的方法。他像一只恶劣的猎犬，喜欢将猎物玩弄到筋疲力尽，在那笑容背后，时时刻刻藏着一面雪亮的刀锋，在你转过身时，便能毫不犹豫地没入你的心脏。他仍然微笑着，拖长声音说着“哎呀哎呀”，就好像在为踩中陷阱的猎物惋惜感叹，可那双眼中却是没有笑意的，有的只是冷冰冰的残忍和傲慢，勾起的嘴角中隐约还能看到一颗颇具亲和力的犬牙，必要的时候，那却是猎犬置人于死地的武器。

    无数次，当最为对手的御剑怜侍在他的攻势下哑口无言，他总表现得像是个热爱舞台的演员，边用浮夸的英式发音颂唱着莎士比亚的戏词，边向着想象中的观众欣然鞠躬谢幕。

    是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表演，完美就是演出永恒的主题。

    而对于这个男人的表演，御剑怜侍永远都在报以冷笑。他不允许自己去思考，为什么那个温柔热情的少年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只能逼迫自己将他与年幼时那个带给他快乐的身影强行割裂，也不允许自己去想，自己为什么会对成步堂龙一所追求的完美如此痛恨，他必须保持不理解，保持冷漠与坚定，因为一旦这样的心情有所松动，立刻就会有一个更致命的想法涌上心头：

    那个他眷恋着的少年，一定经历了他所难以想象的痛苦，才被锻造成这样一柄狩猎罪恶的利刃吧。

    如果说“微笑的魔鬼”代表了，成步堂龙一这个完全矛盾的印象合集的一面，这个想法就是一座窄桥，蜿蜒曲折地延伸进御剑怜侍心中那团蜜色的昏暗里，通向了成步堂龙一截然不同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