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御】White Gloves(4)

小博美

04

 

如果说成步堂龙一是一个谜团,那么这个令人捉摸不透的迷思其实并不是属于御剑怜侍一个人的。

很有趣,说来奇怪,御剑怜侍反倒感觉从其他人口中听到成步堂龙一的某些行径颇有意思,甚至为此还特地联络过一些供职于检察署的年轻检察官或者刑警,以了解成步堂龙一在工作中的形象。

想到这一点,御剑怜侍不禁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曾几何时,他甚至常常怀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期盼,“如果再也不用在工作时面对这个麻烦的家伙就好了”,那时的他大概觉得,成步堂龙一是永远也不会走下检方席位的,他也不会有不做律师的那一天。

多久没有在法庭上见到那一抹深蓝色的身影了?久到已经模糊了他年轻时最爱穿的绣金线蓝礼服的样子了?久到自己甚至开始怀念,那用颇具亲和力的微笑玩弄在场所有人的恶劣检察官了?

从那些年轻的下属口中听来的成步堂龙一,也并非那个曾经在法庭上逸群绝伦的传奇律师与他曾经在法律界留下的种种传说,变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难以揣测的高位领导者。

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副完美的微笑的面具。

是的,那就是一副在常年的表演中培养出的面具,成步堂龙一从不掩饰这一点,从不掩饰在他一张可爱的微笑的面孔下流淌着危险的潜流。有时御剑怜侍甚至怀疑,成步堂龙一就是乐于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面对他温和的笑脸挖空心思地揣测其下暗流的流向,或许正是这种恶劣的趣味,支撑起了那张面具上上扬的嘴角。

御剑怜侍其实有些惊讶,在许许多多来自他人的描述中,神秘的检事局长成步堂龙一,常常被比作一条无声无息地盘绕在树冠上的大蟒,有一对锐利而凉薄的冷血动物的竖瞳,浑身冰冷细密的青色鳞片,在月色下闪着令人噤若寒蝉的光泽。他头颅之下的巨大蛇躯往往与夜色融为一体,月色无法映照之处究竟藏着多少可怕的力量和秘密,无人知晓。当被这样一条巨大的冷血动物居高临下,所有人都希望他能始终带着笑眼保持沉默,没有任何人愿意看见他缓慢裂开嘴角、显露出森然利齿的样子。

听到这里,御剑怜侍的脑海之中仿佛浮现出成步堂龙一坐在局长办公室中的样子:他将深蓝的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只穿着勾勒出精悍轮廓的浅色马甲,那身穿着给人的感觉是那样的随意,可暗藏着奢华的质感却又无时无刻地提醒站在办公桌外述职的人,绝对不可以在这个男人面前随意。

茶几上飘来一阵淡淡的温暖的咖啡香气,成步堂龙一会笑着问你要不要来一杯,他常说“最近也向你们年轻人靠拢尝试了咖啡哦”,大概不少人在心里默默反驳,咖啡也并非年轻人的专属吧。

成步堂龙一真的会喝他泡的咖啡吗?御剑怜侍说不准,在他眼里,成步堂龙一的舌头其实很让人困惑,在社交场上,他能准确品尝出主人使用了92年还是93年的红酒,却喝不出手磨咖啡和便利店速溶的区别。在御剑怜侍的印象里,他不止一次告诉成步堂龙一不要总是拿走他装手磨咖啡的锡罐,却还是时不时会发现他工作时赖以提神的饮料的失踪。他将这描述成被家中某不知名犬科生物叼走,却好像正中成步堂龙一的下怀,可怜的咖啡被犬科生物叼走得更加频繁了。

不管怎么说,成步堂龙一为自己塑造的形象是十分成功的,“咖啡”让成步堂龙一脸上微笑的面具看起来更加微笑,就像一条巨蟒看似温和地探过他巨大的头颅,当人们知道那紧闭的口中充满可怖的利齿,这样的举动就远比高高在上更令人胆寒了。至少至今为止,还没有人敢于接下所长先生那杯神秘的咖啡。

值得一提的是,除去随意的穿着和随意的咖啡,成步堂龙一在所长办公室中的姿态也十分随意。他喜欢使得那双覆盖着昂贵白色丝绸的手交叉伸展,搁在轮廓分明的下颌下面,时而刻意让丝绸摩擦,塑造出极其漫不经心的效果。

当他这样随意地聆听着来自属下的述职时,站在办公桌边的检察官或刑警往往会暗自松一口气。成步堂龙一虽然看似听得得过且过,却不可能有任何一丝敷衍或是隐瞒逃过他的耳朵,这样随意的姿态是他在告诉正述职的下属,他不打算就这些报告中的漏洞做出什么惩罚——当然,没有漏洞是不可能的,如果你是存心在某些问题上敷衍了事,便要在心里敲响警钟了,局长先生既然可以微笑地忽略你的疏漏,便也可以微笑着让你的疏漏成为你通向地狱的阶梯。

时而,成步堂龙一还会侧仰起头,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下意识地抚摸自己单薄的下唇,似在思考。他长长的睫毛抖抖,衬得其下宝石一样的蓝眼睛愈发明亮可爱,又有谁能看得出这是属于一个三十几岁男人的眼?可是这种姿态比起前一种还更加令人胆寒,他故作思索的模样就像是在说,“你可要小心了,我在仔细听呢”。至于在仔细听着什么,便又见仁见智了。

有趣的是,据御剑怜侍所知,见到过这种姿态的并不只有述职中的下属。许多他经手的案子,其中重要的证人,都表示自己接受过一位穿蓝色西装的检察官的讯问,当然,真实情况是,这种讯问往往是以一种聊天的方式进行的,证人起初只感到这是一位善解人意的聊天对象,却在言谈甚欢之间发现自己已经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迅速地便将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了。

证人便祈祷自己的“证词”全部都是没有隐瞒的真相吧,其中若是有哪一句是危险的谎言,是一定逃不过这位微笑的“检察官”的耳的。他原本摆出漫不经心的思索的样子,这句被他抓住了关窍的谎言一出,他立刻拉长声音“哦”地点点头,将带着笑意的目光转回到你脸上,还要语气欢快地对你说,“没事没事,你继续说”。大概那一秒里,真相已经在他的脑海里成了型,但他并不急着拆穿任何一个说谎者,只会转头将证人的问题出卖给负责此案的律师,这也就是御剑怜侍会对成步堂局长与证人之间的事如此了解的原因。

“你在和有问题的证人说‘没事没事’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御剑怜侍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那在他人口中快要成为恐怖都市传说的蓝色西装的男人。

“这个嘛……大概是在想,说谎可不是个好习惯吧。”成步堂龙一笑容和善地回答道。

御剑怜侍不禁感慨,原来那些年轻的刑警与检察官们并没有把事情说得太过夸张,成步堂龙一的笑容中总有一丝威胁的意味,就像是在说“不可以因为我不屑于和你玩弄手段就得寸进尺”,或者是“你现在玩的这些都是我年轻时玩剩的”,让任何心怀不轨之人都足够后怕。

可是此时,他突然爽朗地笑起来,用那戴着白手套的手掌亲切地拍拍你的后背,狡黠地向你眨眨眼,轻声说:“年轻人还是笨一点可爱。”

御剑怜侍甚至了解到,成步堂龙一还会故意包庇某个下属所犯的错误,准确地说,是允许对方以绝对的效忠来换取赦免。这种权术是最为御剑怜侍所不能容忍的,在他看来,法律界就应当杜绝这种可以称为暗箱操作的勾当。成步堂龙一却用这种方法,掌握了供职于检查局几乎所有人的把柄,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幕后操盘者。

当他从检查局的大厅中走过,或许有几名检察官正在热闹地聊些什么,在见到他的瞬间,往往会不约而同地噤声。没人想被这样一个嗅觉灵敏的可怕上司听到闲谈,如果可以,大部分人都希望能在他的面前能够化作一座不需要呼吸的蜡像。

如此堪称阴冷的压迫感,让御剑怜侍逐渐理解了成步堂龙一为什么会被比喻为巨蟒。

“你为什么老是要把法律界搞得乌烟瘴气的才消停?”

御剑怜侍几次不满地质问成步堂龙一。

这个被以巨型冷血动物做比的男人茫然地从报纸后面抬起头,那头黑发刚刚经历了睡眠的蹂躏还没有打理,乱得像是刺猬用树枝絮的窝。

“为什么问我?我们不是搭档吗?”成步堂龙一咯吱咯吱地咀嚼着早餐谷物,像是一条在睡梦中被抓着后颈提起的狗一样茫然无辜。

“好吧。”御剑怜侍叹了口气。最让他感到无奈的是,成步堂龙一此时的无辜偏偏并不是如往常一般的表演,他所说的话也并非空穴来风。很多时候,法律界的现状确乎是在他们的“勾结”之下形成的。

他看了眼此时放在成步堂龙一手边的一叠有关陪审员制度引入的提案,在女儿美贯坐上餐桌之前,及时终止了这个或许并不适宜少女的话题。

因为太了解,因为太熟悉,因为一起走过甚至一起生活了很多很多年,御剑怜侍并不是不知道那个盘踞在检查局顶端的神秘冷血动物,却更多地只能将这些事当做故事来倾听。在他的记忆中,他不知不觉间收集了许多成步堂龙一不为人知的一面,都不甚在意地敛在一起,收藏在他内心深处某个带给他安全感的角落。

他发现成步堂龙一有着近乎于空白的私生活。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头脑终于被那个惹人厌的男人逼疯了。他看起来真的很像一个富家公子,年轻时像,现在亦然。御剑怜侍想,这样富有又自视甚高的男人,难道不会每周末都固定参加上流圈子的宴会,用他能够区分92年与93年红酒的舌头尝遍名流家的酒窖吗?或者每逢空闲就约上三五狐朋狗友,到郊外的会所打高尔夫和网球,心情好时还可以骑着枣红色的牝马在修剪整齐的草场上奔驰,挥洒闪烁金钱光辉的汗水。

在某一次御剑怜侍不慎向成步堂龙一透露出自己这样的想象,成步堂龙一再次露出了一条在睡梦中被提起的狗的茫然表情。

很显然,作为一个耕耘在法律界的著名检察官,他既不认识什么名流,也不知道什么会所,更不明白什么叫空闲时间。

甚至连他的办公室都那样空旷——大概很少有进入过局长办公室的人意识到这一点,成步堂龙一的办公室中,除了堆积成山的文件和本身自带的一些摆设之外,几乎空无一物,大部分人或许会把这当做是理所应当的,盘踞在树顶的蟒蛇需要什么个人物品呢?

只有御剑怜侍明白,凶名赫赫的传奇检察官成步堂龙一在自理能力方面是个令人齿冷的废柴,甚至不如就读于中学的女儿,在他这里,是不存在“收拾整理”这个过程的,他所能做的极限就是将从洗衣店拿回的西装挂进衣柜。对他来说,一间整洁的办公室只意味着一件事——成步堂龙一根本没在其中生活过,对他来说,这间消磨了他一天中70%时间的办公室,只是一个翻阅文件的所在,除此之外,就只有冲泡从伴侣那里来的手磨咖啡这一项活动。

近些年局长的办公室似乎稍微没有原来那样空荡了,仔细观察才发现,是桌面上多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相框,里面镶嵌着一张办公桌的主人与爱人孩子的合照,画面中的三个人要数他笑得最灿烂,这是比微笑的面具还要夸张许多的笑容。

除此之外,办公桌后面的墙上也多出了几幅相片,都是近些年颇为有名的戏剧的剧照,看得出来摄影师的手法并不算专业,但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不然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挂在办公室的墙面上了。

御剑怜侍对此常常报以一个有些难懂的笑容。谁说一位高傲且城府深沉的检查局长,就不会有浅显而略显幼稚的趣味了呢?

同居一段时间后,御剑怜侍已经不会对成步堂龙一谜一样空白的私生活感到讶异了。他知道了成步堂龙一私下不存在衣品这种东西,衣柜里只有各大高端品牌推出的贵得惊人的黑色t恤和高领衫,其穿着效果与便利店打折的量贩款几乎没有区别,偶有一次成步堂龙一突发奇想购买了一件黑色帽衫,惹得女儿瞪大了水润的双眼,惊呼爸爸看起来像是只有20岁。

这其中也暴露了成步堂龙一在购物方面的一无所知,他看起来只有一种购物方式,便是在同种类型的所有商品里茫然地比对一下,然后购买其中最贵的那个。

除此之外,成步堂龙一再也没有其余堪称私生活的活动。他虽说常常称其他人为年轻人,自己却也只有36岁,可他竟然对电子产品的使用一无所知,对于手机一窍不通也就罢了,对于电脑的使用也仅仅局限在能够打开下属发来的文件夹。

听说局长先生终于在正常的时间下班回家,而女儿因为演出并不在家中时,御剑怜侍总是要草草结束手中的工作去检查爱人的生存状态。大部分时候,此时的成步堂龙一已经将从便利店买的速热食品遗忘在微波炉,自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是的,对于成步堂局长来说,难得的休息日就是这样,点开电视,观看一会其上的无聊节目,然后在家里任何一个角落进入梦乡。唯一堪称娱乐的,也就是在某个与家人共进晚餐后的夜晚,强行绑架自己的爱人和女儿,陪他看上一场晦涩空泛的戏剧,在二人的哈欠声中心满意足地回家。

时而,回家后看到那个歪倒在沙发上睡相难看的身影,御剑怜侍会突然被多余的情绪击中。

明明昨晚有警告过他及时睡觉的,但他又批改文件到深夜几点呢?

那些敬畏着他的下属和证人,知道他在家中有这样让人无奈的一面吗?

怎样可怕的成长经历,会塑造出一个除去法律工作外空无一物的人生呢?

如果……早些将这只茫然的狗提起来,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御剑怜侍很少有这样丰富的思绪,也几乎不能从这些问题中得到答案,他站在玄关沉默了好久,还是没有选择叫醒将狗从睡梦中提起,小心翼翼地绕过沙发,走进厨房,从微波炉里拿出成步堂龙一遗忘在里面的速热便当。

今天的便当闻起来是似乎是青椒烧肉。很奇怪。

成步堂龙一始终还是一个谜团,一个独属于御剑怜侍的令人捉摸不透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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