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御】安定剂(中)

小博美

    02

 

 

    20岁分化为alpha,是成步堂龙一人生中一次不大不小的惊异。

    在他的心目中,自己始终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没有过人的长相和体魄,没有特别为人称道的才能,和大多数人一样,走过了平平无奇的学生时代。他坚信自己会成为一个Beta,不像alpha一样具有超人的压迫感,也不像omega一样拥有非凡的魅力,更不会有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信息素,仅仅像是其他70%的人口一样,过平淡而满足的后半生。

    这没什么不好的,压迫感和魅力他都不在乎,而更宝贵的是,他将会没有发情期的困扰,不需要为抑制剂多花一笔额外的钱,也不用担心会被本能所掌控,做出不符合自己本心的事。而在度过了分化高峰期的17、18、19岁后,他也几乎认定了自己会永远地成为一个Beta。

    但20岁那年,他平凡的人生突逢变故。

    被热恋着的女友谋杀未遂,生吞了残留着毒药的玻璃瓶,被从法庭直接送进医院,高烧三天三夜,那天他摇摇晃晃地走下病床,感到一切都恍如隔世,一瞬间,却嗅到一股海洋般清爽温和的气息。他茫然地寻找这种陌生却又亲切的味道的来源,最终意识到,那气味似乎来自他本身。

    那是他第一次嗅到自己的信息素,也是他第一次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分化成了一个alpha。

    然而分化后的人生,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仍然那样平凡。他的信息素味道很淡,与一般alpha的信息素不同,几乎没有攻击性,反而带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包容力。他从不刻意展露信息素,偶尔身上带上一些海洋的气息,身边的人只会觉得那是一款温和的古龙水,以至于很少有人意识到这个普通的青年其实是一个代表着精英阶层的alpha。

    唯一的变化,是他开始跟从恩师绫里千寻系统地学习法律。千寻律师半调侃地说,他的分化寓意着他的法律生涯将会取得喜人的成功。毕竟90%以上的alpha都能凭借才华跻身精英行列。但成步堂想,为什么不允许alpha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人呢?

    直到他成为一个法律界几乎无人不知的传奇律师前,他还坚信自己会是那平凡的10%。

    比起没有攻击性的信息素和几乎没有影响的易感期,更让他的分化显得没有实感的是,自分化后的三年中,他竟然再也没有认识一个omega。

    法律界本就是精英alpha扎堆的业界,何况他潜心法考,已经基本放弃了多余的社交。身边最常接触的千寻律师也是位气场稳定而强大的alpha,和她生活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成步堂龙一甚至常常感到自己还不如一个Beta来得有尊严。

    没见过一个omega,也就从没体验过任何一次被异性的信息素吸引的感觉,这对于一个货真价实的青年alpha来说,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年轻的成步堂龙一有时难免感到一丝好奇——全身心地被一个异性吸引、被唤起来自基因深处的渴望的感受,究竟是什么样的呢——不过,还是算了——已经对爱情产生动摇的年轻alpha这样想,毕竟,他也不想再感受那种沉溺在爱的幻影里不能自已的无力。

    没有被对他人的爱意所掌控,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况且,一旦受到信息素的影响而迷恋上某个人,又怎么能搞清楚爱上的究竟是他的信息素还是他本人?倒不如爱上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甚至于……一个同性。

    ……是的,当他想到这里时,不管他是否承认,在他的心中,都浮现出一个身影,虽不是素未谋面,甚至说,是相识已久,但自那人甩下一个孤独的背影离他远去,也已过去十几年了。

    如果是那家伙的话,一定分化成了个耀眼的alpha吧。成步堂龙一正是怀着这样连他自己也看不分明的期许,将寄给那个人的每一封信折好,投入他坚信的未来之中。

    如果说那时的成步堂身上有些什么过人之处,那一定是一种让所有他认定的事都成为现实的执着吧。24岁那年,他追赶上了那个一直遥不可及的背影,其后三年,虽然有无数的波折和磨难,终于也被名为“挚友”的羁绊紧紧连结在一起,在无数并肩作战的时刻,那羁绊是那样的坚固且耀眼,而当他们并肩走在无人的晚风中,这羁绊恰又成了一面轻薄到几近于无的纱,每每想要逾越的手,都因触碰到这层无形的隔阂而收回。

    成步堂龙一真正看到一层神秘的薄纱的全貌是在那样一个似乎平凡的夜晚,平凡到如果没有那件事的发生,它在他的记忆深处,会和许许多多他们隔着人群相顾无言的夜晚,一同酿成一瓶不会再开启的酒,连同那些暧昧难明的眼神一起,成为他晦暗的记忆深处一点稀碎的星尘。

    可是,意外不会因为人们喜欢安宁就沉默,它终究是发生了,在某一次他们例行的庆功晚宴上。

    那种如今令他无比熟悉的气味的降临,就如同命运的涟漪一般无声无息。那时成步堂龙一正在享受着晚宴轻松的氛围,他聊着天,喝了一些酒,就像在本色出演一出没有剧本的戏,在融化在微醺的气氛里。可当那种幽微的气味降临在他的生命中的一刻,天与地与一切的一切都暗下来,所有聒噪都安静,他在一片朦胧与昏暗之中,看到了一根明亮的丝。

    是的,那气息就如同一根幽微的丝,成步堂龙一注意到它时,已经不自觉地停止了与周围人的谈笑,他的灵魂仿佛被这一根幽微的丝牵走了,以至于,他先看到了那缕气息丝一般的形状,跟随视线去追寻,那根丝竟在鬓边倏然散去,茫然四顾之时,却又见到它在眼前凝成了。这时他才意识到,这牵扯着他的灵魂的丝线竟然是一丝幽幽的香——说是香却也不准确,那气味如此凛冽,就像一点雪花在鼻尖融化;又那样酸苦,像是亲手破开一只柑橘后指尖的味道。他却隐隐在这一丝气息中,嗅出了甘甜丰富的汁液,好像一点点除去了柑橘苦涩的外皮,品尝到了甘美柔嫩的果肉——将这气味细细地品味过的成步堂龙一,不知为何感到心跳加快了,没来由的,像是刚刚摄入的酒精都在这时涌出来,他身体微微发烫,耳尖也烧红了。

    年轻的成步堂龙一的心,被这样一丝奇异的幽香撩动了,前所未有的涟漪在他心头一圈圈荡开,他突然意识到,这全然陌生的气味竟带给他一种熟识的感受,仿佛与记忆深处某个身影有着微妙的契合。他开始在记忆中追寻这个身影,在熙攘的人群里搜索,某一瞬间他确信自己捕捉到了那个身影,便不顾一切地向着那背影追去,人潮几次将那背影吞没,他像是颠簸在浪潮中的一只小舟,追随着那盏点亮他生命的灯火,终于在人潮的尽头,他追赶上那个背影,当那无比熟悉的身影向他回过头来,他愣住了。

    他认出了印象深处与那缕异香相契合的人。

    在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醒了,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双颊是那么滚烫,而出去搜罗美食的绫里真宵不知是何时回来的,正在第三遍地问他发什么呆呢。

    小女孩的声音细细的,像是枝头的鸟雀,被他当成了发热的脑海的背景音。他看着绫里真宵嘴唇的形状,半晌才将那话语听进耳朵里,他尴尬地轻咳一下,没有回答女孩的问题,反而问道:

    “真宵啊,我说……你有没有闻到一种奇妙的香气啊?”

    问出这个问题后成步堂龙一很快感到后悔,因为“奇妙”这个微妙的描述并不能指向那种气味的任何一个特征,虽然那气味对他来说就是奇妙的,如同深海的鱼儿爱上枝头的果实,是他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的事。他已料到绫里真宵的反应了。

    “奇妙的香气……”

    那女孩如同一只生长在田野里的小动物,煞有介事地吸了吸鼻子,随后天真而水润的大眼睛顿时亮了,兴奋道:

    “啊!是提拉米苏蛋糕!成步堂哥,你就是所谓的狗一样的鼻子吧!”

    绫里真宵兴奋地跑开,去追求她今天的第三份甜点了,不用她赘述,成步堂龙一也知道,装提拉米苏有它专门的胃。

    他苦笑着目送女孩雀跃的背影离去,那点苦涩的果实一般的香气在他鼻端定了居,与心中那个挥散不去的身影一起,扰得他胸口痒痒的,一刻也不得安宁。

    他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有一会儿没见到那个人了。

    御剑怜侍去哪里了呢?他明白,此时此刻,他不得不离席去寻找那个人,他的挚友,那道身影的主人。

    

    他去寻找那个扰乱他心绪的身影,本以为会像往常一样只是躲到一个不会被人打扰的角落喘一口气,却没想到,在询问中发现,御剑怜侍已经有些时候没有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了。这是个不太寻常的信号,成步堂龙一掏出手机,想知道御剑是否是因为公事必须提前离开,但走到冷清的卫生间门口时,他突然愣住了。

    他不得不在此停下脚步,因为他的心脏被突然浓郁的那种香气攫住了。

    他慌了神,就像一个穿着单薄衬衫的人突然走进了风雪里,他的眼睛突然睁大,因为他看到了那个身影——他看到了和他一样慌乱的御剑怜侍,用一种极其紧绷的姿态捂着他覆盖领巾的脖颈,惶恐地左顾右盼着,向着卫生间里小步快走——这次绝不是他脑海里的幻觉!

    这样失去了风度的姿态对于御剑怜侍来说是极不寻常的,尽管成步堂龙一并不能看清他的脸,但也能够确信,他的脸色绝不好看。他下意识地唤了一声挚友的名字,御剑怜侍没有反应,或是距离太远没有听到,或是已经慌了神,只顾着匆匆忙忙地跑进卫生间,只留下被搅动的柑橘味的暗流,和其中一瞬间不知所措的成步堂龙一。

    那一刻,他才迟钝地意识到,似乎有着什么不寻常的事正在发生着。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矜傲的挚友是那种宁愿自己承受痛苦也不愿开口向人求助的人,哪怕是面对他,御剑怜侍也只有在他逼问到他的面前时,才不情不愿地犹豫着开口。一瞬间,成步堂龙一的脑海里闪起隔着拘留所的玻璃看到的对方憔悴的面孔,不禁感到心脏一空,再由不得他多想,身体先追着那背影跑进了卫生间。

    皮鞋硬跟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地砖上,纷乱的脚步声搅扰着成步堂龙一的心神,他仿佛听出了御剑怜侍此刻是怎样的脚步虚浮身形动摇。而当他转进卫生间里,见到的景象不幸地印证了他脑中的想象——那抹矜傲的红色一晃,就如同即将凋谢的玫瑰花瓣一般摇摇欲坠,将要堕入凡尘。御剑怜侍艰难地扑到一扇隔间的门板上,提着颤抖的双腿想要进入,却被伏在脚边的台阶绊了个趔趄,似乎用尽力气才稳住身形,精力却已经不能支撑着自己躲进隔间里,如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似的,扶着墙壁慢慢滑落。他的身体完全脱力,原来那笔挺硬朗的身姿都像是融化了,可捂着脖颈的手却骨节发白,僵硬得如同铁钳,仿佛他下意识握紧的正是尊严最后的防线。

    那抹红色因为他的痛苦而变得愈加鲜艳,在成步堂龙一的视线中留下一道灼痕,他几乎下意识冲上前去,可下一秒,一种无形的阻力将他拦下了——那是一种空气都因某种气息而变得黏稠的感受,成步堂龙一感到自己像是一头扎进了一锅热粥,连胸腔都被黏腻灼烫灌满,变得难以呼吸。而那使空气变得黏稠的气息,正是那缕奇异的柑橘的幽香——此时,它终于不再如丝如缕,而像是铺天盖地的涌动着的纱,更像是令人无处可逃的浓雾,带着动人心魄的秾丽色彩,织成一张层层叠叠的网,而网的中间,正是成步堂龙一。

    他无助地发现,那气息变了,回荡在鼻端的苦涩渐渐散去,多汁的柑橘被剥去了防备的外皮,向他袒露出柔软甘甜的果肉,就如同表面冷峻的爱人褪去了肃穆的衣装,向他敞开赤裸的滚烫的怀抱。那一瞬间,所有几乎甜到发腻的柑橘香气都向他的鼻腔涌来,这一切都太浓烈太诱人,以至于那甜蜜的梦幻曾有那么一个瞬间在他的眼前凝为了实体。他像是二十几年来第一次学会呼吸,胸膛剧烈起伏,皮肤烫得像是要燃起火焰,一种从未造访过他的热潮汹涌而来。

    他僵住了,不只是因为他意识到,那种热潮就是所谓的情欲;更因为,猝不及防地,他突然在那股炽热的柑橘气息中嗅到一种他不能更加熟悉的味道——一丝清凉如水、柔软如纸、带着淡淡咸涩味的海洋——那正是他,成步堂龙一,一个温和的alpha缺乏存在感的信息素。

      平生第一次,他的信息素在未知的吸引下,陷入了失控。

    在这个几乎将第二性别忽略不计的“普通”alpha青年的人生中,第一次浮现出一片神秘的阴影,尽管他尽力想让头脑保持运转,却一次又一次被身体的燥热拖回本能的漩涡,哪怕是收敛信息素的尝试也收效甚微,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像是打开了尘封已久的锁扣,无声地呼唤着某种隐秘的渴望。

    就算再迟钝,在成步堂龙一心中,事情的真相都已呼之欲出:

    那令他目眩神迷的柑橘气息根本不是什么特殊的香气,而是他的挚友、御剑怜侍的信息素,而正在他面前狼狈不堪的挚友,在他心目中保持着冷峻果决形象的挚友,那个他始终认为同为alpha的挚友,竟是个正在发情的omega!

    与自己幼年相识、之后又默契备至的男人,竟在这一刻突然成为了“异性”,在这个从不将自己的第二性别放在心上的青年alpha二十几年的人生中,又何曾产生过这样的念头呢。

    分化之前,坚信自己一定会成为一个普通的beta的他,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第二性别的意识,自然也从未想过自己与重要的挚友会有这方面的隔阂。“毕竟无论御剑分化成什么,都不能改变他是御剑啊!”,在那些他与对方唯一的联系便是永远没有回音的信笺的十年里,每一次都童年挚友性别的猜想,都终结在这样轻松的断言之中。而论断背后支撑着他的信念也异常地清晰了——只要对方是御剑,他就一定能和对方再次建立没有隔阂的亲密羁绊,至少那时,天真而富于戏剧性的青年是那样坚信的。

    分化之后的成步堂龙一,也正是下定决心踏上追逐那个遥不可及的背影的成步堂龙一。在那些不顾一切地追逐的日子里,他偶尔会思考起那位已经多年不见的友人的性别。想到他一定也分化为了一个精英阶层最常见的alpha,他忽然比之前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坚信性别并不重要。

    是的,成步堂龙一厌恶被本能驱使的不能自拔的感觉。所以,对方是一位同性又有什么不好的?

    每每思虑不受控制地行走到这里,他的思维会突然抱死,随后,他低下头,慢慢地红了耳根。

    不能再想下去了。

    其实他自己也再清楚不过,想到这里时,他心中考虑的已经不再是友谊存续的问题了。

      可就算如此,他又何曾思考过,如果自己心心念念的挚友是一个omega,而且正在自己面前剧烈而失控地发情,自己要怎么办呢!

    成步堂龙一短暂地浑身僵硬,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留下越发滚烫而兴奋的身体器官们各行其是。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瞪大的双眼中映照着的似乎是恐惧与惊异,而在这些背后,狂跳的心脏似乎提醒着他,一种逾越了理智的狂喜正在迸发。

   空气中的海洋气息更加浓郁了,就连柔软的海浪都变得咄咄逼人起来,几乎要与那浓郁妖冶的柑橘气息相当。

    就在这时,那个痛苦地倚靠在墙面上的红色身影猛然一僵,随后,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刺激,拖着瘫软无力的身体挣扎着将要起身,却再次身形摇晃倒在墙壁上。他胸膛剧烈起伏着,痛苦的喘息声几乎可闻。成步堂龙一看到了,那张染着异样潮红的脸上,满是真切的惊惧。

    他的心中忽地了然。

    御剑怜侍嗅到了他信息素的气息。一个陌生alpha浓郁的信息素,这意味着,或许是第一次经历着发情期失控状况的御剑怜侍,要在卫生间这样一个狭小私密的空间中面对一个陌生的alpha。他前半生所有对异性的提防和抗拒,都远远不及这一刻来得强烈。

    成步堂龙一眼中,那道灼人的身影就连红色都黯淡了。在用尽最后力气的尝试只失败告终后,御剑怜侍在alpha信息素的干扰之下终于彻底失去了反抗的力气,本是那样宽阔平直的肩膀抵着墙砖慢慢滑落,最终背对着他,在墙角渐渐缩成了一团。他的身体明明还在簌簌地颤抖,姿态却像是一只倔强的野猫,弓起的脊背紧紧绷着,拒绝着来自外界的一切触碰。他的眼圈红了,幽深的灰眸里翻滚着绝望,苍白的下唇已被咬得出了血,那些将要凝聚成实质的痛苦,没有任何一丝逃离了成步堂龙一的眼睛,那颗因挚友的信息素而剧烈跳动的心脏,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绞痛。

    成步堂龙一同时也明白了,失控的毫无尊严的发情期,对于矜傲克制的挚友来说,是一场身心都颇受煎熬的灾难。

    他的眉头下意识地皱起,倒映在眼眸中的痛苦,每一分都如实地反映在他心上,他忍不住低低地呼唤了一句:

    “御剑……!”

   “别过来!!”

    那正处于极度混乱之中的omega,听到突然响起的呼唤,似乎已经想象到那威胁着他alpha怎样带着掠食者的姿态靠近了他的背后,浑身更加紧绷僵硬起来,仿佛对方再靠近一步,他就会像一只应激的野猫一样猛地逃窜。

    成步堂龙一再次感受到心尖一阵尖锐的痛感。他又何尝不知道,御剑怜侍眼中那发自内心的恐惧与抗拒不是针对他的,可他也明白,此时此刻他的存在对于挚友带来的生理性的痛苦不少于任何一个其他alpha。他舌尖发苦,短暂地不知所措了。他的关心太热切,既无法放任自己就这样离去,又怕贸然的接近伤害了敏感的挚友。他下意识伸出的手徒然地握紧,最终放下,他尽力想将失控的信息素收敛起来,却悲哀地发现自己的气息也如此紊乱,只能小心翼翼地凑近一点,努力想要显得温柔无害的嗓音却带着哑意:

    “御剑,别怕。御剑,是我呀……我是成步堂!”

    伴随成步堂龙一的靠近,御剑怜侍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唇瓣上咬出的血丝鲜红得刺眼,握着自己手臂的双手关节发白,几乎要因为用力过猛而碎裂。他好像终于在双耳的嗡鸣声中拾到了成步堂这个名字,这才意识到那来人的声音如此熟悉,因此瞪大了双眼。可他却不敢回头,竟把身体缩得更紧,声音都因痛苦和慌乱有些走调:

    “成步堂?你是alpha?!别过来,你不要过来……我、我…现在不行,你别过来!”

    在御剑怜侍紧绷的姿态下,成步堂看不见他的表情,却突然感到心中堵了一块,一口浊气无法吐出,闷得他紧紧地皱了皱眉。此时此刻,他只想一把将在痛苦中挣扎的挚友抱进怀里,用滚烫的体温融化他,可他仅仅克制地伸出手,将手掌覆在了御剑怜侍紧握着手臂的手上。

    那只手剧烈地缩了一下,最终,却没有抽开。

    成步堂龙一终于鼓起勇气,将那只手紧握在手心中。

    很多年后成步堂龙一回忆起这个瞬间,甚至会情不自禁地苦笑。他惊叹于自己那时在被心上人的信息素诱导发情之下,竟没生出一点点乘人之危的心思,他握住那只颤抖的手,只觉得那只手掌心那么热,指尖却冷得像冰,他只想给这只手的主人哪怕多一点点的安全感,竟好像把自己都忘记了。

    如今回想起来,这唯一的选项,竟或许是一张下下签吗。

    至少那时,青涩的海洋气息的alpha无暇顾及那么多了。因为主人的慌乱,那柑橘的气息竟然更加浓郁翻滚地翻滚在他鼻端,好像那烂熟的饱满果实直直掉进他怀里。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发着蒙蒙的亮光,浑身的热血都向下腹翻涌,听着挚友凌乱的几乎夹杂着泣音的喘息,他的呼吸也跟着粗重起来。在欲火的煎熬之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极力地克制,他的头脑乱成一锅煮沸的粥,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能确定,可那话语又是那样的恳切,几乎如同在恳求:

    “御剑……别怕……别担心,我只是想帮你……不要害怕我,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想帮你…御剑,你很难受的对吧?”

    混乱之中,成步堂龙一忽然意识到,不知从哪一刻开始,那只他只顾着攥紧的手,竟也慢慢回握住了他,以僵硬得如同绷紧的弓弦的力气,还带着剧烈的颤抖,像是溺水的人紧紧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他把他握得那样紧——那是来自本能的无声的求助,代替御剑怜侍说出他无法宣之于口的心声。

    双掌交握之中,成步堂龙一直感觉那手像是攥着他的心脏,心疼得他喘不过气来,可肉体的欲望来得那样汹涌,让他已经无法直视自己贪婪的身体。在让他头脑发麻的耳鸣声里,他终于听清了灵魂深处那个不停在他耳边聒噪的声音:

    这是个毫无反抗能力的omega,而且他的肉体也正渴望着被你标记,只要你向他伸出那只手,他便属于你,alpha占有一个正在发情的omega,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声音在他至今的二十几年里,从未在他的脑海里出现过,如今却像是从本能的深处溢出的阴影,挥之不去,顽固得让成步堂龙一绝望,夹杂在其中的御剑怜侍在情欲中挣扎的混乱喘息,更是让他的精神像是在火焰上炙烤。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御剑紧闭双眼,将脸埋进自己的臂弯,原本剧烈颤抖有所平息,似乎恐惧已经渐渐麻木,终于被越发汹涌的绝望吞没,只能从喉咙中艰难地一遍遍地挤出一句呢喃:

    “不要……成步堂,求你……不要,不要……”

    成步堂龙一心脏上那种被抽空的感觉到达了顶点。

    ——成步堂,求你,不要碰我,不要伤害我,不要占有我,不要让我不属于我自己。

    在成步堂龙一的耳中,向来矜傲的挚友那近乎于哀求的声音就像一根刺,深深断在他心里,用尽力气也无法拔出。从心底涌起的委屈、无力和心痛将他忽地淹没了,他忽然痛苦地闭上了眼,从御剑怜侍的背后,缓慢而坚定地拥抱住了他。

    他年轻的怀抱还是那样青涩的,却也是真挚柔软的,像一阵咸涩温柔的海风,将自己从前总觉得近在咫尺却原来天边的挚友完全包裹。

    御剑怜侍的身体下意识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似乎他恐惧的什么终于要降临了,他的身体绝望地紧绷起来,等待着被迫接受那令他失去一切的结局。

    成步堂龙一却已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的大脑乱成了一锅粥,不断蒸腾出爱欲的气泡,就连信息素中藏着的那片海洋也翻滚起来,不断地外溢着。他下意识地将怀中的身体越抱越紧,却克制地在令他身心都受到折磨的心上人耳边反复自白:

    “御剑……别怕,御剑,我怎么会伤害你呢,我怎么可能做对你不好的事呢,让我帮帮你吧……”

    他就那样不管不顾地抱紧,沉浸在混乱之中无法自拔,许多年后在他的回忆中,这段混乱被压缩得无限短,因为就算是当时的他,也无法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对方又有着什么样的反应,他只记得当他已将那些无可奈何的自白说尽,忽然惊喜地意识到,怀中那具同样滚烫的身体竟然有些放松了下来,不再反复说着拒绝的话语,就连痛苦似乎都稍有平息。那时成步堂龙一已然抱死的大脑竟忽然照进了一束灵光:他想,是他作为alpha的信息素起了安抚的作用——发情中的omega在生理上便渴求着异性的信息素的,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他能够帮助他受难的挚友。当这个希望在他的心头闪起,他被攥着的心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喘息。然而那闪起的希望中却掺杂着一丝黯淡的色彩——那时,那色彩对于年轻的alpha来说是那样的陌生,以至于他很快忽略了他们,而如今他对于那色彩已经不能更熟悉——“自己只是一个在人发情时”的失落和无奈,早已是他挥散不去的伴侣了。

    至少此时此刻,他真的感到了心中稍安,随之,却为自己刚刚似乎有些激动的行为红了脸。

    御剑怜侍虽然是挚友,毕竟是一位正处于特殊情况之中的异性……他犹豫了一下,将怀抱松了松,手掌也只是轻轻附上人手背,用比刚才冲动的自白小得多的声音在人耳边犹豫地安抚:

    “御剑……你…需要alpha的信息素的对吧?我……如果……如果你想要让其他人来,我可以帮你去……”

    这番话却比他想象中要难以出口得多, 他忽然感到胃里翻着酸液,眼眶发烫。自从离开大学时选择的专业,他已经很久没体验过那种被千万般情绪哽在咽喉的滋味了。

    然而,他的话音却陡然停止,余下的词语甚至没有来得及滚落在地。

    “成步堂……!”

    因为一声断喝斩断了他的话。声音虚浮而迅速,听起来就如同从肺泡中挤过的一丝热风,却那样的急促而决绝。

    那只他轻轻覆着的手,再次反握住了他的手——掌心滚烫,指尖也滚烫,将要溺毙在失控的热潮中的人,用尽最后的力气,要将他留在身边。

    成步堂龙一怔住了,而下一秒,他的心脏前所未有地疯狂跳动。在那只较之此前更加滚烫的掌心里,藏着御剑怜侍昭然若揭的心意:

    没有什么所谓“其他人”。

    无论御剑怜侍因何做出了这种选择,至少在这一刻,他需要的只是他面前的这个alpha——成步堂龙一。

    成步堂松开了勒着那片沸腾之海的双手。

    汹涌的铺天盖地的海洋气息淹没了一切,将那诱人的柑橘的甘甜包裹在其中,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万事万物都在那片狂暴的巨大水体里浮游,他们的神志像是那只被小美人鱼丢弃的匕首,相拥着堕入最深最沉的梦。

    那是成步堂龙一第一次真正“见到”了自己的信息素——不只是一片清风徐徐的温柔海岸,更是一片蕴含着无数可能性与可畏能量的真正的大海。

    “御剑……”

    他低低地唤了声怀里的omega。

    “嗯。”

    他的omega用许可回应了他。

    

    至于后面的事,就像一本被海水浸泡过的日记,残留在成步堂龙一记忆中的印象已经不是那样的清晰了。当他偶然再将这本泡了水的日记翻开,还能从咸涩的纸页间窥见些许当时的疯狂。

    从他将自己都不曾了解的属于alpha的一面释放出来后,他的行动就几乎在由本能支配着。他只记得自己把关系写作挚友的omega抱起来,展开他因防备而紧缩的身体,让他靠进自己怀中。那一刻给他留下的唯一的印象,是惊异于御剑怜侍的身体原来已经被信息素泡得那样软,稍微沾上他怀里的温度,便迅速地融化了——他从不知道御剑还会有那样柔软的一面,软得让他心惊。

    他还记得自己颤抖的双手几次都没能解开那繁复的领巾,记得御剑紧紧扒在他的怀里隐忍地吸着气,更记得他是如何毫无技巧地用力咬在那片脆弱的腺体上的——他的口腔里顿时腾起一股血腥气——这件事他至今还感到后悔,惭愧于他疼惜的挚友第一次被一个alpha标记的经历恐怕被他打上了疼痛的烙印,更惭愧御剑那白皙的脖颈上至今还能看到两排浅浅的齿痕。

    他想,他在这个曾短暂属于过他的挚友身上了留下的痛苦的印记,或许直到他找到属于他自己的alpha的那一天,都不会消失了。

 

    如今,那个手抖到连omega的领巾都解不开的青年,已经能用灵活的双手稳稳地将那繁复的领巾系上了。他站在洗手池边,反复端详着御剑胸前那出自自己双手的“杰作”,再看看镜中仍然英俊笔挺的挚友,嘴角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御剑怜侍正在把自己的两边袖口一丝不苟地展平,看向他的眼神中带着难以察觉的柔和,平静地问道:“笑什么呢。”

    成步堂龙一于是配合地把淡淡的得意之情又夸大了几分,露出他招牌的直率笑容道:“我猜肯定没人能看得出,这条领巾并不是出自局长先生之手的。”

    于是御剑怜侍也笑了,用推眼镜的动作掩饰了一下嘴角运行的轨迹,不过那眼神分明就在说,笨蛋。

    是啊,笨蛋。

    成步堂龙一释然地笑了。放在几年前,他或许还会抱有那样的想法:如果事情只停留在那里,没有后面那些隐瞒和有苦难言,如今他们的关系会不会不同?可他已经36岁了,那些反反复复诘问过自己的事他都已经释怀,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当然从来没有什么如果,有些事情已经发生,哪怕是蝴蝶翅膀带起的那一缕风,也会在他人生中留下一道永不磨灭的刻痕。他早已习惯,那在混乱之中发生的带了些柑橘的甘甜的意外对他来说只是开胃前菜,真正属于他的主菜,是无数个夜晚他被逼无声地吞下的,汹涌而来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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